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饑餓者的食物(3 / 3)

凱勒的確很慌張,因為他在外邊就聽到電話鈴的聲音,叫地來掛電話。他急急地掛好電話,聽到從遠方的前線經過恩涅轉話站傳來消息說一架敵機襲來,要他趕快通知其他站。德國各種營房和部隊的電話兵和值夜班的都要得到空襲的消息,並通知其他電話站。

這時,下邊維龍一奧斯特支線車站宿舍裏的電話鈴也響了。可是盡管電話鈴響著,卻沒有人接電話。白天住在這裏的鐵路員工——年老的國民軍,辛辛苦苦地勞動了一整天,都已經坦然睡著了。他們早跟雜役兵們商量好,倘若發生什麼事,雜役兵的崗哨要立刻把他們叫醒。雜役兵的崗哨聽到了這部老電話機絕望的拚命的呼叫聲了嗎?沒有人睡在附近。鐵路員工們喜歡方便,他們和雜役兵寧肯住在車站的那邊的寬大的營房裏。本來山裏挖了防空洞。遇到空襲可以逃避到裏邊去。但是一定要有人及時地叫醒他們,才能來得及逃到防空洞裏去。電話鈴呻吟地響著。那麼,巴爾科普班的崗哨究竟呆在什麼地方呢?萬一那架該死的敵機襲擊這個小車站,難道他想葬送自己的夥伴們?

貝爾廷拿著步槍,站在窄軌道之間,越來越想得入神了。他站的地方離放電話機的宿舍不遠,本來可以聽到電話的鈴聲,隻因為想得走了神,所以沒有聽到。在這一瞬間,他一味地感傷自己。倘若他能像中隊裏其他人那樣運用理智,不去幻想當上士,那麼他從前在庫斯特林的兵營裏就可以穩穩當當地被分配到東線去,不至於誌願到西線來。他若是甘心隻當一個純潔的小兵,在東線也可以盡自己的天職。但是,他不是曾害怕到東線去嗎?他怕東方的虱子、雪和寒冷的氣候,又怕到東方那些不文明的城裏去,也怕走那些難於通行的道路,更怕看到城市裏的許多猶太人——東方的猶太人,他們有著令人討厭的習慣,信奉令人憎惡的頑固的猶太教,至少也會使他感到狼狽。

貝爾廷很誠實,他承認自己憎惡猶太人,而且現在他還承認這一點。可是由於一些小過失,他卻受了幾次嚴厲的處罰。為什麼一個猶太人不能承認自己不喜歡別的猶太人而很喜歡普魯士的軍隊呢?他喜歡普魯士軍隊的軍紀、秩序、整潔、訓練、軍服和軍人的精神,喜歡它的偉大的、值得驕傲的軍事傳統和它的不可戰勝的打擊力量。難道他不應該培養自己有這樣的情感嗎?現在,他已經服了兩年兵役,卻成了一個盜竊饑餓者的麵包的小偷,很窘困地站在這裏。他已經變成了一個柏林人嘲笑的對象。從那時起,許多的欺騙已經揭穿了,例如那種為祖國犧牲是幸福和光榮的騙人謊話就已經被揭穿了。唉,不辨明真相,就獻出自己年輕的生命,永遠是庸俗的和可怕的。但是,真他媽的糟糕,實際上人們的行動卻往往是很魯莽的。人們不應該讓婦孺老弱遭受野蠻的蹂躪,可是施累新故鄉曾經多次遭受他們的侵襲。唉,唉,唉,貝爾廷先生,你是一隻腦子裏灌滿普魯士愛國主義的綿羊,是一個走上冒險者的道路的小孩子,因此你不知道自己怎樣替全世界的敵人——魔鬼的化身,赤裸裸的暴力者做了奴仆,落入了他們的圈套。現在覺悟已經有些遲了,甚至曆史書中以談虎色變的筆調所描寫的好掠奪的巴什基爾民族已經衰落了。因為這個民族和與它相類似的民族也隻是從施累新的農民和城市居民那裏掠奪他們供給饑餓者的糧食。貝爾廷簡直是一個好掠奪的巴什基爾人,該狠狠打自己的嘴巴!

想到這裏,貝爾廷忽然聽到電話機的鈴聲,他清醒了,立刻就緊張起來。他撞開了門,用手電筒照照屋裏,一個人也沒有。他從掛鉤上把聽筒摘下來,聽到:“空襲警報,趕快通知其他電話站!”他立刻想起那五輛裝炸藥的火車,五十個活人的生命全靠他的照顧了,事不宜遲!於是,哨兵貝爾廷像死了一樣在軌道和枕木上跳著。步槍很礙事,他衝進了鐵路員工的房子:“快出來,快出來!空襲警報!”他沒有關門,好讓風吹進來,使那些睡覺的人完全清醒過來。他轉回身,跳出來,飛也似地往前跑,要去把自己班裏的夥伴們叫醒。他自己一點也沒有害怕,相反地他很激動,由於這個不尋常的夜裏發生的事件,他簡直發狂了。現在,他站在自己的營房裏,聽到巴爾科普中士正因為吹進了冷風在罵人。貝爾廷用槍把子敲著地板,無情地驅散了人們還沒有完全清醒的睡意。這樣做並不是沒有用處的,有一次有個人就在空襲的時候呼呼地睡著了,那時候,人們和彈藥之間隔著一個一百五十米長的地帶,而現在不過是三十米。

