正文 嫁入寒門(2 / 3)

這個依山而落的小小村莊,出了名的落後貧窮,一進村子,垃圾覆蓋的土路旁,蒼蠅亂舞,每隔三四戶破瓦爛土坯房的人家,就看見眼睛斜著長的;再隔四五戶,又有馱背的;再隔五六戶,又瞧見扶著牆走路的、光長力氣不長個兒的、口水流到胸脯子的、眼神怪異的六根手指頭男孩……我與這個村莊趙氏人家的大兒子談戀愛時,為什麼對這一切視而不見呢?經過深刻反思之後,我得出了一個比較英明的結論:都是一見鍾情惹的禍!

仔細考究,這村莊七八十戶人家,其中有十多戶人家在四代以內,肯定有近親婚配的家族史!上帝是何等公平呐,他狠著心把一扇門關上的同時,又笑嘻嘻為你打開另一扇窗。我榮幸嫁到一戶最近四代沒有近親婚配史的人家,偏生這戶人家又以貧寒沒落而聞名於全村——差點聞名於全縣!有時候咱爹在村頭的大香樟樹下閑坐著捉虱子,村人就說:“王老三,你有本事了,養得兩個大學生。”咱爹也聽不出來人家是取笑他愛顯擺,隻管高高昂起他刻意梳理過的頭發,帶著掩飾不住的驕傲,聲如洪鍾的回答人家:“養得兒子不供書,抵仿養得一窩豬。”

其實他的兩個兒子不見得有多出息,沒考上公務員,也沒幹成多大事業,雖然讀完了大學,也都在城裏打工。現如今在城裏打工的人農民遍布全城,偏生這個王老三就是不了解世事是一個什麼樣的世事!他固執地堅守著一個堅守了多年的驕傲:他生養了兩個上過大學的兒子。

前年年底,咱娘去邊地小城——河口縣照料她臨盆的小兒子媳婦,留下這個上門女婿照看莊

稼和家禽,別說是照看莊稼,更別說是照看家禽了,這位上門女婿連照看他自己腸胃的能力都沒有,實話說了唄,咱哥弟姐妹的娘,也就是他的娘!咱娘不在家,咱爹就像沒娘的孩子那般六神無主了,請他來玉溪住,他又擱不下他那隻黑狗。

仿佛沒米下鍋,咱爹飯都不肯做一頓,咱娘不在家的日子裏,咱爹全仰仗著村人的樸實憨厚耿直,東家混一口,西家摸一頓,實在不好意思上哪家混了,光是把方便麵在沸水裏燙了,也能當下酒菜,喝多了還愛逞能。有一回在村裏一戶人家蹭酒喝,喝多了也不讓人送,醉醺醺摸到地裏,不小心摔水泥溝裏去了,也不告訴他大兒子,硬撐了數天,實在撐不住了,才打電話告訴他小囡。

我家小姑子拽著兩個拖鼻涕的孩子去瞧她爹,隻見她爹睡在亂哄哄的床上,跟個孩子似的,疼得嗚嗚嗚地哭,哪裏起得了床,小姑子趕緊打電話給她大哥大嫂,大哥大嫂硬生生把一大家子人的老祖宗挾持到玉溪,住進了市中醫院,各種檢查之後,醫生最終診斷:左肋骨斷裂四根並發膽結石、膽囊炎,膽黃素高得能要了他的老命,必須盡快做膽囊切割手術,醫生揚言:手術前先交一萬塊錢。

這下子麻煩大了!我們這小門小戶的打工人家,平日裏精打細算才能勉強把一日三餐保障了,哪裏有一萬塊錢來交!再說了,咱娘五年前因為眼底紅斑裂孔住院治療,醫療費都還沒有賠完呢。這戶人家的大兒子媳婦獨自坐在中醫院住院部樓下的魚塘邊發愁,看著池塘裏悠遊的魚,心想:做一條魚,真好!

在這緊要關頭,河口那邊又傳來噩耗:小叔子家才出生不到二十天的女娃娃,因為先天性心髒病醫治無效而終止了幼小的生命……真是,雪上加霜呐!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變故,這戶人家的大兒子表現出持之以恒的懦弱作風,頭發都急掉了一大把,也拿不出個主意來。作為這戶人家的大兒子媳婦,我覺得身上的擔子沉沉的、沉沉的,越來越重。結婚十年,資助小叔子上大學、生養孩子、照顧咱爹咱娘、買房、創業等等等等,我們不但沒有存款,而且還欠了銀行一大堆錢,親朋好友們以及認識的人,全都是我們的債主。

小叔子痛失愛女,心懷哀傷;農事纏身的小姑子忙著收包穀,也不能來照料咱爹了,咱娘一個人風塵仆仆從河口趕來,骨瘦如柴的娘提著單薄的行李,立在十月的風中,厚重的碎花夾襖也掩藏不住她的嶙峋身軀。半年不見咱娘,歲月把她摧殘得越發消瘦了,再加上剛剛失去親孫女,娘的白發又平添了許多根。

咱爹的疼痛暫時緩解下來,隻等交錢就做手術。我們夫婦打來一大盆熱水,默默給爹擦洗身子,不敢給他知道我們的難處,生怕他拔了針頭,掉頭就走人,籌錢的事情,隻能暗箱操作。

躲在醫院長長的走廊上,電話打到第七個時,終於從朋友、從弟弟那兒借到了八千塊錢,醫生說,那就先交八千。

缺乏必要的醫學常識肯定會迫使一個人輕易地陷入狼狽尷尬的境地,等到我明白“備皮”是什麼一回事的時候,我已經毫無退路了,我正在一名小護士的專業指導下配合她給咱爹做手術前的“備皮”。咱爹躺在雪白的床單上,活象一頭待宰的羔羊,這架枯萎了的軀體占據著病床的一小片麵積,看上去就像被風幹的麵團,左右肋骨明顯地突出來,整齊而又嚴肅地排列著,猶如兩排接受檢閱的士兵,暗黑的生殖器官垂頭喪氣地耷拉著,你不禁想象:它,曾經怎樣……人生真是奇妙啊,你完全無法預料,你這一生,還要與什麼相見!還會與什麼相見!小護士動作麻利,消毒、剃刮、清理,自然得像平時她在編織毛衣。在這個漫長的過程中,她和我交流:“剛才你說你是這老人的兒媳婦?”我點頭稱是,剛才為了懇請這名護士等著咱娘來給咱爹褪下褲子,我言詞激烈的告訴她,這種事情不該由我來做,我是他兒子媳婦,咱娘出去洗衣服了。她又說:“從你們家一住進來,我都以為你是他女兒。”接著說:“在我們這裏,這是最平常的事情。”她指的是備皮這回事,我心裏想的卻是:在你們這裏,病人都跟標本差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