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隻屬於冬天的鳥(2 / 3)

“啊,”他喊道,他的動作變得勇敢了,很快就穿好了衣服和鞋子,不到一分鍾,就站在桌子旁邊,準備要出發。

“咱們馬上就走吧,波利什下士哼著鼻音說,同時把拳頭放在嘴上,作了個喝酒的手勢。”

“可別把他灌醉了再送回來呀,”什維德萊因下士囑咐說,“明天早晨六點鍾,他還要去工作呢!”

大家都幸災樂禍地笑起來了。

他們小心翼翼地走下光線微弱而且凍得很滑的階梯。東風凜列,結了冰的公路像死一般的沉寂,一個行人也沒有。

“咱們得找個暖和地方,”波利什咕嚕著說,“我穿這雙單鞋可不能到北極去旅行啊!”

貝爾廷笑了笑,他已被刺骨的夜寒刺激得有了精神,他的腳上穿著一雙縫得很好的薄皮做的便鞋。

“你到底要領我到哪裏去”他一麵走,一麵問。

“去找我的老同學福爾特,”波利什歎息著說,扁平的鼻子裏冒出一股嗬氣,“咱們現在別說話,要不然就把舌頭凍住了。”貝爾廷跟福爾特下士不太熟悉,他不喜歡福爾特那種高傲自大的神氣。當然,在軍隊裏也有一些從大城市來的愛說話的人,時常講一些他們的想法和抱負。今天福爾特下士在自己的房子裏給人們的不愉快印象極少,不像平常那樣。

福爾特跟波利什下士是兄弟相稱的老校友。他很親切地跟貝爾廷握手,就好像他和貝爾廷是常在一起喝酒的老朋友一樣。福爾特的右頰上有兩道很細的疤痕,一道是直的,一道是折角的。貝爾廷心裏想,這是“深外挑傷”和“右刺傷”,他自己感到很奇怪,大學生時代學的鬥劍士術語,現在還沒有忘掉。

福爾特房間裏布置得跟他麵頰上的那兩道疤痕很調和。一張黃色木製的大沙發,上麵蒙著十條褐毛毯,緊靠後牆放著。房間的後牆上還有一個畫在紙上像印章的東西,上麵有紅、白、黑色的斜道,中間寫著美術字,後邊有著一句加驚歎號的、令人莫名其妙的座右銘:“法學會是我們的旗幟!”。下邊的釘子上掛著一頂刺繡的學生小帽,再下邊有一對法國造的寶劍,交叉地掛在那裏,劍護手上纏著大學“同學會”的一些五光十色的條帶,左右用圖釘釘著幾張從雜誌上剪下來的照片,照片上是蓄著胡子、穿著宴會禮服的紳士。

貝爾廷心裏很奇怪,從前在德國的大學裏,青年大學生們為了在一起喝酒和鬥劍,消磨無聊的青年時代,就組織起所謂“同學會”,但實際上是為了他們將來的出路,而保證跟“老校友”的聯係。現在,這些早已被人遺忘了的德國大學裏的人物又搬到這裏來了。因為德國資產階級各階層總是用種族或信仰的“合法”的口號,拒絕青年的猶太人大學生參加他們的“同學會”,因此猶太人青年大學生就單獨組織了“同學會”,有的包括基督教徒,有的不包括基督教徒。但是,像貝爾廷這類的人,大部分是寧肯什麼會也不參加。他們認為自己受過高等教育,可以不問身世如何和父親有多少財產,而隻看能力怎樣,天資和個人的毅力怎樣。貝爾廷現在是站在一個大學法學會會員的小房間裏。作為一個大學同學會會員,福爾特應該佩帶顏色徽章,用利劍進行鬥爭。但是,作為一個大學法學會的會員,他是偉大的老歌特赫爾德,梅爾滕斯時代有威望的教授的同事和後輩,老梅爾朦斯從前在麥克林堡的古斯特斯夫牧師住宅裏已經看到世界的光明。

桌子上有一杯茶,還在冒著熱氣,還擺著一瓶用來製混合酒的甜酒和雪茄煙盒。福爾持下士自己抽著一個短煙鬥。

“我覺得,”他臉上放著光彩說道,“我仿佛是穿上了宴會的禮服,在慕尼黑或弗列堡赴狂歡之宴。在那裏也有這樣無雪的北國的冬夜。波格,你太親切了,特意來跟我告別。”

