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隻屬於冬天的鳥(1 / 3)

大地仿佛是在冰天籠罩下的一塊圓石板。

嚴冬侵入了整個歐洲大陸,它用犀利的嘴,無情地吞噬著人們和他們周圍的東西。例如,波茨坦夜間曾達到零下三十四度,貝爾廷的嶽父母這時正住在波茨坦自己的別墅裏,兩間房子裏的暖氣燒得非常熱,可是他們的女婿卻完全不能享受。法國和馬斯高地,雖然不像波茨坦那樣奇寒,隻達到零下十七度,但是也冷得夠嗆。

從一月初以來,中隊的大小頭目都休假回來了。由於各方麵給他們的招待和所發生的變化,他們一個個情緒都顯得很消沉。已經脫離險境又重新建立起來的彈藥庫,現在又一次擺脫了險境,而且這次是徹底地擺脫了險境。彈藥庫建立在山後繆羅農場旁邊的一片樹木茂密人跡罕到的森林裏。在這個據點和羅曼尼車站之間的一條狹路上,需要修一條新的軍用窄軌鐵路,當一切都已準備就緒的時候,法國的飛行員早已發現了這片被砍伐的森林,進行了空中攝影,並根據推測作了判斷。因此,德軍不得不趕快把整個構築工事轉移到另一個新地方——埃特列村附近的窪地上。但是,在未轉移到這裏來以前,還要耗很多的時間,因為新的軍用寬軌鐵道的鋪軌工程現在才剛剛開始。

在什維德萊因中士班長的有力帶領下,修建工程部隊轉到羅曼尼村,準備加速修成通到繆羅農場的那條鐵路。什維德萊在什維萊因中士班長的有力帶領下,修建工程部隊轉到羅曼尼村,準備加速修成通到繆羅聲的那條鐵路。什維德萊因中士住在一間石頭砌的小房子裏,不管星期天或是平常日子,都不回中隊去。在拂曉,天氣特別冷的時候,一部分雜役兵就用小敞車載運鋪設鐵道用的六公尺長的重鐵軌,鐵道越鋪越長了。另一部分搬運槲木的枕木,還有一些人運砂石。

雜役兵們坐在敞車上,開赴工地。先往下卸東西,沉重的鐵軌有力地壓在肩膀的鎖骨上,然後是平路基,鋪枕木,鋪鐵軌。符騰堡的工兵——從達姆維勒調來的國民軍用重扳子套住螺絲符騰堡緊鐵軌的接頭,他們抑製著內心的憤怒,有理智地來完成自己義務。白天,大部分時間是協助俄國人修建公路有七十多名俄國俘虜跟雜役兵們一起勞動,但是誰也不知道這些俄國俘虜住在什麼地方。俄國俘虜們吃不飽,穿著土褐色的軍大衣。他們有著刻苦耐勞的精神,動作很敏捷,由普魯士國民軍看守著他們,同時盡可能由稍懂幾句斯拉夫語的士兵來值勤。我們在前麵講過,雜役兵貝爾廷也被編到什維德萊因的班裏。若不是他編到這個班裏來,這個班也不會變成倒黴的班。我們發現貝爾廷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有耐性,仿佛在發呆,也不幻想得鐵十字勳章了。但是他在這很短的時期內已經前後兩次死裏逃生。他曾被編入卡樂德的班,呆過五天。這個班負責看管一個小實驗室,實驗室設在從前的彈包帳篷裏,是研究試驗因轟炸而可能被震壞的手榴彈的,在第六天,這是個倒黴的日子,貝爾廷很早就被派到羅曼尼去了,中午班裏就飛來一個炸彈,正好落在他的鄰鋪上,一個雜役兵畢登卡普被炸死了。畢登卡普是來自上黑森的一個農民,是三個孩子的父親。過了兩天,一架飛機就在石山彈藥庫營房下了一個“蛋”,隻把軍官廁所炸壞了,但是彈片從側麵把二號營房的外牆穿了一個洞,而當時隻有貝爾廷一個人睡在這個營房裏。像這樣偶然的事情,常常是耐人尋味的,但是經曆這種事情也能鍛煉涵養。據傳說,這架飛機也在蒙麥迪投了炸彈。大概炸死了一個(也許是幾個)高級軍官。

因此,雜役兵夜間在羅曼尼過夜,白天拿著十字鎬去勞動,用勞動增強身上的熱能來抵禦寒冷,倒算是僥幸了。粘土凍得像大理石一樣堅硬。雜役兵就像鑿石頭的石匠一樣,一鎬下去一道白印,有時隻能鑿下像貝殼一樣的一小塊粘土。在這樣可怕的寒冷天氣裏,人們常常在那些身體虛弱的俄國人點起的篝火旁邊休息。在人跡罕到的闊葉樹原始森林裏,仰望那像脈管一般分布在天空的樹枝。倒塌的大樹幹,被炸壞的樹根,被切斷的土崗,標誌著新的軍用鐵道的絕路。整整一天才鑿了十公分深的凍土皮,剛剛碰到鮮土,太陽就落了山。隔一夜又凍上了,第二天又得重新開始鑿。

但是,大家感到恐懼的倒黴工作是從車上往下卸砂石。人站在車上兩隻腳就無法動彈,用長方形大鐵鍬插入好像天生合在一起的頑石裏,永遠要使出像鋪新鋼軌那樣大的力氣來拋石塊。

