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黑暗的傍晚,貝爾廷回中隊營房那巨大的帳篷時的那種自豪情緒,現在已經消失了。沒有發生什麼特別的情況,隻是精神沮喪,越來越低沉,這裏的環境叫人感到非常疲倦。是倒黴的人對自己門前所處的絕望的環境期望過多嗎?也許是永無休止的混亂特別沉重地影響了他的情緒吧?發布了命令,又收回命令,做出了決定,又撤銷決定,最後下達到中隊裏的命令,簡直不知變化了多少次了。
在吉隻爾斯,他們埋葬了被打死的夥計,除了以前犧牲的死者的四口棺材外,又增加了一口棺材,因為商人德權內受重傷後犧牲了。在冬季最短的白天,風雨交加,光線黯淡,中隊的隊伍像一個大蟲子似的向達姆維勃蠕動著。中隊接到大隊的命令,是臉色像黃蠟的楊施少校在一怒之下發布的,要他們回莫雷去破壞“石山”彈藥庫。彈藥庫裏有彈藥、板子、柱子、鐵絲網和亞麻布,所有這些東西都被封凍的泥土埋住了,要用載重卡車運回達姆維勒。隊伍在達姆維勒有通風設備的掩蔽部裏呆一天,然後還用這些車輛,載滿貨物,再運往莫雷。他們接到了而且執行了命令,按照跟原先完全同樣的位置,重新把彈藥庫布置好了。從糞裏搬出來,再搬到糞裏去,這使雜役兵們感到很氣憤。因為這樣一來,無論是聖誕節還是新年,都得在那些營房——不久以前他們曾被敵人從裏邊驅逐出來並且遭到很大的流血犧牲的營房裏度過。聖誕節那天,舒米爾先生在一棟裝飾著很多蠟燭的聖誕樹下講了話,說什麼敵人不願意和平。然後普芬德先生分了他在麥茨買來的聖誕節禮物,粗製的小折刀,紅邊的手帕、蘋果、堅果和煙草。從他的發亮的眼睛裏射出欺騙的目光,從這些糟。爛的禮品裏射出狡詐的光芒,引起了有判斷力的士兵們的憎恨。要不是皇太子賞賜給英勇的凡爾登戰士每人一個裝雪茄或紙煙的塗漆鐵盒(放到口袋裏很方便,塗的是黑漆,上麵不遇到這種情況,皇太子的小巷),聖誕節那天也許就鬧出事來了。但是,當他們回到空了一半的營房裏的時候,所有這一切都變得不重要了。現在的第二排,相當於全中隊的一半,和貝爾廷所在的那個班,就住在這個營房裏。營房裏點了幾支蠟燭,蠟燭立在食具蓋上,士兵們躺在蠟燭的周圍,有的一言不發,有的相互小聲耳語。今天,他們人數不多,大部分都是沒有醫生證明或沒有被派公差而回家的士兵。他們天天鬧摩擦、爭辯,然後又和好了。小魏斯,可憐的普爾什古拉和好心腸的奧托,萊因赫德,都葬在法田的土地裏了。過了新年以後,由另一些人替補了他們。替補的人是從麥茨調來的,但是舊人並沒有完全被替補,有些人仍然留在自己的崗位上,仿佛他們在精神上已經跟以前為鄰的戰友們,玩紙牌的牌友們密切地結合在一起了。不過沒有人提到他們,隻有在能引起人們歡笑和憤怒時,他們才會論那些最急迫的事件。
這些人所體驗的一切,人們在戰爭中所體驗的一切,都通過參加戰爭的受監視的各階層的人而滑入暗流、深淵和深的窟窿裏。這一切遲早要暴露出來,產生騷動和阻礙的。但是,在表麵上,隨著每天發生的新事件,這一切隻在人們最關懷的地方暴露出來,首先是對親屬的關懷的地方,也就是在表麵上人們一般能感受到的情感和激動不安的地方暴露出來因此,為自己或是為已經死去的人而悲痛,隻能直接形成一般的悲哀。瓦斯工廠的工人哈萊辛斯基就懷著這樣的潛在意識在思索著,他那斯拉夫人的麵孔上,褐色的眼珠,眼眶裏淚汪汪的,看著他的妻子和孩子的照片,隻有飯館掌櫃雷貝代對一切漠不關心,一貫隻關懷他自己。他一麵愉快地觀察著周圍的人,跟他們交談著,一麵用甜燒酒、茶和糖調製著調和酒,營房裏立刻充滿調和酒的香味。
“悲痛啊,悲痛啊,”他跟貝爾廷說,可是你打算怎麼辦呢?還是來抽抽咱們的大兒子威廉送來的紙煙吧。他坐在床沿上,貝爾廷躺在他旁邊,他掏出鐵煙盒,煙盒的背麵刻印著“第五年,一九一六年聖誕節”幾個字。雷貝代叼上一支紙煙,然後又掏出一把新折刀,用靈巧的手,從圓印象框中,沒費勁就把皇太子的肖像整個兒刻掉了。
“沒有它,不是更漂亮麼?”他說。“卡爾不應該一個人憎惡大家都喜歡的東西。”
雷貝代背誦了這樣的一句詩,他自己不知道這句詩的來曆,但是他的夥伴貝爾廷卻知道。
“你聽,他們在外邊多麼快活啊!”
外邊,全大隊的人都在高聲大笑。這是德國人很重視的聖誕節之夜,對這個夜晚有著深厚的情感,但是他們認為要用粗暴的人性來削弱這種豪奢的情感,德國人要用大炮發射鋼製的炮彈當做聖誕節的禮物,法國人好歹也總要回敬德國人的。地球上的和平在歌唱福音,地球上的戰爭卻對現實咆哮狂吼!這樣,一年就要結束了。在陰雲密布的天空下,經常刮著凜烈的寒風,氣候預報著:寒流從東方襲來,烏雲遮滿天空,夜間看不到星鬥。雜役兵貝爾廷臨睡前到外邊做了一年最後的一次散步,用他那兩隻近視眼仰望天空,盡管他懷著迫切的願望,但是他也不敢期望很快就能和平。
過了幾天,1917年開始了。現在戰爭已經進入第四年。貝爾廷既沒有聽到克羅辛的任何消息,也沒有聽到得十字勳章和羅格斯特羅少尉的消息,隻聽到了自己妻子和父母的令人喘不過氣來的消息。他甚至不想再活下去,也不想再當雜役兵了,不過他認清了,必須忍耐,抑製自己的憎恨,必須謙遜。他垂著肩膀,悲痛地回到掩蔽處跟夥伴們呆在一起。隻有大家呆在一起,彼此間才多少感到越來越溫暖。
究竟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