貝爾廷心裏推測,“波格”一定是波利什下士的紳號,是德國北部的方言,意思是“青蛙”,大體上倒很適合於波利什先生的特征。

“用不著謝,”波利什推辭說,“我不僅是來看你,而且也是來看他,”他指著貝爾廷說,“但是,我這次來,首先是為了我自己。我必須說出來,不能再悶在肚子裏了。我知道,在整個柏林市也找不到一個家夥能了解或者相信我所要講的話;我們圈子裏的這些人,因為過於愛國,自己的腦子全憑別人指揮。而在我即將調去的作戰原料部裏,我當然得比在其他地方裝得更為愚蠢些。你這裏隔牆有耳嗎,鵜鶘?”。

“鵜鶘!”貝爾廷聽到這個稱呼,忍不住笑了。又是一個很恰當的綽號,因為福爾持下士長著一個大鼻子,一對像鳥的小圓眼睛和軟下巴。

“你坐近些,不過我們要先喝點強烈的北極酒提提精神。”鵜鶘要求說。

“喝點酒,這真是個恰如其分的字眼,”波利什打趣說,並且很不禮貌地擤了一把鼻涕。

不知是貝爾廷看錯了呢,還是這個胖子的眼睛裏真的噙著淚珠?

蒙麥迪軍法庭的軍法官卡爾·喬治·梅爾滕斯已經服毒自殺了。絕不像報紙上所宣傳的那樣,他不是不幸事件的犧牲者,因為他既不是慘遭車禍而死的,也不是炸彈下的犧牲品。

“你知道他的性格,他忍受不了這些,”波利什先生悲泣地嘟囔說,“他忍受不了這個社會的齷齪生活,他害了我們,讓那些人麵獸心的家夥,那些比他更善於在臭糞裏掙紮的人高興吧。他的確是一個好人,除我以外,沒有第二個人能感覺到他那善良的品質。而且,他的父親對他的教育,對於他的生活產生了不良的影響。父親的威望毀滅了他,給老梅爾滕斯當兒子,這可是一件不簡單的事情!”

幾個星期以來,波利什的心裏一直好像有什麼沉重的東西壓著似的,現在舒暢一些了。他的話雜亂無章地從嘴裏湧出來,跟煙霧融彙在一起,被模糊的暗示和令人不快的詼諧衝散了,在比利時人民被流放的時候,他曾在那裏呆過很長時間,幫助梅爾滕斯搜集資料。福爾特對比利時人民被德國侵略者流放到國外的情況,似乎是比貝爾廷知道得多得多了,因為雜役兵貝爾廷已有很長時間不看報,甚至近來早已令人覺得他不像個高等文官考試合格者了。

貝爾廷坐在那裏,胳膊肘靠在桌子上,沒穿軍服上衣,穿著一件藍絨衣。喝了一點混合酒,心裏覺得溫暖多了。這時,他理解到在羅曼尼附近,馬上就要發生什麼事情:有一些老百姓,穿著黑色、單薄的節日衣裳,把大鐵鍬掛在地上,在冰天雪地的嚴寒下,一動不動地站在公路上,一點也不想稍微勞動勞動,好讓身上溫暖一些。據站崗的國民軍的士兵說:這是比利時的老百姓,他們早就拿定主意不勞動了。他們又餓、又冷,可是他們絕不肯服勞役。這種情況,在雜役兵貝爾廷的腦子裏產生了非常深刻的印象。所謂“強迫征佚”這四個字掩蓋了真實情況。他不滿意這些比利時人,看不起自己的同鄉們跟德國守衛兵用法蘭德斯話交談,給德國守衛兵燒篝火、熱咖啡來換取德國守衛兵的麵包。他想,現在是戰爭時期,人們不應該這樣拘泥小節,不應該這樣驕傲。戰敗者就得仰仗戰勝者的鼻息生活,用不著過分悲痛。目前正是梅爾滕斯自殺以前所悲憤的那些情景,貝爾廷對於這些卻有自己的看法。

波利什又接著往下講:

“在軍法官最後處理克羅辛案件以前,你就與這一案件發生了關係,”他一麵說著,一麵用暗淡無光的眼睛望著貝爾廷,“雖然,你當時並沒有寫明發信地址和發信人,但是我們從克羅辛下士的哥哥克羅辛少尉所寫的親筆證明文件的附件中,發現了發信人是你,而克羅辛是你的幕後人。梅爾滕斯跟我還很清楚地記得克羅辛少尉這個人。你是克羅辛少尉的已故的弟弟的朋友,必要時你應該提供證明幫助他。以後,我們沒有再聽到克羅辛少尉的消息。我們進行過調查,可是他已下落不明了!把卡爾·喬治·梅爾滕斯的靈柩裝在去柏林的火車上,在運往馬特海教堂墓地以後約四、五天,忽然接到克羅辛少尉從丹渥戰地醫院寄來的一封信,他的脛骨被槍彈打穿了,他打算在病愈以後,繼續處理他弟弟的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