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在一個空營房裏不愉快地談論著,既然不愉快,最好還是把嗓門壓低點。中午以後,巴爾科普中士親自通知雜役兵貝爾廷,立刻收拾行李和東西,回到中隊去。
雜役兵雷貝代陪他一同回中隊,好幫助他收拾東西。昨天夜裏發生的事件和上午已經查明的被轟炸的後果,使這兩個雜役兵更為親密了。到艾特拉-奧斯特去的道路很不好走,但是外邊的天氣非常好,令人感到精神暢快。小飯館主人雷貝代幫助高等文官考試合格者貝爾廷收拾東西,他把貝爾廷的大衣鋪在床上,按照規矩把袖子翻進裏麵去,然後把衣物卷起來,盡量卷得細而均勻,像一根香腸一樣,沒有一絲皺褶。兩個人都已站過了崗,麵色都那麼蒼白。
敵機瘋狂轟炸的消息是早晨八點鍾鐵路員工們傳來的。雷貝代和貝爾廷幾乎還沒來得及去打聽威廉,保爾是不是還活著。貝爾廷一麵捆行李,一麵不由自主地一個勁搖著頭,使外人看著感到驚異。貝爾廷的心裏好像有一條無限長的紙條,上邊重複寫著幾個字:保爾和克羅辛……保爾和克羅辛……
倘若他細心地觀察一下自己,那麼他會發現在自己的內心裏對毀滅地球上生物的各種各樣殺人武器充滿不可思議的天真的驚異。克羅辛和保爾……保爾和克羅辛……一個滑稽的世界:一個非常可笑的世界。
今天,雷貝代的圓臉變成蒼白色,雀斑顯得特別清楚。他用自己粗糙的手非常精細的卷著大衣。
“我想,今天下午在丹渥的墓地上就要替昨天夜裏被炸死的人挖一個大墓穴。埋他們是用不著挖很多墓穴占很大地方的。”
“反正一樣,”貝爾廷很不在意地回答,“隻要是土,都是一樣的。”
貝爾廷的心裏浮現出一堆橫七豎八的骨頭,有些是燒焦了的沒有下顎的白頭蓋骨,有些隻有下顎沒有頭蓋骨,一隻腳骨架插入胸廓骨架裏。保爾的手特別小,不像一個成年人的手,克羅辛的個子特別大。
“你相信他們把克羅辛少尉也跟士兵們埋在一起嗎?”
“嗯,”雷貝代回答,“我想他們一定會這樣做,對,野戰醫院院長是聰明人,挖一個墓穴比挖兩個墓穴省勁。而且在死人複活時,值班的天使不是就不分哪個是少尉和哪個是士兵了嗎?你要好好地,”雷貝代換了話題,“你要好好地離開這裏。你可以成為一個最有理智的人。”
貝爾廷聳聳眉,把消瘦而憔悴的頭縮進去。他覺得自己有罪過,他拋棄了自己的夥伴,他不否認他內心很不安。這時雷見代看著捆得很好的背包——用軍大衣卷的好像一段長管子的行李包。打得這樣整齊的背包,拴在背囊上,就是德國皇帝來檢閱也毫無愧色。然後,貝爾廷跟他一起把背包圍在背囊上,把兩端壓緊,雷貝代係好右邊的皮帶,貝爾廷係好左邊的皮帶。這時雷貝代說:
“不管怎樣,我總是覺得很奇怪,你為什麼沒有更早就離開這裏。”
“可是,這是我的中隊。”貝爾廷一麵嘟囔著,一麵用大衣皮帶在像香腸一樣的背包中央捆緊。
雷貝代很驚訝地望著貝爾廷。他留在這裏對於他們自己或對於這個圈子裏的某一個人有什麼好處呢?誰要求他留在這裏這樣關懷中隊裏的夥伴呢?貝爾廷往回走幾步,把手插在口袋裏,歪著脖子檢查背囊。
“我的感情讓我這樣做。”他慢慢地回答說,停了一會又接著說,“並沒有其他理由。”
貝爾廷不肯說出自己無力去改變的傷心事物,雷貝代也沒有追問。
雷貝代抽著貝爾廷的一支紙煙,反正貝爾廷要把紙煙給他留下的。他說,他認為貝爾廷的這種感情沒有任何價值,一個人產生這樣的感情是會倒黴的。
“威廉,”雷貝代突然說,“威廉·保爾一定清楚地理解這一點。隻有對純潔的人才能用感情。有時我覺得他們為了自己的利益利用了我們所有的感情。我想坦率地告訴你,同誌,對於我們的夥伴最重要的是我們的思想。我們想的越多,觀察得越深刻,對於我們的夥伴好處就越大。我想我把你叫做同誌,你不會感到屈辱吧。”
貝爾廷不僅不覺得屈辱,而且對雷貝代這樣稱呼自己感到非常高興,激動得身上直發熱。
“我一上午都在反複地想,難道是我們錯了嗎?我和保爾錯了嗎?我們在什麼地方失算了嗎?我曾經自言自語地說:我們不應該向前進取。你和我,我們都很健康地坐在這裏,而且還有可以思考的頭腦。但是威廉·保爾已被埋進了大墳墓,今後柏林的工人少了一個共同進行鬥爭的同誌。不過有一點還值得安慰,他死了,他們更要加緊鬥爭。當然毫無疑問,若是跟保爾在一起,工作會進行得更順利。保爾有聰明的頭腦,年紀輕,他投錯了胎,生在貧困的家庭裏,什麼苦頭都嚐過。他具有很豐富的鬥爭經驗,他懂得開玩笑,不使自己受弄,他知道那些先生們對我們的夥伴是不會有什麼恩賜的,如果他們給我們一盒火柴,我們就得給他們一盒雪茄煙。盡管這樣,你瞧,事實證明他還是想錯了。他的錯誤在哪裏呢?你能告訴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