現在貝爾廷傾聽著天空飛機的聲音。傳來一種很小的聲音,聽得很清楚,卻令人感到很討厭。一個探照燈已經照耀著西夫裏一帶的天空。探照燈的燈光像石虎子的舌頭一樣,在前邊的天空寬寬地伸展開,好像在尋捕昆蟲。第二個探照燈大概是從維龍車站後邊也伸出了長舌。第三個探照燈從丹渥鎖伸出了長舌。高射炮已經咆哮起來了,它們的吼聲是在山後,在鐵道的那邊,山坡上的一挺重機槍也噠噠地響了起來。

當心些,法國鬼!隻要探照燈的幾個光帶交叉地把你照住,那深紅色的榴霰彈立刻就會在你的頭上或是你的麵前爆炸,排炮無情地向上發射的尖頭炮彈也許會在你的機翼上穿一些洞,打中飛機的發動機或它的心髒,打中它的油箱或它的肺上,不管打中哪裏,都會讓你完蛋。總之,當你還沒有來得及把那些可怕的複活節的聖蛋投下來以前,你就一定會被打落了。

一群雜役兵還沒有來得及穿好衣服,就慌慌張張地在月夜裏逃竄,他們都鑽進黑呼呼的防空洞裏去。人們大都往防空洞的後壁那裏擠,認為那裏最安全,但是,鐵路員已經在那裏抽起了煙,雜役兵們不得不朝前邊找掩蔽所。現在仍然留在這的,隻剩下貝爾廷一個人了。他必須留在外邊,當見證人。巴爾科普中士很溫和地用鼻音哼著對貝爾廷說:你也許不想鑽到防空洞裏去吧,等一會炸彈就會落到你頭上。貝爾廷把手放在帽簷上,遮著眼睛,他不同意中士的意見,他認為法國飛機來得不會這樣快。

法國飛機現在究竟在什麼地方呢?也許向斯太涅那邊飛去了吧?皇太子的總指揮部大概就在那裏。法國鬼啊,倘若你在我被調到李夫師的軍法庭去以前,就把皇太子炸死,那可就害了我啦!

二百米的高空裏,約翰·法蘭西斯·魯阿德用夜間望遠鏡通過機舷探望著。他下麵是一片與白天完全不同的淒慘景色。所謂銀白色的月光原來是詩人的謊話,因為他下麵是一片被灰色籠罩著的土地,流經這裏的馬斯河幾乎都辨認不清了。他覺得仿佛現在不應該當一個投彈手,但另一方麵,命令究竟是命令,他將要放下兒戲的攝影,開始認真嚴肅地執行命令。四枚已裝備好的炸彈像大蝙蝠一樣掛在機腹下邊,頭朝下,正對著一個倉庫的大梁。隻要把它們往下一投就萬事大吉了!天哪,馬斯河在什麼地方拐彎呢?有窄軌鐵路的那片窪地的開口在什麼地方呢?他用手電筒照了一下續航時間儀表板、地圖和表。還要一直往前飛,要不然榴霰彈在下邊爆炸,他會因為飛機的發動機響得很厲害而聽不見的,但是當他又通過翼舷探望,想尋找一種消除初次夜航中麻痹的、摸不清頭腦、非常激動的混亂情緒時,他已經能夠看到榴霰彈的爆炸了。假使續航時間儀表板上的指示是正確的,那麼再往前飛兩秒鍾,就可以更好地瞄準轟炸目標,俯衝下去,然後,他一推操縱杆,下麵就倒黴了!整個生活是汙穢的,但是必須忍受這種汙穢,必須確定可以炸中目標,也許一定會炸中目標。這裏,左前方有燈光,一個很小的燈光,地上有一個發亮的斑點,大概是一個人在鐵道中間徘徊著。他在飛行員的胳臂上輕輕地拍了一下,飛機幾乎沒有顯著地改變飛行方向。

下邊已經亂成一團。砰砰叭叭地射擊著,炮彈在天空怒吼,爆炸,機關槍的響聲顯示了這種武器的可怕威力,探照燈向各處探索著,飛機的發動機和它的推進器的響聲聽得越來越清楚了。這時,貝爾廷激動得渾身發抖,他擠進防空洞的入口,他的所有器官的門都敞開了,他的靈魂仿佛已經走出器官的門,落入了劃破黑夜的瘋狂戰鬥中。一種真正瘋狂的情緒控製了他。幾小時以前,他在山上的野戰醫院裏反對過暴力,現在他卻迷醉於暴力了。他想,這可能嗎?這協調嗎?你自己既然不是下士,當炮彈一發接一發的射擊,天空裏有一個飛行員正在毫不猶豫地尋找目標,特別是把我貝爾廷當作了目標的時候,我怎麼居然會像現這樣狂喜得渾身發抖呢?難道我不僅要成為一個盜竊麵包的小偷,而且還要做一個殺人凶犯嗎?等一等,我要仔細考慮考慮!我真的一定要成為這類人嗎?是不是我過去就是這類人呢?我是不是曾經像格林斯庫對待我這樣,專橫地蹂躪過比我小的兄弟姊妹呢?我是不是曾經像楊施對待我這樣,把比我軟弱而崇高的人-我的妻子萊納拉打倒在地上並迫害她呢?

