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羅辛少尉躺在靠著病房外壁的一張床上幾乎睡著了。隻有極微小的火花使他對發生事件的大地還保持著覺醒。現在,他終於完全進入夢鄉了。
他在夢中夢見他駕駛著飛機,越過英法海蛺。海上的風聲和發動機的轟隆聲在周圍震耳地響著。下這北海的灰色怒濤,奔騰澎湃,向上飛卷;但是徒勞無薷,眷不到他,輪船的遠程大炮在下邊向上發射,但是也徒勞無益,射不到他,炮彈又軟弱無力地呻吟著落下去了。他在夢中看到炮彈尖朝上,向上發射,但過了一會兒,就斜著懸掛在半天空,在他的麵前開始向下傾斜,終於落下去了。可是勇敢的小機槍子彈就完全不同了。機槍子彈一發射就像一群蜜蜂,像一顆顆的小星星,它們呆在載彈箱裏,把飛機變成了一隻蝴蝶,不過這隻蝴蝶與其他蝴蝶不同,它是一隻可怕的人麵天蛾,是一架轟炸大城市的最危險的轟炸機。現在,他的下麵是一座人煙稠密的城市,裏麵住的都是英國人,它的輪廓像紐倫堡,那不是國王亞勒弗列大帝和克裏斯托夫·哥倫布所住的宮城麼,現在我要給他們點厲害看看!他的手已經摸到投彈杆,突然在這隻手旁邊,一枚榴霰彈爆炸了,於是埃貝哈爾德·克羅辛立刻驚醒了。
少尉的病房裏人聲喧嘩,一片混亂。實際上,一架敵機大概是要襲擊火車站,因為附近所有的炮台和機關槍部隊都一起向車站那邊發射。最初,克羅辛想從病床上跳下來,去通知全醫院發出空襲警報,把所有的人都叫出來。隨後,他又對自己這樣不沉著感到羞愧,因為這裏是野戰醫院,並不是……
但是,他不能打消自己的這種想法。他從病床上坐起來,冷靜一下,就全神貫注地推測法國飛行員的情況。他想:“你等著吧,我的親愛的,再過三個月,我就可以把你打下來,一定要回敬你一次特別滿意的夜襲。”在黑暗中他透過喧嘩的人聲聽到了發動機隆隆的聲音越來越近了,但是弗拉華少尉還在打著呼嚕,這個可憐蟲好像在溫暖的厚被窩裏一樣睡得那麼熟。據說他的未婚妻害了盲腸炎,病勢很重,幾乎沒有指望了。而弗拉華卻像野戰醫院裏的士兵似的,總是多疑,他懷疑自己的未婚妻未必是害了盲腸炎,恐怕是其他器官害了潰血病。
高射炮的火力多麼猛烈啊!克羅辛從病床上爬下來,把窗戶打開。夜空裏有一條條的白光柱伸展著,對麵高射炮的火光不斷向天空升起,榴霰彈一枚接一枚地爆炸,發出又黑又紅的火光。發動機的非常強烈的響聲透過了機槍的發狂的掃射聲。
克羅辛從窗口探出半截身子,向天空觀察著,除了蔚藍色的天、一條條的白光柱和幾顆星星以外,什麼也看不見;有一個人,個子和克羅辛差不多,在下邊跑過去,過了幾秒鍾又回來了。一種壓低了的聲音(差不多像克羅辛自己的聲音那樣低),向他喊道:
“夥計,快到防空洞去!”
喊了這一聲,那個男人又不見了。克羅辛沒有再去理會他,卻想這次空襲對於小貝爾廷是很危險的,他現在不是正在站崗嗎?對,現在正好是十一點,該貝爾廷去站第三班崗。況且,法國鬼子是冷血動物,克羅辛從前曾經在許多地方觀察過詭計多端的法國鬼。克羅辛決心要把醫院裏的人們叫醒。
天空裏的聲音沒有變化嗎?變了,聲音越來越大了,離克羅辛越來越近了。可惜從這扇朝著丹渥鎮方向開的窗口,隻能看到很少的東西。一個腳剛治好的老練軍人在夜間探身到外邊,這樣不聽醫官的話,做得對嗎?克羅辛清醒了,整理一下自己的睡衣,打算把身子縮回來。可是,那是什麼呀?那個法國鬼在上空又堅決地駕著飛機向這兒飛回來了。難道他真的是在做夢嗎?與從前他經常做的夢一樣嗎?這裏是野戰醫院哪!他心裏怒吼起來,哼,法國鬼是不敢把炸彈投到我們床上的。
他聚精會神地傾聽著。突然,他產生了一種信念,就像一枚炸彈在地上炸了一個彈坑那樣炸碎了他的心。他確信,這個法國鬼子一定是弄錯了轟炸目標,要向野戰醫院投彈了。倘若高射炮不能先把法國鬼的飛機打下來,那麼再過幾秒鍾,它就要往這裏投彈。渾蛋!一定會把你打下來的!無賴!你射擊吧!
飛機發動機的聲音忽然停止了。難道高射炮已經打中了它嗎?一定是高射炮打中了它!克羅辛鬆了一口氣,把兩隻胳膊放下來,他又想籠罩著全世界的沒有友誼,隻是敵對的行為。
然後,這個富有經驗、熟悉一切情況的軍人,在黑暗中縮進自己的淺色睡衣裏了,他聽到了他所熟悉的炸彈落下時發出的颼颼颼的嘯聲,聲音尖得刺耳,是一枚投下來的炸彈的預報,這種聲音好像說:“我要來毀滅生命,我要來點起火焰……”表明它所瞄準的命運將無法逃避。剛才滑行的時候發動機關上了,現在又打開了,在空中轟轟隆隆地響。天火本來是一種好東西,普羅米修斯就是用它給人類造福的。注意!我要發怒了,我是服從命令發射閃光,我是服從命令進行破壞。一枚炸彈大約要六秒鍾可以降落~A-I-米,投到那裏。但是,炸彈並沒有落到沒有飼養人照顧的畜舍上。這時,克羅辛的兩條腿好像都沒有受過傷一樣,他跑出去打開三號士兵病房的門,闖進去大聲喊道:“快出來,快出來,空襲警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