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後,魯阿德問了一下燃料的情況。他希望一切順利,半小時以後就能回來。小棚子旁邊有一棵蘋果樹,光禿禿的枝條伸展在天空,好像畫上畫的一樣,魯阿德在這棵蘋果樹的樹幹上敲了三下。他的夥伴飛行員菲利普布裏塔尼地方一個漁民的兒子,這時正從對麵倉庫的陰影中走出來。在上飛機用皮帶把自己捆到座位上以前,菲利普還忙著解了一次手。菲利普手裏拿著一串象牙念珠搖搖擺擺地慢慢走近了。他把念珠當作護身符,把它掛在飛機裏自己座位右前方的一個小鉤上了。魯阿德向他點了點頭,菲利普也點頭回答了魯阿德。他們就好像已死在燃燒起來的飛機破片中一樣靜靜地結合在一起,現在他們除了這樣的友誼以外,再也不需要什麼了。
克羅辛少尉伸開兩條長腿從他所熱狂追求的女人的床邊下來,穿上衣服,吻著她的兩隻手,祝她晚安,然後他盡量放輕腳步,一跛一拐地幾步就跨進了對麵自己的病房。房子裏很暗,弗拉華少尉正打著鼾,從走廊對麵的士兵病房裏,也傳來了各種不同的鼾聲。克羅辛沿著牆壁,摸索到自己的病床邊,放好拐杖,然後用熟練的動作躺到自己有虱子的床上。他充滿愉快和無法形容的幸福,心撲通撲通地跳動得很厲害,除了心髒在胸腔裏的跳動聲,別的什麼聲音都聽不到。他變成了自己生活的主宰者。他覺得自己占有了這個女人,比誰都幸福。他現在可以實現自己的願望,當飛行隊長、總工程師和擁有許多分廠的大工廠的經理了。
這個女人這時正在自己的小房子裏忙著梳洗,就要謹慎小心地打開門,拿著手電筒,急急忙忙地聽從他的要求替他的朋友去給一個大人物打電話了。克羅辛對這個大人物並不嫉妒,因為這個大人物隻是在這個女人的生活中留下了回憶,這個女人早已對他感到可有可無,甚至譏笑他,現在他要是再把她摟在懷裏,她甚至會像一陣旋風似的從他的懷裏衝出來,她是皇太子不能想象的至高幸福的生活機器中的推進器。他不能留在多阿烏山,因為在這個時期內一定會有些意誌薄弱的人勸他離開這裏,可是他卻不能放棄這個女人,他要為他們開辟一條未來的道路。克羅辛少尉冷靜地閉上眼睛,笑著準備要入睡了。本來他還不想睡,要把她叫回來。他還很興奮,現在隻是稍稍打一個盹。明天,她又要替士兵們去換下潰膿的繃帶。這有什麼關係,這也是生活呀。他自己在心裏哼起詩人弗利德利希,席勒寫的一支支大學生的歌曲,開頭的一句是:“歡樂,美麗的神的花朵……”
當女護士克列爾穿過三號營房的長廊往下走,拐過拐角,又穿過二號和一號營房的更長的走廊的時候,她暗自忖度:她還讓房子裏的燈亮著,這不是太愚蠢了嗎?小油燈的氣味會熏得她睡不著,她已經把窗戶打開了,應該趁她離開房子的時候,讓房子裏通通空氣。她很想創造一種新的生活,吸入新鮮而潔淨的空氣,讓全身一直到腳趾尖都感到幸福,她已經有十來年沒有體驗到這樣的生活滋味了。隻要把雨搭關上就行了,從雨搭和窗框之間可以透進足夠的空氣。實際上,對於這種事不應該過分拘謹女護士克列爾是一個老兵了,她知道為了打開出路,對這種事也不能拘謹。但是,她還是覺得要聰明些、理智些,終究是回去把燈熄掉的好,想到這裏,她自己笑了,人的行動不總是謹慎和理智的,而一般是盡管有理智,實際行動卻往往很隨便。她現在已經很疲倦了,講話必須小心,好在還要等一些時間才能接通電話,這幾分鍾是最寶貴的時間,應該仔細考慮一下。