他的周圍是什麼東西呀?在馬格德堡的淡藍色天空下,他看到了一些灰綠色的矮鬆樹,這裏是維爾凱爾斯多爾夫和栽倒塔姆塞爾之間的保護林區,再往前是黃沙地和田野,田野裏還有棵麥,已經長得半人高了。他穿上已經穿了三個月的軍服上身,現在他一定要顯示一下自己做丈夫的氣派,因為在光天化日之下,既然拒絕聽從他的話。他斥責她,把她的肩膀按到青苔地上,他逼軟弱又狂暴。他就像從前嚇唬想要糾纏他們的小孩子一樣,苦和可怕的經曆而產生的煩惱,是男子漢應有的行為嗎?這是一個下士的行為!不讓她跟自己親近,反而折磨她,不追求她反而摔倒她,不去向她求愛,反而去命令她。這一切,都不過是一個下士的行為。整噸爆炸著的炮彈和瀑布一般飛散的彈片、毒瓦斯煙氣團、飛起來的土塊、炸倒的柱梁、呻吟著和叫吼著的連射炮彈和彈片,這一切後邊所隱藏的都是受刺激的軟弱者,用手按小按鈕的事是任何人都能辦得到的。一九一四年七月,他自己不是也按過小按鈕嗎?但是,1915年7月,他就尊重真理了……

貝爾廷靠著防空洞的柱子,他的心裏又浮現出欺詐的壞思想,在對麵不到四十米遠的地方,那些貨車的輪廓,模模糊糊地出現在炸得稀爛的彈坑中,那些貨車剛才還靜靜地一動也不動在陰鬱的月光下帶著陰險的姿態停在軌道上。但是,站在他旁邊的中士還沒有來得及開口去問怎麼回事,一顆無情的炸彈就在他們的頭上爆炸了,震得地動山搖,緊接著第二顆炸彈又爆炸了,石片從防空洞的蓋上亂飛起來。高射炮的火力加強了,機關槍瘋狂起來了,但是還可以聽到飛機螺旋槳的狂吼聲,它剛剛離開這裏。鐵路員工們靠著防空洞的牆壁坐著,雜役兵們坐在較前一些的黑暗地方。崗哨貝爾廷忽然渾身發軟,蹲在他們附近鐵絲網木板的邊上。最後,大家很激動地交換意見時,才證明並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他們的大驚小怪隻是庸人自擾。敵機沒有認出彈藥車來,飛過去了,它被高射炮的防禦所迷惑,把炸彈投山脊的某處,不是丹渥鎮的前邊,就是丹渥鎮的後邊。第二枚炸彈根據聲音判斷大概是投在山坡的公路上了。

貝爾廷慢慢地伸開大腿,覺得膝部很難受。還要站半個鍾頭崗才能去睡覺,已經像木偶一樣蜷縮在防空洞裏四個鍾頭了,這個木偶大大地變了樣子。可是從四點到六點,又輪到他站第二班崗,拂曉時鳥兒囀鳴著,太陽開始升起來,他的體力恢複了,他的精神也許就會好起來。但是,這最後的半個鍾頭是相當難堅持的。他渾身直發抖,趕緊點上煙鬥,抽口煙提提精神。一些士兵談著話從自己的身旁走了過去,巴爾科普中士催大家回去睡覺了。明天又是一個好天,而且是休息日。當貝爾廷跟卡爾雷貝代和就要上崗的希爾德布蘭特一起從防空洞裏走出來的時候,貝爾廷還偷偷地抽了幾口煙,一個不小心他在鐵軌上絆倒了,他爬起來,繞過彈藥車,想到穀地的中央去。卡爾·雷貝代停下腳步,掉過頭來,從他身後用探尋的目光向山崗那邊瞭望。有一道紅光在那邊閃爍著,一個高個子的什瓦比人心裏想:或許是舊倉庫被炸彈炸中起了火,要不就是那些木材堆起了火。卡爾雷貝代沒說話,他把頭一扭,轉過頭來,又往那邊望了幾眼,最後去睡覺了。

貝爾廷凍得渾身直打哆嗦,忽然他覺得這杆步槍有九磅重。天的確變長了,也是令人激動的日子,夜裏十二點大自然就發出了暗號:結束了可是,貝爾廷還在站崗。沒法子,他的心就像塞得滿滿的口袋一樣,覺得很沉重地往下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