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除夕的下午,雖然沒有下雪,但是天色陰暗,蒙麥地的大街令人感到十分鬱悶。法國人不愉快地隱藏起為過年堆備和購買的東西,而德軍的軍官俱樂部和士兵營房裏,卻更加活躍了。德國兵又燃燒起阿爾艮森林裏出產的樅木,準備了大量的稀酒精,將要唱那些富有情感而雄壯的圓桌歌。1916年應該隆重地結束,正像德國人民史冊中所描寫的那樣,無可置辯地這是德國人民進行英勇鬥爭的一年。
波利什律師穿著裝飾有飄帶的法衣,他一麵,心裏這樣想著,一麵幾乎像慈母一樣端詳著軍法官的瘦麵孔,嘴角上已經出現皺紋。軍法官梅爾滕斯躺在沙發上,脖子縮得快要看不見了。交利什腋下挾著一本卷宗,向這位軍法官告辭:
“軍法官先生,還有什麼事嗎?”
“啊,波利什,當然還有許多事情要拜托你。請你到軍官俱樂部去一趟,請原諒,我今天晚上不能去了。我去隻會給別人添麻煩。明天中午大家都睡醒的時候,參謀部的科什密德醫官要是能來看我,那就太好了。”
波利什滿意地點了點頭。他很想對軍法官的理智態度讚揚幾句,但是沒有說出來。波利什用手指頭輕輕摸了摸桌子上一個橙紅色卷宗夾子裏的卷宗。
“我可以把這本卷宗帶走嗎?”
“請你把它留在這裏吧,波利什,也許我還要看一看。是夜裏十二點鍾要開始射擊嗎?”
波利什的麵頰漲紅了。
“兵站檢查所已經明令禁止白白浪費彈藥,可是我認識的那幾個巴伐利亞人卻不肯停止瞎打槍。他們已習慣成性了,沒有一道命令能夠改變這些人的惡習。”
梅爾滕斯表示同意,閉了閉眼睛,然後又睜開來,抬頭看看自己的屬下,伸出手來,握著波利仆的手。
“對,波利什,這些人的惡習改變不過來,就是改也改得非常慢,甚至使我們弟兄感到失望了。無論如何,我得感謝你的協助,祝你新年快樂,永遠像在這種情況下一樣順利。”
波利什很感激,幾乎有些激動不安,他用同樣的願望回答梅爾滕斯,然後走了。以後,他強調說,在這一整年裏,他的雙手一直保存著這種感覺,他的激動的手指和手指的每二個關節始終有這種感覺。
在波利什走出去,房門啪達一聲關上以後,梅爾滕斯鬆了一口氣,甚至連他那兩隻仿佛被陰影遮住的暗淡無光的眼睛,都顯得稍稍活潑一些了。波利什很有禮貌,他希望成為一個善良的人。可是實際上他相當庸俗,梅爾滕斯教授對這類人早就感到膩煩了。這類人物的沒有曲線條的肉色麵孔刺激著他,使他感到惡心。在這類人的假麵具上,有許多通往內髒的窟窿,如嘴的窪洞、鼻子的兩個豎孔、一雙用來凝視的三角眼的眼窩,兩隻耳朵就更不用提了,當然,這種耳朵也可以聽聲音,不過聽不出聲音的意義罷了。波利什這類人最難對付,誰要是對這類人不小心,誰就會再也找不到生活出路,弄得他自己和別人都活不成。新的一年開始了。展望前景,依然是一片淒慘景象。1914年到1915年的除夕,他是很舒適地在後備軍中隊裏,在波蘭北部耀眼的皚皚白雪中度過的,當時他內心裏曾對歐洲局勢的顯著好轉懷著滿腔的熱望,盼望歐洲馬上結束戰爭而轉入和平。下一年的除夕,他會回家去休假;聽到一些充滿關懷的有意義的談話,或者坐在頭發雪白的老斯塔爾——他父親年輕時代的最後一個朋友的幽靜的房子裏,在燭光的照耀下喝著調和酒,吃著雞蛋餅。家裏已經有一個人——最年幼的兒子在戰爭開始後不久就陣亡了。