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已經喪失了調查研究的求實精神。關於是否已經得到了證實這一類問題,隻能使人們搖搖腦袋,因為這個長著老毛奇的臉型的人顯然是疲勞過度,應該趕快去休假了。他心裏並沒有什麼牽掛,要離開馬上就可以離開,現在的問題隻是怎樣離開。
這個世界產生著恐怖,因為這個世界必然要越來越糟糕,因為這個世界裏沒有贖界和純潔高尚的力量,沒有教堂,也沒有預言家,沒有沉思,也沒有悔悟,甚至於感覺不到在這個世界裏需要做什麼。有的人把今天的生活描寫成了不起的驕傲,認為驕傲充滿了這個世界。而且如果在長遠的未來,有一天戰爭停息了,那麼這個世界也就充滿了和平。梅爾滕斯必須離開這個世界,他是這個世界的可恥的汙點,這個世界本身充滿豪華的景象,這是協調的。有一種恥辱已經達到死亡的程度,因為這種恥辱的程度已經與某種行動無關,也與個人的天性無關,而是與某人出生的本源——時代、民族和種族有關,隨便你把它叫做什麼都好。
每年的除夕,在大小城市裏通常有不少人自殺。這一次,他為什麼不這樣做呢?為了捍衛人們所喜愛的偉大的文明,毫不強調和喧嚷,而靜靜地犧牲,這是很得體的。隻是選擇什麼樣的手段,對他說來有些困難。
他站起來,現在他覺得心裏舒暢些了。明朗是他的生活要素之一。他把已經熄滅的燈點亮了,把大鋼琴上的蠟燭——黑夜的明燈點亮了。他喝了一兩杯法國的香酒,這種酒本來是他留著招待客人的,味道很甘美。然後,他把預先準備好的東西放在一起,他的烏黑的武器——一支現代式的手槍放在寫字台的一個敞開的抽屜裏,在明亮發光的桌麵上放著幾小瓶安眠毒藥,這幾小瓶毒藥是他逐漸搜集來的。在德國,隻有拿著醫生的處方才能買到安眠藥,可是在法國,就連選擇自殺的手段,也給了公民以更多的自由。他身為一個普魯士軍官,有義務選擇手槍作為自殺的武器,就是死,也要死得和自己的身份相稱。作為一個憎恨暴行與破壞的普通公民和知識分子,服毒藥自殺的確更適合於他的身份。他是一個有聲譽的父親的兒子,在自己的一生裏有過多的顧慮,有愧於父親的榮譽。他最後還要顧慮自己的身世,他的行動必須完全符合於自己的身世嗎?難道他在這人生最後的行動中,也不能按照自己的心意和願望去做嗎?提出問題,就要有答案。如果他不考慮周圍的情況,他不是一個有教養的兒子,那就會對周圍世界的摩擦失掉敏感。如果他像自己那些青年朋友那樣,去跟周圍世界進行英勇的鬥爭,那麼有誰知道他的一生會怎樣度過呢?目前是不是要在這裏不聲不響地結束殘生呢?
埃弗賽的狄愛娜,地母齊隻利是偉大的,但是音樂的安慰、生命的充滿秘密的本源也是偉大的,生命本源的秘密表現在行星軌道間的距離的值得注意的比例和協調中,這種協調的簡單距離和比例,隻有用未知數才能衡量。
一切都是振動和音階。用物理學家的術語來說,一切都可以歸結為未知的以太運動,歸結為把物質和物體變成振動的、非物質的東西的力場,也就是變為精神的實體的力場。那麼為什麼不能用某種爾西產生類似的音樂呢?為什麼在音樂本身不能呢?難道某種與聲音和空氣毫無關係的東西,不能成為在有一定比例的鋼弦振動的音波的這種美妙的結合嗎?人們研究音樂原理並融化在其中,難道就不能揭開這個高等數學的秘密嗎?物理學的前途是遠大的,他雖然不懂得物理學,卻有這樣的預感。在瑞士成名目前住在柏林的物理學家愛因斯坦的學說,使他確信宇宙的圖景已經變了,使他去考慮一種新的非物質的精神宇宙的景象。愛因斯坦是一位趴福塞爾同樸仆人的科學家。他也喜愛音樂。也許,人們喜愛音樂,有了音樂的安慰,在塵世中會接近真正的生活,接近一種比肉體和精神更為真實的生活。也許人們利用現在還完全浸沉在有機物質中的耳朵,可以把世界擴展到各個星球上。詩人指著夜晚的天空說:“星星像光耀的金圓盤,一位天使在歌唱著每一顆星。”
不管怎樣,他已經知道他應該怎樣離開塵世,他要奏著音樂離開塵世。他要把安眠藥水放在大鋼琴上,朦朦朧朧地,當他高興喝它的時候,把它喝下去。一個人在臨死的時候要精神愉快,進入不可知的和諧與協調的世界。他要通過天國的大門,這裏要奏起他所最喜愛的樂曲,因為這裏往日是黑暗的,紛爭的,而今天的天國之門卻是美麗的,奏起了梵天的短調四重奏。