倘若雨搭沒關嚴,真要朝外邊漏出一道光來,那可怎麼辦呢?難道偏巧會在她不在屋的這一刻鍾內有人從窗前經過嗎?電話兵都不愛多嘴,他們也應該這樣。女護士克列爾在煙霧彌漫的燈光下,等著電話兵凱勒替她掛電話。她坐在那裏,兩肘支在桌子上,兩隻纖細的手托著兩腮,眼睛望著凱勒。不久,他就打起瞌睡來了。於是她掏出卷煙盒,要抽一支煙。當她的視線落到熟金屬製的卷煙盒上刻的姓名縮寫字母和下麵的國王像上的時候,不禁笑起來。這是一個金卷煙盒,她就要跟贈給她這個卷煙盒的人在電話裏講話了。
德意誌帝國的皇太子是一個特別好客的主人,今天晚上他的精神很愉快。他設宴招待他所邀請的一個瑞士軍事作家,跟他談了很長時間,談到第五軍在最近幾天的馬爾涅戰役中的勝利前進,皇太子很熟悉這些情況,他認為他的願望總有一天會實現的。
坐在小圓桌旁邊的,還有一個隨軍記者和一個畫家,他倆都在德國的報館裏工作。此外在座的還有皇太子的一個隨從副官。這次宴會上沒有女客。傳令兵走進來,附在副官耳邊小聲報告了些什麼,然後副官轉身麵對著皇太子,用客人不懂的一種語調,請他去接電話,說有人給他打來電話,有公事要向他請示。瘦高的皇太子很靈敏地站起身來向客人道了歉,就匆匆地到鄰室裏去了。
他還不知道給他打電話的是誰,但是他並沒因此而感到不愉快。也許是他的妃子,也許是他的小兒子。
當他坐到放電話機的寫字台以前,他的副官跟進來,又報告兩句話,就走出去了。於是,皇太子在電話裏說:“你是多麼有魔力呀!”
不管哪個女人都不能不為這樣的愛情所感動,在這方麵還不老練的德國女人更不能不感動。因此,女護士克列爾也立刻開玩笑地問他:“你到底知不知道現在跟你說話的人是誰?你是在向誰賣弄你的愛情呀?”皇太子低聲地笑了,在電話裏用他從前給她起的愛稱來稱呼她,他仿佛是並沒有注意到九個月以前他們最後一次會麵的情況。
他問女護士克列爾能不能到他這裏來,陪他一個短時期,因為有很多好朋友在他那裏聚會,可惜像往常一樣,沒有女主人,他還說過兩分鍾他就可以乘汽車到丹渥野戰醫院去。
女護士克列爾笑了。恰巧電話室裏三個眼睛有毛病的電話兵這時都到外邊觀賞星光去了,所以她可以毫無拘束地跟他講話:“你雖然好像是一位偉大的軍事首腦,可是你還不知道野戰醫院院長的職責。”倘若皇太子能夠驅車到野戰醫院裏來,她當然很高興,可是皇太子駕臨野戰醫院時坐在汽車裏要保持皇家的尊嚴,而且他的來訪隻能表示對野戰醫院的關懷。然後,她可以向他介紹一個軍官,一個工兵少尉,這個軍官會把關於多阿烏山最後一些日子的驚人事情報告給皇太子。
皇太子以嘲弄的口氣問女護士克列爾是不是已經愛上了這個軍官,跟他發生了關係,但是她用諷刺的口氣反駁了皇太子。她的臉紅起來了,當然皇太子是看不到的。然後,皇太子向她打聽什維爾辛茨中校的近況如何,他是否能給什維爾辛茨中校一些幫助?但是女護士克列爾並沒有回答他關於她丈夫的任何新消息,並且說一直到戰爭結束以前,她的丈夫不會有什麼新的轉變,這令皇太子聽了感到很遺憾。女護士克列爾今天當然是因為要替一個人說情才給皇太子打電話,這個人跟她並不親近,但是,她對這個人卻很敬仰。她在電話裏用女人的富有魔力的萊因口音,說明了高等文官考試合格者作家貝爾廷、貝爾廷的上級楊施少校先生、和李霍夫師軍法庭迫切需要一個來替補前去擔任戰鬥任務的書記官的全部經過情況。
皇太子很喜歡在電話裏和他講話的這個女人,他又被她迷住了,覺得她就好像是站在自己的麵前一樣。他把嘴緊貼在授話筒上,要求她也用關懷貝爾廷這樣的熱情態度來對待他,有時也以同樣的熱情來想念他。要不是他對女護士克列爾有很清楚的了解,那麼他會產生癡情的醋意的。
“噯,”女護士克列爾善意地回答說,“在‘退場’這樣多的野戰醫院裏,對一個人的評價有時要比寫軍事報告的人所作的評價正確得多。”(在冷酷無情的醫學術語中把死亡叫做“退場”)
