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梅爾滕斯教授去世了(2 / 3)

回顧一下整個這一段時期的情況,藝術作品對他有很大的啟發,使他對真實情況的認識銳敏起來了。畫家的作品是不欺騙人的,畫家觀察現實的虔誠態度和對揭露所觀察和描繪的自然景色和人物形象的實質,懷有巨大的熱情。這一切使他們對假麵和別有企圖的謊言,以及那些外表塗抹上顏色,實際隻有四分之一真實性的政治報告和軍事報告非常敏感,可是一般人竟一天一天、一月一月地對這些報告滿意了。

他現在已經不再滿意這些報告了。碰到不可靠的報告,他就開始調查研究。他的明亮的眼睛絕不閉上。一定要做到事實鮮明、單純、赤裸裸地擺在他麵前,是非分明為止;一定要誓死唾棄那些罪惡現象。他不太喜愛實際生活,無論是女人,還是享樂品以及男人的娛樂,在他的生活中都不發生作用。他的父親影響他拋棄了這些娛樂享受,而用別的消遣代替了。他喜歡旅行。但是,自從德國發動戰爭使到處都遭到破壞以後,一個德國人如果不是臉皮厚,能夠到哪裏去旅行呢?他喜歡運用理智和追求真理,但是他認為理智和真理已經被濫用和玷汙了。現在,他隻喜愛音樂,但是音樂在他的生活中充滿原始的悲慘力量,因而不能充實他的生活。明亮的音樂演奏廳裏,永遠是歌頌野蠻的世界,在五十個小提琴和大提琴的動人心弦的演奏聲中,奏出了亡命者和被害者、一切被剝奪了權利的人們的呻吟。他從來不敢看樂隊指揮手裏揚起來的指揮棒,因為他不敢去回憶那種創樂曲的智慧,這種智慧用精密的詞譜和規定的拍子,預先規定在各種公開謊言的節拍裏,要每一個演奏者都服從它。順從,順從,人們,順從吧!

當克羅辛下士的案件第一次向他提出來的時候,他最初感到驚異,以後又感到激憤。這個案件複雜,很難審理,這一戰並沒有嚇倒他。他認為這個案件雖然很不容易解決,但是終究是可以圓滿解決的。大約經過兩個星期以後,他知道了這個案件根本不能圓滿解決。工兵少尉寄來的信,起初沒有給他以處理這個案件的主要材料,以後多阿烏山陷落,他以為克羅辛少尉大概犧牲了。克羅辛的部隊報告說,克羅辛下落不明(當時在部隊的報告裏把克羅辛列入了理落不明的名單中),因為要塞的守備部隊十月就分散到各處去。再往後,又滿懷希望地進行了幾個星期的調查尋找,才知道工兵少尉克羅辛還活著。人們是在普費頹爾山脊陣地的一個戰壕裏找到他的。工兵司令已經接到了他的報告,知道他在什麼地方。兩個星期以前,法國人進行了一次新的衝擊,又奪去了德軍的這些戰壕和小土崗。從那時起,克羅辛少尉的下落就不明了。最後,他的一個下士班長說,他看見克羅辛少尉在法軍手榴彈的轟擊下,倒在一個結冰的彈坑裏,後來就不見了。工兵少尉又下落不明了,這次部隊的報告中,在克羅辛的名字上加上了已無找到希望的符號。在法軍機關槍不斷掃射的地區,怎樣能夠得到可靠的消息呢?不,小克羅辛的哥哥已經不在了。甚至從個別人和群眾中間都得不到準確的消息。因此,在這種情況下,對於部隊和士兵們還能抱有什麼希望?

“一點希望也沒有。”黃昏時分,軍法官梅爾滕斯在房間裏低聲地說,同時聽到了自己的琴弦輕輕振蕩著,傳出自己的可怕語言的回音。

的確,卡爾,喬治·梅爾滕斯的耳朵已經靈敏起來了。無論別人是說小克羅辛的哥哥活著,還是說死了,現在他都不相信了,別人的話隻能幫助他了解情況。不管是誰,聽說一個最可愛的人的情況已經毫無希望,都是不肯輕易罷休的,何況這裏所說的毫無希望並不是什麼比喻語或轉義語,而是確確實實毫無希望。這裏的問題並不是一個最可愛的人,而是一切可愛的東西的前提,也就是愛故鄉,愛祖國,愛德國。

