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嫁入寒門(1 / 3)

嫁入寒門

散文

作者:江雁

我媽生就一雙嫌貧愛富的勢利眼,看著女兒一天天成長起來,把女兒嫁入豪門就成了她的頭等大事,有那麼幾年,她成天守在家裏不敢出遠門,生怕錯過了哪一戶上門提親的富貴人家,然而,別說是上門提親了,就算是鄰裏之間的是非閑談,我媽都沒能聽出來本村本寨或附近村莊裏有哪一位少年表示對她女兒有任何好感,眼見得女兒一年一年的長大,我媽瞳孔裏的光澤度就一年比一年黯淡。

當我把一名窮得叮當響的毛頭小子帶到我媽麵前時,我以為她會對我的婚姻橫加阻攔,沒想她對未來的姑爺不但沒有半個“不”字,而且還賞識有加,帶著如釋重負的輕快表情,我媽在一年之內,就給她未來的姑爺織好了五件毛衣,然後,我媽不加掩飾地鬆了一大口氣:終於有個憨小子肯娶她女兒為妻啦。

我媽拿出積攢多年的全部家當,替她女兒置辦嫁妝,熱熱鬧鬧地把女兒嫁到了李家山腳下的趙氏門中。

從今往後,我平地裏多出了一對父母,多出了許多兄弟姐妹和許多表兄弟、表兄妹。

我必須無條件接受這些從天而降的親朋,以及,一對從天而降的父母。為了區別於我自己的親生父母,也是為了方便敘述,我稱呼這對父母為:咱爹咱娘。

咱爹娘是世代相襲的農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輩子過著刀耕火種的農耕生活,要不是因為前年膽結石來到玉溪住院治療,咱爹還從沒跨越過我們江川縣的門檻一步呢。

這個隱匿在青山腳下的小小村莊,連同這個生機勃勃的家庭一起,給村莊裏這一戶趙氏人家的大兒子媳婦帶來了有別於娘家人“關起門來獨自過”的嶄新生活,婆家人住在一座才新建好卻又沒錢裝修的大房子裏,寬大空曠的院落,種了兩棵栗子樹,栗子樹下雞鴨成群,滿院子亂撲騰,直言不諱地向人討吃討喝,大黑狗蹦起來,撲到人身上,撲誰身上就舔誰的臉,春天有燕子繞梁,夏天有搖擺的麥浪,秋天稻穀金黃,冬天有溫暖的火塘……人與動植物,在這個 120平米的院落裏欣欣向榮地繁殖生長,兩位留守老人抱著一絲沒有兒孫繞膝的遺憾把農家小院的日子經營得風生水起。

爹娘每日兩餐,天天下地幹活,節假日也不例外,田地與村莊相隔不遠,咱爹幹活從不具備堅忍不拔、鍥而不舍的精神,幹農活時候,咱爹就擺出一副“入贅女婿,事不關己”的淡定神態,幹活兩小時,然後以喝水、吸煙筒為理由,跑回家裏捱上半個多小時,把繁重的農活留給咱娘。咱娘是我見過的最有耐心的人,一輩子從沒跟誰紅過臉,也未見過她高聲罵誰,在村子裏頗有人緣,誰家紅事、白事一概少不了咱娘。等村裏的高音喇叭響起來,咱爹就知道該做晚飯了,他又折回到地裏,讓咱娘回家做飯,他接著娘的活計不緊不慢地拾掇,挖田、除草、施肥、給農作物澆水……眼見得飯菜快弄好了,咱爹赤腳打胳膊的回家來了,咱娘都還在灶台邊忙著,他就倒一碗酒,坐到桌子麵前,一邊喝酒吃菜,一邊等待後炒的小菜端到桌子上來,與咱爹形影不離的那隻黑狗餓得嗷嗷叫,他也不管,間或直著脖子對它咆哮:“你給老子滾遠些。”黑狗聽著主人音色不對,也不跟主人一般見識,照樣圍著灶台躥上跳下。

要是在大冷的天氣裏,莊稼都睡覺了,咱爹也曉不得穿上他小兒子孝敬他的保暖內衣和羊皮褂子,他把他自己用七件硬邦邦的中山裝一層摞一層地包裹好了,扛著鋤頭就去了地裏……冬天的農家小院,寧靜寂寥,雞鴨都縮在圈裏,兩頭母豬帶著它的小崽子躲在草垛子裏哼哼,咱娘坐在火塘邊,一絲不苟地納鞋底,咱娘給我做繡花鞋的時候,總是一絲不苟。不到一小時,咱爹回來了,一進院門,把鋤頭胡亂扔下,就跺著腳大聲嚷:“冷死了,冷死了”,搓著一雙烏黑僵硬的大手直奔火塘,先跟不死不活的火塘拚一陣命,將稻草、鬆毛、木柴、煙杆、爛鞋子、破布條,一古腦扔進火塘裏,然後就趴在地上使氣吹火,一陣一陣的煙霧繚繞,一股一股的灰塵滾滾,咱娘抱著她的針線籃子躲之唯恐不及。大火在咱爹的鼓動下熊熊燃燒起來,他就心滿意足地伸出兩隻手安安靜靜烤火啦,柴火燒得旺,劈哩啪啦地響,火光慷慨大方地將他整整齊齊疊加起來的七層中山裝衣領照亮,這時候如果咱爹和咱娘笑著拉家常,火光就將咱爹一輩子都沒洗刷過一次的牙齒照亮。

咱爹有事沒事,都愛喝兩口,喝過兩口之後,把接下來要洗碗喂豬的活兒撂給我娘,他就找個凳子安逸地坐著,翹起沾滿泥巴的赤腳,抱起他拉了快一輩子的二胡,咿咿呀呀就拉了起來,這時候咱娘一邊洗碗一邊和著咱爹的二胡唱起了滇劇《小放羊》,咱娘也不是隨時都願意和著咱爹的音樂唱,有時候,娘就在灶房的火盆邊垂著頭睡著了,娘的白發蒼茫茫地閃著微弱的光亮,咱爹自顧自把《七妹與蛇郎》《小放羊》這兩隻曲子反複的拉過來,又反複的拉過去,直拉到十五瓦的燈泡被小憩了一陣的娘親手點亮,在這個家十年啦,我隻聽見咱爹拉這兩支曲子。咱娘說:“十年算什麼,我跟他差不多快過完一輩子啦,他就隻會拉這兩支曲子。”咱爹在一邊拉得歡快流暢,怎麼會聽得見我們娘兒倆說些什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