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代價(2 / 3)

褐黃色的陽光照射在高原上。雜役兵貝爾廷慢慢地走到了很遠的地方,去搜尋這樣的炮彈堆。黃昏馬上就要來臨了。他很快地往前跑著,機警地東逃西躲,迂回前進,終於找到了一條道路,便放慢腳步,喘息一下。但是,在以前德國陣地上的法軍炮台,也知道這條道路。在天色還沒有十分黑以前,法軍的炮台還曾善意地向這裏發射了幾顆炮彈。現在,法軍炮台已在殘酷的嚴寒中發出了警告射擊。炮彈爆炸時,雜役兵貝爾廷驚惶地臥倒在地上,像一個被壓扁了的大臭蟲一樣。炮彈片像一群大甲蟲,嗡嗡地往他的身邊飛,他痛苦地掙紮著。哪裏有掩蔽壕呢?他的生命已屢次遭到威脅,是不是能逃得過這次威脅呢?在這最後關頭,難道不應該向命運乞援嗎?還是聽憑命運的支配吧!一個彈片打到屁股上,是不是打進肉裏去了?他時常考慮,是否應該把一隻腿給隨便一輛什麼貨車軋斷,卻總沒有勇氣下這樣的決心。隻要再這樣熬幾個月,他的命恐怕就難保了。他更加用力地緊緊地貼在地上,在這千鈞一發之際,必須設法保住自己的生命。過一會兒,法軍的“晚禱”結束了。他拍掉衣服上的塵土,把鋼盔緊緊地戴在軍便帽上邊,趕快跑回營房,吃點東西,暖暖身體。雖然他自己還沒有意識到他的整個動作,在他的夥伴中最像諾曼一伊格南茨——可憐的白癡,可是他也很難否認這一點。

從北方的冰河和東方大陸上吹來的寒風,颼颼地刮過塵土彌漫的戰場。寒風吹在每一個突出的東西上,碰在每一個棱邊上,悲嘯著,襲擊著殘樹墩;怒吼著,颯颯地刮著。在這淺褐色的大地上,在這籠罩著整個天空的灰色雲霧之間,寒風是唯一橫行無忌的狂暴的統治者,它那被驅逐著的、被折磨著的和被死的狂歡所籠罩著的輕盈的身體,在生鏽的刺鐵絲網的齒尖上撕得粉碎。在洶湧的運河和瑞士的沉重的大石牆之間,有大約一萬公尺鐵絲鹿砦,使寒風有了同鐵絲較量強弱的機會,事實上它們也正在這樣做。它在黃鏽斑斑的罐頭盒的犀利如刀的邊上被切斷了,悲慘地呻吟著,不能停止,非常急忙地朝溫暖的西方海洋裏飛奔。但是,寒風扯著破衣爛衫的每一個破片,追逐著紙屑,最後它們隱身在彈坑的底上。它從什麼時候,人們大概可以發現他?往那暴露著的嶙峋的骨架和軍服破片上,撒一些土把他埋起來,然後插上一個木十字架,上邊寫著:“一個勇敢的德國兵安息在這裏”。但是,倘若那時在地平線上已經出現了第一批坦克隊,第一批美國空軍中隊協助法國飛行員作戰,西紱戰鬥激烈起來,人們哪裏還顧得上費這樣多的力氣來掩埋他呢?

但是,坐在這裏的兩個衣著破爛,雙腿平伸的雜役兵卻不知道這些情況。他們中間的一個——卡爾·雷貝代,把隨身帶的舊報紙分給自己的夥伴一些。凡是乞丐都知道:一張張的報紙羅起來,因為中間空氣稀薄,也可以禦寒和鋪在冰上當坐墊。現在,這兩個雜役兵滿身塵土,穿著肮髒破爛不堪的灰色軍裝,頭上戴著深灰色的帽子,臉凍得蒼白,鼻子發藍,眼睛發紅,樣子真像乞丐。

威廉·保爾和卡爾·雷貝代兩個人低聲地談著話,他們並不是在耳語,外邊也絕不會有人竊聽他們的交談。他們的臉上顯得有些緊張,內心恐慌,表明情況十分不妙,卡爾·雷貝代手裏拿著一個生鏽的帶尖工具和一根銼過的釘子。這根銼過不知幾次的釘子在潮濕的地方大概又放了很多天,因為上邊已經生了一層紅鏽。

“好家夥;卡爾,”保爾呻吟地說,“隻要我對它不是這樣害怕就好了!第一,我認為很痛。再說戰地醫院若是給我開刀,連哥羅芳都沒有,這樣動手術該多疼啊!天知道,割去了腳趾頭,將來該怎樣走路,怎樣站在排字架前邊工作呢?”