這個臉上帶有學者風度,嘴巴上沒有胡須,戴著金邊薄鏡片;眼鏡的人,身上打了一個寒戰。在用黑白兩色大理石砌成的華麗的壁爐前邊,有一個普通的小炭爐,是司令官女裝在這裏的。目前,在德國許多家庭的房間裏用這種小炭爐,已經感到難看了。爐子裏的火正在燃燒著,梅爾滕斯把沙發拉到發紅的火光前邊,火光透過鍍鎳的爐門上的玻璃一閃一閃地閃爍著。梅爾滕斯坐下來,把手仰開,在爐前取暖。他疲倦地蜷縮在很低的粗絨沙發裏。他的腦海裏浮現出某些詩人的一些毫無意義的詩句,這些詩人現在還活著,當梅爾滕斯還是一個年輕的大學生的時候,這些詩人時常展開論戰,使他開始體會到科學和思想的幸福。

夜長了,越來越長了,

沒有月亮,也沒有星光,

天上隻是暗暗的黑夜……

鴉群呱呱地叫著,

飛到市鎮上。

立刻下雪了,

這裏有家的,算是幸運了……

光亮仿佛以沙沙的輕輕響聲,

閃閃地從樹梢上滴到我們身上,

隻能看見,靜下來對也可以聽到,

成熟的果子落到了地上……

他已經沒有家了。他還幻想什麼呢?為了最後離開和永遠離開,他仿佛也可以選擇第二天。不過,這次要把一切都布置得盡善盡美。的確,明天中午以前,絕不會有人來打攪他的。軍官們像往常一樣,有宴會,他們在明天中午以前也不會來。參謀部的醫官一定會想到,誰真要請醫生,他一定不怕多跑幾次路來找他們。兵站裏沒有人怕看病花錢,軍官們幾乎是為了消磨時間才生病的。因此,他盡可能選擇他所要做的事情,有的是時間去考慮“離開塵世”還是“不離開塵世”的理由。

克羅辛案件使他醒悟過來了。然後,根據某種理由,經過了爭論和否認,使他確信,德國人在侵略幾乎成為聯盟的盧森堡這個沒有設防的小國家時,也不惜進行燒殺。在卡爾·喬治·梅爾滕斯的心裏,一位喜歡經過考證的可靠的曆史資料的曆史家睡醒了。盧森堡就在附近,軍用汽車隨時都可以到達它的國境,在許多星期天或平常日子裏,他時常到盧森堡的被占領區去,最初是穿身軍服,以後換上便裝。起初,他隻注意到遭到戰爭破壞後的廢墟。後來,市長和當地居民的無情的沉默,使他感到不安。顯然,他們把他當做間諜看了。隻有數堂墓地墳墓上的十字架不謝絕調查。十字架是鐵製的,顯得枯燥無味,上邊帶有刻印著被埋葬者的橢圓形像片的瓷板,瓷板上的照片是根據死者的照片製成的,很不像樣子,看了就惡心,但是,墳墓上這許多廉價的標記,表明八、九月的那些星期……最後,他在阿爾隆城碰到了一個幾乎可以說是友好的朋友美國教授。這位教授是美國:紅十字會的代表,在一個德國軍官的陪同監視下來到遭到戰爭破壞的地區旅行,為的是反對那些說德國恐怖的非常巧妙的宣傳。路透社和英國的報紙曾利用這種宣傳,轟擊了美國公民的健康思想,特別是轟擊了住在美國的親德的猶太人的健康思想。經過四個小時的談話以後——從下午九點鍾一直談到深夜一點鍾,馬克·科爾文教授才確信梅爾滕斯教授跟歐肯先生與德國的其他學者不同,仍然沒有改變自己的信念。以後,他向爾滕斯說出了心裏話。光是在盧森堡就有一千三百五十多所房子被焚毀了,據可靠的估計,有八百個公民被槍殺了。在比利時和法國北部,德軍以同樣的恐怖手段造成了駭人聽聞的惡果。報社記者對個別事實和個別情況當然可能有些誇大,但是他們報導的中心內容還是正確的。

一個月以後,在對蒙麥迪戰地麵包廠的上等兵希姆克提起公訴時,梅爾滕斯敵投激動不安的心裏又產生了一種信念。這個小夥子喝醉了酒,誇耀起在馬倫會戰的那些日子裏,他和兩個夥伴在燒毀索米爾村莊時所完成的一項英勇的功絹,他們奸汙和殺害了躲在自己家中地窖裏的六個人一個老祖母、母親和幾個孫女,結果六個人都死了。這個喋喋不休的士兵很天真,頑固地堅持自己的談話是真的,他提出一些證人,證明德軍指揮部會下令燒毀村莊,命令中有對男女農民的生命不必姑息的辭句。軍法官梅爾滕斯也有相同的見解,他根據自己的這種見解,懷著潛在的同情感進行了調查。