放在他的起居室裏的大鋼琴,是巴黎製造的古老樂器,某些音過於剛硬,但是大體上音調還是柔和的、優雅的。梅爾滕斯從暖水瓶裏倒出開水來調製飲料,攪拌了一會。這時他想起了他的外甥,他要把自己在塵世上的大部分財產都遺留給自己的外甥。他想到了自己曾經度過幾個月幸福生活的大學,那是座落在一個交通不便的高山腳下很小的一所大學,他將贈送給這個大學的簡陋的圖書館幾部有價值的書籍,使這個學校一躍而成為研究法律史和人類法律思想發展史的重要中心。他還想到其他許許多多的事情,例如他有豐富的知識和技能,可以用這裏的爐子產生一氧化碳,因此他似乎舍不得離開塵世了。於是他笑了起來,下次再說吧!然後,他打開了樂譜,翻到梵天四重奏的鋼琴曲,開始奏起琴來。悠揚的琴聲從樸素的窗戶和幽靜的房子傳出去,從房前走過的人們,不禁要抬起頭來,甚至會有人停留片刻,但是嚴寒結冰的惡劣天氣,又驅使著人們走開了。
梅爾膝斯叉著手,暢朗地笑了一聲,臉上浮現出愉快的神色。他在要離去的旋律中搖了搖頭,輕輕擺動了一下身子。他的心裏充滿一種說不出的愉快。一個人在寫出美妙的樂曲以前,這種樂曲就預先在他的心裏奏出美妙的音調。一個嘴裏銜著紙煙的胖子,頭上蓄著很長的頭發,凸頭鼻子,很長的胡子,他的心裏仿佛住著一個天使似的,當他心裏奏超非人間所有的無聲的幸福樂曲時,自己心靈中的色調比倫勃朗或格倫瓦德所繪的最美麗的鳥類還要鮮豔。
十六根旋轉琴弦拉緊在中空的木製琴箱裏,打開琴箱後,十個手指頭奏出了愉快的舞曲,隨後十指馬上就僵硬而窘迫地向下垂,卻還在奏著樂曲。當春風從遍地花開的草原上蘇醒而奏起喜悅的歌聲的時候,難道舒暢的春風會不卷入這種音調裏嗎?難道原來黑暗的暴力會直接侵入他的心裏嗎?長出這些鮮花的那一切腐朽的東西,會直接侵入他的心裏嗎?這種音樂是另一個世界,是一個最美好的世界,這個世界裏已經消除了由我們人類獸性的本能和野性產生出來的缺點的鬆源(一切純樸和潔淨的東西都由於人類的獸性而消失了)。
啊,結束了該多麼好呀!通過不認識的大門,逃到陌生的國度裏,奏起從來也不欺騙人的唯一的鋼琴。
梅爾滕斯喝了一杯自己調製的摻有法國甜香酒的飲料,又開始喝第二杯。作了最沉痛的告別……他的手指在琴地上輕輕滑動著,他的耳朵緊張地諦聽著奏出來的聲音,拋棄塵世的哀痛封閉上他的嘴。他開始覺得大地在旋轉。每一瞬間都有新的人物、新的樹木從一個高峰上聳立起來,不過他從前不知道這些。梅爾滕斯卷入漩渦的大氣層裏,他沒有注意到自己已經來到了空間的邊緣開始越過空間的頂點,立刻就來到了其他行星上。他看到有一個人奏著音樂,還有一個人在寫詩,這個人已經感覺到在自己的背後、在自己的頭上和腳下已經開始創造著一切東西。
他從前聽到過像今天這樣的音樂嗎?在這裏,藝術大師的傑出的藝術創作拜倒在青年奧地利作曲家法蘭茨,舒伯特的天才麵前,並引用了這位天才作曲家的歌曲《僵化》中的歌詞:“我在雪中尋找她的足跡,但是徒勞無益……”
一個人完全僵化了,輕輕地打開最後的大門並踏上新的途程,在新的草原上,在陌生的居民用非物質的建築材料:感謝、美行、財產、急流勇退、樂賜的精神,從人類的靈魂中能夠湧現出來的一切偉大而高貴的材料建設起來的新城市裏,這時候能夠找到誰的足跡呢?寓於黑人身體中的靈魂,與寓於皇帝拿破侖或哲學家尼采身體中的靈魂同樣好,甚至還要更好一些。這是非常美好的疲倦是生活和死亡的疲倦,存在與不存在的疲倦,上層和下層的疲倦、白色的和五光十色的疲倦……小步舞曲開始的時候,要求演奏者有一定的緊張,但是隨後就跨過門檻,開始獨自在空中舞蹈,鬼火在周圍閃閃發光。現在手指已不能順從快速的拍調了。他早在開始以前,早在響起樂聲和演奏以前,就已經聽到了自己所想象的音樂。但是,現在隻是剛剛就緒,梵天的音樂大師穿著黑色的禮服,幫助自己的弟子和虔誠的崇拜者卡爾,喬治·梅爾滕斯。這位大師坐在大鋼琴旁邊,腆著肚子,嘴角上銜著半截雪茄,用他那柔軟的手奏著自己所寫的和想象的樂曲。梅爾滕斯休息了片刻,當年蘇格拉底的朋友們跟蘇格拉底在一起宴飲的情景,不也就是這樣嗎?他的心裏不也就是這樣甜蜜而悲痛嗎?琴弦的靈魂在月光照耀的夜裏演奏著銀光小步舞曲,傳播到山上,傳播到海濱笠鬆的芬芳香氣中。山簏和河灣浮現在他的眼前……“頭枕在枕頭上,來了一青年,我回憶起……”他嚴肅而可愛地從臥室裏揭開的帷幕那邊走來,靠在兩個吹橫笛的美貌女郎身上,梵天的音樂大師斜眼轉過去,用拉丁文說道:“你愛正義,憎恨不正義——因此……”梅爾滕所很驚恐地想,不管怎樣,我絕不能死在流放中!難道還能有人比我睡在這個沙發裏更舒適嗎?
§§第五篇 嚴冬酷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