他雖然心裏很悲痛,但是多麼堅毅,從這個可怕的損失所產生的崇高情感多麼深沉,展望到對那些死裏逃生的青年們所負的責任,該怎樣去理解呢!“在新建築物的基礎下,埋葬了這樣多寶貴的生命,”滿頭白發的老人聽到大教堂——紀念教堂,馬太教堂,路易教堂,所有西柏林的教堂傳來新年的鍾聲,舉杯祝賀時曾這樣說過。“為了表現自己的威嚴,新的國家必須做很多的工作。”他們已經充滿熱情和信心,要建立自由的、無偏見的德國,使它獎勵人民的最大努力。梅爾滕斯教授的這些信念非常堅定。
他身上冷起來了,於是把父親的旅行毛毯蓋到身上,一直圍到下巴頡的緊下邊。用柔軟的蘇格蘭羊毛織的、帶有長總邊飾的灤綠色的毯子,跟房間裏的黃昏交織在一起,形成一片黑暗,像旅行毛毯一樣包圍著他,入睡了。他已經不再相信,也不再希望有一年的時間就足以使自己不受那些虛偽觀念的欺騙,因為詩人們十分巧妙地渡過金的華飾外麵,已經被哲學家叔本華憤怒地刺得到處是窟窿,揭露了隱藏在華飾後麵的世界的痛苦。旦齊格城商人的兒子積本華若不是娶了一個嘮叨的老太婆,也許他會對他身外的一切事物懷有無限憎恨,但是從叔本華的言論中究竟能夠得到什麼安慰呀!他對任何人都沒有好處,他的一切禮物就像巴伐利亞人在新年裏放的焰火一樣,在夜裏飛散出火花,他的華麗的辭藻隻是遺留下了空虛毫無安慰的黑夜。
梅爾滕斯抬起頭來,他的眼睛在尋找著電燈開關。他的目光在橙紅色的卷宗上掠過去,黑色的桌子上有發亮的斑點。他眨了眨眼睛,嘴裏感到一種不愉快的滋味,於是又把頭仰下,枕到枕頭上。
他開始思考問題了。克羅辛下士的這個不值得一提的小小案件,給了他一種輕微的刺激,但是對梅爾滕斯說來,這是一種足夠的刺激,他覺得也許地下早已經有什麼人在監視著他了。日前,這個案件的問題早已不在於個別情節上,他已經把全部成為問題的事實,考慮成熟,可以判決了,現在要考驗的是他的良心。在他一生最初的四十年中,父親的形象照耀著他追求正義和真理。現在,為了避免氣惱和作嘔,他已經不能聽某些字眼了,首先是“人民”這兩個字。不再有“個人”,而隻有“人民。”如果有人在自己的麵前不斷重複“人民。”這兩個字,“人民,人民,你們要服從,你們要服從,你們要服從,”那麼,他覺得人民隻不過是一個馴順的畜群罷了。你自己也必須服從,對任何人都漠不關心。亞裏士多德知道這一點,柏拉圖更明白這一點,“人是政治動物”,這個定義無異是宣告人們得永遠充滿悲慘的相互依賴。所不同的隻是這兩個古希臘哲學家和他們在歐洲的一切信徒們認為,自然的事實啟發人們,個人和有思想的人的道德義務是很大的,而要擺脫這種悲慘的狀態,就得用智慧和認識來加以改進,用道德義務和善良、忍耐和自我約束來改良人性。從人類理智在華貴的勞倫佐時代的意大利複興以來,教堂和世俗的智慧就試圖完成這項義務,擺脫宗教的束縛而實行宗教改革,進行革命。在我們時代的這次戰爭中,過去的一切成就都以五光十色的耀眼顏色發展到了頂峰,給歐洲精神穿上了一件漂亮的外衣,仿佛站在這裏的除了人民以外,再沒有別的什麼個人,他們舉著神聖的利己主義的鮮紅色、黑色和白色的放旗,文明頂多是用來當作殺人的武器,當作美飾的塗漆,當作貪得無厭的掠奪欲的論據的慣用語由於這種掠奪欲,亞力山大認為地球對於馬其頓來說太狹窄了,由於這種掠奪欲,羅馬人至少必須付出五百年的和平生活和整個世界文明作為代價。可是,今天的人們又將用什麼來作為代價呢?用商品和謊言。