軍官們和未來的軍法庭審判長跟梅爾滕斯完全不同。他們向希姆克的部隊了解這個案件的情況,而且有兵站檢查處作為最高監督機關跟他們一起進行了調查。他們處罰希姆克,並不是因為他犯下了這些軍官不同意的某種罪行,而是因為他誇耀宣傳令人憎惡的德軍的暴行,使人們對德田的軍事指揮部產生不良的印象。

“我們已經知道這裏所發生的各種笑話,”有一個軍官私下裏這樣說過,“可是希姆克這個倒黴鬼說的那些話,恰好是懲罰他就可以起到殺一儆百的作用的話。”

過了幾天,希姆克在運輸國民軍的保護下,到以前工作的地方去取自己留在那裏的東西,黃昏時分在半路上,有幾個陌生的騎兵突然從國民軍手裏把他搶走了。第二天,是最可怕的一天,希姆克被送到蒙麥迪守備軍的野戰醫院裏了。

這是怎麼回事呢?這是戰爭。有一個在爐旁烤火的人笑從法律史的觀點來考慮,戰爭可以分為兩種因素,一是為了保障不可侵犯的權利,一是報複和複仇權。保障不可侵犯的權利是為了防止外界的侵犯而存在的,報複和複仇權的基礎是保護任何作戰部隊或集團的利益。這兩種因素是相互狡猾地交織在一起的。因此就形式來看。他們仍然保存著歐洲文明的外觀,可是就實質來看,本能和病狂占有無限的支配地位,文明的過程恰恰是在抑製它們《聖經》和人類的良心要求同樣的權利。現代的教授們和今天的習慣可以承認兩種到五種權利。1914年以前在國家的法律實踐中感到可恥否定的東西,今天雖然還是否定,卻不認為是可恥的了,而且也沒有看到防範、懲罰和製止這種暴行的力量。把比利時人流放到國外去的駭人聽聞的故事,就證實了這一點。在今年的最後幾個月裏,這個可怕的故事震動了歐洲的輿論界和梅爾滕斯教授。蒙麥迪要塞的懲罰集中營也證實了這一點,克羅辛案件,潛水艇戰爭,這一切也都證明了這一點!專橫地把幾十萬公民從家裏抓出來,拖到德國去,強迫他們替侵犯人權和破壞和平的暴力者當奴隸。中立國的努力是毫無希望的,德國人又恢複了醜惡的不正義暴行,他們效法阿拉伯奴隸販子和非洲的黑人君主,為了德國資本家和缺乏勞力的軍隊的利益,而幹了掠奪其他國家人民的暴行。到處都在傳說著,說是由於炸彈爆炸和集中營裏營養不足以及傳染病,有成百上千的人民遭到死亡。聽到了這些傳說嗎?這種情況與德國文明相稱嗎?與柏林、德累斯頓和慕尼黑戲院裏上演的古典文藝作品相稱嗎?唉,這真是一個難忘的時代!正像一切都相互適應一樣,這些也都是相稱的。有一位洛特恒伯母到幼兒園裏,看到自己小外甥的工作台很潔淨頗為讚美,可是後來拉開抽屜一看,發現裏邊亂七八糟,她說這種情況是:“從上邊看要讚一聲啊喲,從下邊看不禁要歎一聲唉呀!”法田收容和照顧了一些德國俘虜,有些新聞記者認為這是不正義的行為,德國為了報複和用反壓力消除法國的這種不正義行為,就建立了蒙麥迪要塞的集中營。法國政府已經否認對待德國俘虜有不正義的行為,德國的軍事當局卻盲目地相信了這種謠言,並采取了報複措施,在蒙麥迪址建了一個集中營,上邊張著隻有多半人高的鐵絲網,把俘虜來的法國士兵關在裏邊。法國俘虜們必須彎著腰在帶刺的鐵絲網下邊活動,幾乎不能相互仰視,真是殘酷極了!梅爾滕斯是軍法庭的審判長,不算沒有權勢,但是他建議取消這個慘無人道的集中營卻枉費了心機。人們回答他說:“應該先讓法國先生們學學對德國人要有禮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