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價(3 / 3)

威廉·保爾兩腿伸開,聚精會神地傾聽著,他喜歡思考。他左腳上穿的那隻鞋子的底,當中已經破了一個洞,右腳上穿的鞋子在大拇趾下邊也已經磨穿了。卡爾·雷貝代必然是為了吸引夥伴的注意,用眼皮上長著金黃斑點的小眼睛注視著保爾鞋底上的破洞。他偷偷地拿起那根生了鏽的釘子。今天早晨他還特意安上了一種叫接骨木的木把。

“無中生有是絕對辦不到的”。保爾重複著說。“因此,在故鄉,應該有人去幫助同誌。根據俄國的信號,我的確已經看清時候到了,你要注意這種情況。這一切,說起來似乎很容易。當我第一次踏進生了鏽的刺鐵絲網的時候,馬上就發覺這頭一步最難邁。然而,我仿佛沒有想過這是多麼困難。也許你會笑我,可是現在我又覺得最好還是我自己來動手。像刮胡子一樣,讓別人刮要比自己刮疼得多。”

卡爾·雷貝代笑了。

“好樣的,”他說,“你自己動手吧,沉著點兒。”

威廉·保爾坐著,轉過頭去,把背靠在彈坑的斜壁上,臉上露出痛苦的表情,引起了夥伴的同情。

“我的身體也很弱,”他說,“身上很瘦,而且13天整天挨凍受餓,夜裏虱子咬得睡不著覺,連洗襯衣的熱水都沒有,簡直會把人折磨死,卡爾。”

他閉上了眼睛。

“你要是不到附近的戰地廚房去尋找吃的,我恐怕早已經餓癱了,明天早晨準爬不起來。唉!”他突然喊了一聲,睜大了眼睛,“究竟怎麼辦呢!”

卡爾·雷貝代指著保爾紮進鞋子裏的釘子,很溫和地說道:“行了,夥計,釘子紮到你的肉裏足有一公分深,現在你先別動,再呆五分鍾。往後就好了,血液仍舊可以照常循環。”

保爾麵色蒼白,嚇得渾身直打哆嗦。

“好在弄完了。”他說,“你對我照顧得很好,不過我心裏有點不好受。可是,非這樣做不可。我認為這是正確的,並且因此隨隨便便做了這樣事情的人們,甚至還不覺得自己做了什麼。這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我們的事業,無產階級的事業,是需要付出完全不同的犧牲的。”

“威廉,現在你臉上又有血色了。精神比剛才好多了,不過身體還很虛弱,”雷貝代打趣說,“今天晚上你去向那個愚蠢的巴爾科普報告,就說你踏到鐵絲網上了。”

“的確,幾天以前,我曾幾次地向他提出,要一雙新鞋或是一雙新靴子,他齜著牙冷笑說:一雙新靴子。要是你明天早晨站不起來,那你就在家裏做勤雜,跟諾曼第二在一起清除營房裏帶虱子的全部垃圾。”

“可是,我能夠站起來。我現在已經覺得不疼了。這能行嗎?”

“你用不著顧慮這一點。過兩三天傷口就要化膿,不過,最好你還是不要盼望它化膿的好。若是醫官斥責你為什麼生病不報告,那麼巴爾科普一定會跟他解釋,我們在班裏沒有父母,也沒有醫務人員來照顧。這是明擺著的實際情況。況且冷的時候腳趾頭緊緊地擠在一起,那當然就不會感到疼了。”

卡爾·雷貝代說完這段話後,就從傷口裏把釘子拔出來,看了看,扔掉了接骨木把,然後用自己的鞋後跟把釘子敲進冰縫裏。

“別出賣了我們,夥伴”,他又嘟噥著說。

威廉·保爾的臉上又有了血色,不過多少還有些發灰,不像從前那樣鮮明。他很小心地試圖站起來,出去走一走。他走起來稍稍有點瘸,一方麵是因為疼痛,另一方麵是為了欺騙巴爾科。

他們兩個人從彈坑裏爬出來,風刮得身上直哆嗦,邁著異常沉重的步子,繼續往更遠的地方去尋找炸彈。

“你真的想把貝爾廷帶回德國嗎?”

保爾點了點頭。他不得不咬緊牙齒,忍耐著一絲的疼痛。

“難道你沒有看到他一天天地更衰弱了嗎?他活不長久了。你沒有看到他清醒過來,變成一個真正有用的同誌,為此我情願付出任何代價。”

“還要忍耐一個短時期,威廉,何苦要你去擔當一切呢?你的身體還不壞,當然不會軟弱下去,你會胖起來的。在丹渥戰地醫院,在廚房的後門邊,到處都是老顧客,那裏有治腳的外科醫生,可以說是高等專家。若是我告訴戰地醫院的下士你是我的朋友,那麼你就會拿到吃的東西。”

盡管天氣嚴寒刺骨,他們頭上仍然有一架飛機向東飛去了。

在他們旁邊的上空,飛機一歪身,一個年輕的法國下級軍官立刻用準備好的照相機借著上午較強的光線,偷攝了這裏的地形。兩個雜役兵像螞蟻一樣,在死一般寂靜的野地上蠕動著,他們並沒有逃開這個法國下級軍官的眼睛。本來,這個法國軍官完全可以從飛機上用手槍打死他們。但是,他今天的任務是拍攝維龍一奧斯特車站,德軍正在往這個車站運彈藥。當然,這是他飛到德軍腹地來的任務的一部分。馬斯河的蜿蜒的兩岸,高山的斜坡和深穀,都是空中攝影師和以後轟炸機最好的轟炸目標,仿佛是轟炸機要用轟炸來給空中偵察作結論。

年輕的畫家詹·法蘭西斯·羅爾絕不是天性嗜殺的野蠻人。這時,他寧願坐在蒙巴納斯或蒙馬特列的一間溫暖的畫室裏,為已由畢加索和布拉克開辟了道路的法國繪畫的進一步發展作出貢獻。但是,現在他在戰場上,他是一個普通士兵,希望在這無益的戰爭年代裏得到豐富的收獲。他拉動轟炸杆,立刻聽到和看到車輛被炸得飛到半空中。下邊是他今天轟炸的目的地,他用銳利的目光看準目標,底板啪的一聲,軟簾一閃,一切又恢複了原樣。在照片上將來可以看到十分滑稽地丹渥的一排房頂,緊緊地挨近軌道,鐵道上還有很少幾列火車。這是根據空中攝影的透視學拍照的,這種透視學的獨特的但還沒有經過試驗的定律,有很大可能用來繪製地圖。他知道的東西單從繪畫的觀點來看並沒有什麼,揮筆即成。若是從軍事和航空的觀點來看,西夫裏一維龍一丹渥三角形和馬斯弧形及橋梁卻是一個難於攻破的區域。飛行員接到任務要在夜裏轟炸這列運彈藥的列車,而他必須特別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