卡爾,喬治,梅爾滕斯覺得自己的心就好像一塊軟東西似的懸掛在胸腔裏。他把毯子掀開,渾身戰栗,搖搖晃晃,邁著輕輕的步子在房間裏走來走去,這幢房子是地方司令官趕走了原來的房主以後交給他住的。這幢房子存在已經多久了呢?大概已經有一百多年了。當這幢房子剛蓋好的時候,歌德、貝多芬、黑格爾這些人的名字正響徹全德國,歐洲正處在拿破侖第一的軍旗暗影下。拿破侖第一用政治改革和民法彌補了戰爭造成的損害。一百年後的今天,除了道德的淪喪和一切個人財富的毀滅以外,從侵略和掠奪中什麼也沒有得到,三十年戰爭以後,文化道德的敗壞更加深了。今天,德國人對戰爭還毫無認識,他們隻是用德國的好戰的精神,一致讚揚戰爭,他們都決意粉飾戰爭,說謊和造謠,倘若梅爾滕斯的父親還活著,親眼看到這些景況,他該作何感想呢?有些法學家和神學家、哲學家和醫學家、經濟學家和曆史學家,首先是那些詩人、思想家和作家,他們不學無術,沒有資料,也不肯研究調查,弄清是非,就利用口頭講演和報章雜誌,在人民中間進行欺騙宣傳,無中生有,造謠煽動,歪曲和否認確實存在的事實,仿佛造謠煽惑無罪似的。
梅爾滕斯近視眼,但是他的眼睛很快就習慣了黑暗,用不著點燈就可以把方向辨別清楚。他走到衣櫃跟前,換上一件溫暖的睡衣和一雙溫暖的便鞋,然後穿過三個房間。直到目前為止,這幾個房間都是他的起居室。他把抽屜打開又關上,在一張寫字台裏找一件東西,終於找到了,把它放到寫字台上。他在臥室裏還找到一些有用的東西,暫時仍把它們放在原來的地方。
在這使他醒悟過來的一年的最後幾小時裏,他不想再像過去那樣,僵化在欺馭之中了,過去甚至連最親近和最受尊敬的人,例如自己的父親都受了欺騙。偉大的歌持赫爾德·梅爾滕斯是一個新教牧師和麥克林堡官吏的後代,這位老人能不受欺騙嗎?當然不能。這種欺騙已經傳遍了德國,他們就用這種欺騙來掩蓋他們共同的或是個別人的掠奪狂熱所造成的暴行。我們不能再自己騙自己了。戰爭爆發時,有些青年人熱狂起來,上了戰場。戰爭爆發的第一年,他們出於“對祖國的深刻正義感”,始終為了捍衛祖國的事業和使命而戰鬥著,但是在戰爭的第二年,祖國麵臨著可怕的命運,必須用神聖的戰爭進行到底的欺騙宣傳震動著他們的心弦,喚起他們的責任感,他們要堅持下去,為了生活和拯救祖國人民而戰鬥。以後,倘若他的有學識的兒子,把今天所知道的一切事情向他提出來,那麼歌特赫爾德,梅爾滕斯最好怎樣回答呢?他沒有公開發表自己的這些意見,但是他想要在秘密談話中和回憶錄中去影響帝國的首相——自己的學生,想要繼續在軍事指揮部服役,想要在巳死亡的時代和歐洲法律史思想的不明確的引喻中尋找安慰,用這些引喻壓製自己的激憤情緒,想要建立不可動搖的法律保證,保護和平的公民,提高社會道德,改進精神讀物並且保護文化遺產,因為文化財富是一代傳給另一代,使人類的生活具有意義的東西。但是他,老梅爾滕斯的兒子,已經不再相信這些好聽的要求和騙人的甜言蜜語了。一個工兵少尉已經使他醒悟過來,在整整半年的時間裏,他越來越懷疑地研究這些問題,現在又接到了這個工兵少尉和他的被害的弟弟的東西,還有幾頁手抄的文件和兩三個不充分的證件,他對這個案件已經完全了解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