“小夥子,”卡爾·雷貝代回答說,“誰想買東西,誰就得掏錢。否則就隻能在這個世界裏安靜地生存。過來,好小子,把腳伸過來,讓伯伯給你動手術。”

“你喊得聲音再大一些,好讓巴爾科普或老克納普來看看,你怎樣給我動手術。”

卡爾,雷貝代知道,巴爾科普也好,克納普也好,其他的人也好,都不會到這附近來。但是,他雖然是根據夥伴的要求來動手術,卻也曉得破壞四肢是逃避階級國家征兵的唯一有效手段,不過資產階級國家軍隊的軍法是要嚴格追究的。

雷貝代站起來,從斜土坡上把身子探出去,風吹著他的臉,向周圍張望了一下。現在是上午十點半,周圍死一般的沉寂,沒有一個人注意到這個突然冒出來的頭和長著雀斑的手。於是,雷貝代放心地又滑下去了。

“我為什麼總是要上你的當呢?你不過是想泡時間,夥計。”

“對,完全對。我覺得很可怕。誰知道將來的結果怎樣呢。”

卡爾·雷貝代的聲調很安靜、親切,就好像母親領著自己的孩子去看牙醫時,跟孩子說話的聲調一祥,他說:

“來吧,威廉,我真的不給你動手術了。我很懷疑你的希望,你在漫長的長夜裏,究竟盡想些什麼,期待些什麼。為了你所想象的事情,什麼德國的工人太愚蠢了,他們是如此的愚蠢不堪。我是圍著飯館櫃台長大的,隻知道和聽到他們年複一年地重複著同樣的廢話,腦子裏充滿同樣的幻想。”

“你不能侮辱柏林工人,卡爾。”

“不過,威廉,不過……我們的同誌是好樣的,漢堡人也是好樣的,絕不能侮辱他們的堅強的骨幹。現在也許他們提高了,因為他們的肚子早已經空了,聽到你和在故鄉勞動的一些人們的聲音,他們離開了工廠,拋棄了工作,要求和平。那麼會發生什麼情況呢?就是不槍殺你們,也要把上千的工人捉起來,送上前線,八、九十人被關進監獄裏,然後給剩下的人們增加一些口糧。不憐憫那腹中饑餓、從洞穴裏焦慮不安地向外探望的老鼠,因為整個世界突然變成了像石頭一樣冷酷的世界。寒風向前奔馳著,瘋狂地越過廣闊的平原,靜息在窄狹的路上,好像一個敗家子,把最後剩下的一點財產也要蕩盡。因為它知道,它橫行霸道的時代,就要結束了。”

戰爭使德國人民飽受饑餓。

兩個雜役兵找到了一個又深又大的彈坑,來躲避狂暴的寒風。他倆覺得自己好像是坐在很厚的冰層上,但是想錯了。實際上,他們是坐在一個尖端指向地心的冰錐的底上。有一個德國兵像母胎中的胎兒一樣,蜷縮在這個冰錐裏,早已凍僵在裏邊了。他要在這裏靜靜地安睡到來年冰雪融化和炎熱的夏天。那配給量,給工人很少一點脂肪——發給從事繁重勞動的工人一點點補助津貼,就算完事了。

你以為柏林工人以前不知道這種情況嗎?如果報紙上說的不是謊話,那就是俄國工人目前正在舉行大罷工,在麵包店前邊舉行饑餓大騷動,以此來抗擊腐朽的杜馬,相形之下,柏林的工人應該感到可恥。

“對,我認為,”(卡爾·雷貝代盡量想掌握豐富的詞藻,這卻引起了保爾的注意)“我像你一樣,對俄國工人兄弟的情況知道得很少。親愛的威廉,不過我知道,隻要他們從前不是在《前進報》上騙我們,那麼兩國的情況是有一些小的區別的,例如,俄國的壓力永遠比德國的壓力大,饑餓也永遠此德國嚴重,而且西伯利亞就在附近。資產階級跟沙皇製度相互矛盾,世界輿論反對沙皇製度。1905年,沙皇俄國在日俄戰爭中遭到慘敗。俄國工人階級在階級鬥爭中經受了殘酷訓練,劃清了界限,那裏是你們,這裏是我們,你我之間是無法共通的,可是,在我們德國,好像一切都很順利,在俾斯麥的統治時代裏,早已忘掉對社會主義者的迫害,德國的工人運動在勝利和未來的國家的陶醉下,甚至已經不知道無產者在星期日的生活和有產者平日的生活對比簡直相差懸殊。高領的知識分子高談闊論,使無產者的心不能安靜,隻有倍倍爾衝出來,為了捍衛自己的祖國,到俄國去了。高領的知識分子笑了。但是,他們為什麼笑呢?的確,他說出了真理。在和平時期軍人很少,而且各政黨在國內極力搜刮、塞滿了各自的腰包。你看,這就是區別。無中生有是絕對辦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