皇太子對女護士克列爾這樣威脅他,似乎感到很吃驚,隻因今天他接見了三個新聞工作人員,對作家的工作業頗有了好感,所以還是把雜役兵貝爾廷的名字和他的所屬的部隊記到自己的記事本上了。女護士克列爾覺得很愉快,她已達到了自己的目的,變成了一個有魔力的負監護責任的家庭女教師,但是現在不能讓他拖延這件事,可惜他就是好拖拖拉拉的,必須讓他立刻就下命令,不許他反駁,而且要通知楊施少校先生,實際上應該由指揮第五軍的人來下命令。
皇太子很高興,因為這個女人真是漂亮迷人。他在最近幾天內就可以再看到她。他要去訪問丹渥野戰醫院,了解那個從多阿烏山來的少尉的情況。但是今天夜裏可以給雜役兵中隊發一份電報。當皇太子用獻殷勤的親熱聲調把這種情況告訴女護士克列爾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客人,於是他站起來,想去看她,並且聽到女護士克列爾用很安靜的聲音一麵向他致謝,一麵向他道歉說:“現在必須停止談話,因為有空襲警報,急切需要使用電話。皇太子稍稍有點驚慌,他想要命令高射炮隊和機關槍連狠狠地打擊法國人。他掛上了電話聽筒,然後沉思地點上了一支紙煙,慢慢地回到燈光照耀著的小餐桌前麵,桌子上擺滿了一杯一杯的香檳酒。由於有了這些飛機,戰爭就變得越來越殘酷了。”
眼睛有毛病的胸甲騎兵凱勒已經在女護士克列爾的身旁站了幾秒鍾,手指著連連冒出火花的第二條電線。剛才,除了其他的一些原因,還因為馬嘶鳴起來,使他慌慌忙忙地跑到外麵去他最愛馬,現在他看到那匹可愛的馬不在野戰醫院的馬廄裏了,簡直傷心極了。他熟悉這匹馬嘶鳴的聲音。這是一匹栗馬,名字叫“愛貢”,雖然喂得並不好,可是還很肥。這匹馬是到野戰醫院來割潰瘡的戰地神甫騎來的。凱勒想,誰知道,也許自己還可以拉著這匹栗色馬的韁繃,撫摸它的光滑皮毛,呆上半分鍾,呼吸著每一個騎馬的人都很熟悉的馬身上的可愛的熱騰騰的氣味。真的,看浴池的皮赫勒在柔和的月光下牽著馬走時,這匹馬很高興地奔向馬廄。
這時,洛赫內神甫正跟野戰醫院院長握手,他感謝院長對他的招待,並連聲給他和他的醫院祝福。然後,他雖然腆著大肚了,卻一躍就踏著馬蹬跨在馬鞍上。洛赫內神甫現在很像一個西方野蠻的騎手,戴著一頂寬簷帽子,帽簷很難看地向上卷著,還披著雨鬥篷,以免夜裏著涼。他騎著馬一直向他所要夜宿的丹渥鎮奔去。散通日的白葡萄酒真是不錯,更因為中午的時候,院長那個令人憎惡但又聰明的排字工人的床邊曾提出生命的價值很值得懷疑的見解,他還和主人進行了一場激烈而有趣的爭辯……那個排字工人叫什麼名字啊?對,叫保爾。
不錯,已經被迫一連好幾個星期沒有喝酒了,現在剛一出院,腦子裏立刻就想起那令人垂涎的美酒來了。酒使他心裏感到興奮,正像《聖者傳》裏所寫的那樣,它使傷心的人得到安慰使癱瘓的人得到力量,把正直的人送進甜蜜的夢鄉。現在是十一點鍾,騎著馬慢慢地再走二十分鍾,到丹渥鎮後還可以舒服地睡上一覺。月亮照耀著大地,多麼美麗呀。兩條公路像寬帶子一樣伸展著,再往前一點,公路就分開了,一條通往丹渥鎮,另一條公路向右方山下伸展,通往維龍一奧斯特。這時候,慕尼赫博士穿著工作服,不像野戰醫院的醫生,倒像個少校似的,用目光盯著已經騎在馬上的健壯的洛赫內神甫的背影,然後送行的人們回去了,他自己也跟在大家後邊走進房子裏去。當他還在想這位慈善的神甫的騎馬姿勢和他脖子上掛的銀十字架之間的奇妙的矛盾多麼有趣的時候,電話兵凱勒忽然匆匆忙忙地跑過去,打開電話室門,隨後又關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