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散步(1 / 2)

人類的抵抗力是有限的。的確,有忍耐力的人當他發覺自己的抵抗力已所剩無幾以前,而別人早就發現他已精疲力竭的時候,他還可以延續抵抗很長時間。有的人從兒童時代起就很有忍耐力,這種人偶然會成為殉難者和耐力過人的英雄,而使世人感到吃驚。可是,當他的忍耐力一旦遭到破壞以後,那麼他的智力和精力都顯然地相繼衰弱,就會一蹶不振,垮到令人難以想象的地步。

在從維龍到西夫裏的公路上,有一個士兵慢慢地蹈踺著。2月下旬的一個中午,柔和的金黃色陽光,使他感到很愜意。他微笑著,打著口哨,好像和那些麻雀、山雀和寒雀比賽。當然,他這次是有任務,並不是一時心血來潮到曠野裏散步的,況且現在還是嚴寒季節,散步未免太冷。這個心情愉快的士兵的任務,是帶著他右手裏的東西去報告,他發現了一枚法國的卵型手榴彈和一根很長的純鎢銅信管,信管是蘑菇形的,相當長。

“你把這個帶給克納普先生,”長著海豹須的巴爾科普中士這樣命令雜役兵貝爾廷說。“他聞聞就行了。不過你要像我交給你的時候這樣拿著它。明白了嗎?”

雜役兵貝爾廷知道,這些信管是一種最危險的東西。隻要它們的位置一變動,馬上就爆炸,因為信管裏邊有一個針,是按照炸彈投射和爆炸的傾斜角度安裝的,而這個針有時向前傾,有時又向後傾。

最初,雜役兵貝爾廷很勇敢地把兩個可以致人死命的危險信管拿在右手裏。他沒有戴手套,手指頭又不能活動,凍得像貓咬一樣的生疼。時間長了,雜役兵貝爾廷凍得實在忍受不住了。

同時,他想揮動揮動胳膊,又想寫一些在這溫和的蔚藍天空下必然引起的感想,特別是在這景色如畫的大好時光中,很容易觸動靈感而大發詩興。他馬上拿定主意,把這兩個炸彈塞在褲子口袋裏。褲子的左右口袋裏各放一枚,完全照著拿在手中的方位那樣,很仔細地放好,可是要是他滑倒了呢?沿著馬斯河岸的公路凍得很硬,上麵全結了冰,走起來是很容易滑倒的呀。另外,在西夫裏那裏,必須穿過一條河,河上有一座木橋,更正確地說,是一個搭在船上的浮橋,橋麵也是很滑的呀。但是,誰會設想到這種情況呢?雜役兵貝爾廷想要暖暖手,盡量舒服自由些,然而就是這樣他就可能倒黴。他想成為巴爾科普中士和克納普下士的親信人。幸福難雙至,散步和夢想就是這個人現在所需要的一切。

貝爾廷的腦子裏想得很多。公路沿著馬斯河的河岸伸展著。馬斯河是一條平凡的河流,周圍滿是灌木叢,河水早都封凍了。從鄰近的河岸上斷斷續續地傳來大炮的射擊聲和炮彈的爆炸聲,直到很遠的地方還能聽得見。左岸因“三·四高地”和“死人”而聞名。在那裏,法軍和德軍隻不過是相互窺視著,投擲手榴彈。但是,最近德軍獲得了一個情報:法軍將盡力攻擊羅曼尼,因為羅曼尼車站是法軍的障礙。在後麵某處,他隱約地看到了羅曼尼。我們在那裏還可以買一些人造豬油和巧克力之類的東西。我們大約有三十人,跟所有的軍隊一樣,處在饑餓狀態中。若是在通往埃特列的公路上某處停留的野炮前車遭到射擊,拉炮車的馬被打死在地上,那麼步兵和工兵就一起從附近的戰壕裏跑出來,炮兵和雜役兵也不落後,他們會在還溫暖的死馬身上,用刀子往下割瘦得貼在骨架子上的馬肉,高興地用提桶和鍋帶回去,放在小鐵爐子上,做大家愛吃的“燉馬肉”,這種“燉馬肉”跟以前的那次相比,可以說簡直不值得一提。從前,有一次他到埃特列這邊的一個中隊去,正趕上整個大營房裏的士兵都在吃更瘦的、來源已被禁止的烤肉。在下邊,通往後方約有一公裏半的地方,有一個剝皮場,令人惡心的霧氣整天從那裏傳出惡臭味。被打死的馬,長久地放在那兒,肚子已經膨脹起來,隻能用馬皮製造皮革,或燒過以後製成肥料、膠、脂肪油。馬肉已經不能吃了。可是,在那裏竟有人吃這種馬肉。第一,因為天氣冷,可使馬肉暫時保持新鮮,不腐壞;第二,雜役兵們認為,寧肯吃馬肉中毒,然後被送到戰地醫院裏去受罪,也比過這種生活愉快的多。因此,夥伴的友愛關係也早就破壞了,誰搶到手誰就趁早吃掉,這就算做對了,否則不管是放在背包裏或是床上,無論藏在什麼地方,下工以後就找不到了。的確,目前的生活就是這樣,必須堅持下去。當然,這種生活長久不了。

這期間發生了一件驚人的大事:根據各方麵的消息,在俄國不僅發生了危機,而且全國已經騷動起來了。德國的打擊必定發生了作用,以致人民不能再忍耐下去,提出了民主要求,而這隻是結束的開端。實際上,像赫爾辛斯基這樣的悲觀論者,像雷貝代這樣發表議論喋喋不休的人,還有像保爾這樣遇事戰戰兢兢、說話結結巴巴的好人都認為:目前法國人、英國人和日本人的軍事代表團仿佛在俄國正占優勢,而且要再一次煽起戰火。顯然,俄國人絕不這樣傻;俄國退出了協約國,丟開了槍杆。不,我們可以在家裏過複活節了。就算複活節不能回家去過,那麼聖靈降臨節總可以回家去過吧。想到這裏,雜役兵貝爾廷獨自笑起來了。這時,他在坎坷不平的、封凍的泥濘公路邊上跌了一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