幸運兒是那些平石子和用夯搗固路基的人,因為他們活動範圍大,可以加速血液循環增加體溫。而卸砂石的要想不彼此妨礙,一輛車上超過三個人就站不開了。

今天是雜役兵雷貝代、保爾和貝爾廷卸砂石。卡爾·雷貝代很有力氣,使用沉重的鐵鍬用不著太費勁。可是貝爾廷和保爾就苦了。他們脫下軍大衣,把工作服套在軍服上,裏邊在絨襯衫外麵加了件毛絨衣,身上雖然出汗,但還覺得很冷。他們默默不語,咬緊牙關,用極大的忍耐勞動著。他們三個人是親密的夥伴,卡爾·雷貝代口齒伶俐,常愛說句諷刺話,而這兩個身體弱的夥伴叫他多幹一些重活,他倒沒有一點兒意見。但是,紀律卻不容許他們這麼隨便做。一陣短促的喊叫聲、煽動聲和咒罵聲,掩蓋了鐵鍬的鏘鏘響聲和石頭的隆隆滾擊聲。

從日出到日落,一整天就這樣過去了。可是雜役兵們的思想卻不在這種工作上。他們心裏想的是不可避免的無限製的潛水艇戰爭和隨之而來的美國的宣戰,貝爾廷估計的和德軍指揮部所發表的戰報完全一樣,是愚蠢而錯誤的。他們的心裏懷著各種不同的其他意向、願望和想法,其中也有一些奇怪的願望。好在,人類的頭蓋骨不是玻璃做的。例如,雜役兵貝爾廷假若發覺夥伴保爾是如何悲痛地下定決心,寧肯犧牲掉自己軟弱的身體的一部分,變成殘廢,以便保住性命回到故鄉去,那麼他一定會感到很驚恐。因此,保爾和雷貝代也就沒有必要把這些告訴給他。貝爾廷是個靠不住的家夥,他不是吊兒郎當的人,但是肯定地說,他的性格非常脆弱。他不是曾經在一個騙子炊事兵那裏買了一罐人造豬油,一聲不響地獨自把它吃了嗎?他從前不是這樣的人,將來他若再有類似情況發生,那一定得責備他。當然,人們都需要很多的東西,甚至班裏有一些雜役兵彼此偷食物,所以說我們不能吹毛求疵——這是卡爾·雷貝代的座右銘。保爾在這方麵對待貝爾廷比較嚴格,甚至有些失望了。不錯,人造豬油是好東西,但是團結更要緊,在這方麵貝爾廷的行為不夠磊落,他在自己床上吃晚飯,把吃的東西都鎖起來。

可以肯定,貝爾廷的這種行為是很快就會改變的。

為了懲罰貝爾廷,大家故意冤枉他說:“在十二月,久已沒有音訊的胥斯曼下士給雷貝代同誌來了一封信,而這封信被貝爾廷藏起來了。”貝爾廷沒有因此生氣,也沒有感到這是個侮辱,卻十分沉著地問道:“人們會不會把那封信寄到更遠的地方去了。”貝爾廷似乎對待三個月以前熱心照顧自己的朋友,顯然已經冷淡了。的確,生活是冷酷的,這不是擺著雞蛋糕和酒的新年舞會。什麼驕傲、感情和名譽都被蠹魚吃掉了。高貴的意誌和遠大的願望就好像一件磨光了毛的皮背心,現在隻剩下發藍的舊皮板了。

雜役兵貝爾廷的確是一天比一天壞了。在冷冰冰的嚴寒氣候下,殘酷的工作消耗掉了他僅餘的一點潛在力,朋友們有時幫助他,但卻沒有起到應有的效果。

有一天晚上,貝爾廷剛朦朧入睡,而什維德萊因班的營房裏,雜役兵們有的正縫補破衣服,有的正在玩牌的時候,有一個戴著眼鏡、長著扁平鼻子和一雙圓眼睛的胖子,帶著一股寒氣走進來了。他看了看閃閃發光的煤氣燈,望著冰冷的爐子和長爐簡,以及晾在爐筒上的洗過的衣服、沒有玻璃卻用一大堆報紙塞起來抵禦寒風的窗戶。他掃視過一周以後,鼻孔裏哼了一聲,因為這裏沒有他要找的高等文官考試及格的貝爾廷。在這個人走進來的時候,雜役兵們看見他穿著皮茄克,以為是前來巡查的軍官,都站了起來。波利什下士讓他們坐下,他說大家不必這樣麻煩多禮。他跟班長什維德萊因打了招呼以後,就把一盒紙煙放到桌子上,請大家抽。

這時候,貝爾廷起來了。他睡眼惺忪地望著剛走進來的人說:“我就是貝爾廷。”波利什下士向貝爾廷說明,他是從蒙麥迪軍法庭來的,並不想來難為貝爾廷,隻是想了解一下有關軍法庭正在處理的案件的情況。而且他這次到這裏來,除了辦主要的事情外,還附帶辦點別的事。他很客氣地請貝爾廷穿上靴子,陪他到車站去一趟。那裏有一個朋友,他是柏林人,在車站上服勤員。貝爾廷聽到“蒙麥迪軍法庭”這幾個字,就從床上跳下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