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動它”。小飯館主人雷隻代低聲對他說,“咱們不要這些東西。要是打算給我們送禮,也應該挑個好日子。”
萊因哈爾德又驚訝又羞愧地望著卡爾·雷貝代,在小飯館主人的長著雀斑的肥胖麵孔上,嘴唇緊閉,眼睛裏冒著怒火。雷貝代用寬底靴子把他旁邊的一盒紙煙踏進粥一般的淤泥裏,然後繼續往前走,登上水槽旁邊通往營房的階梯。貝爾廷和農民普爾茨古拉一聲不響地跟在雷貝代後邊。好心腸的奧托,萊因哈爾德吝惜地歎息著,尾隨在最後。隻有剩下的那三個發亮的紙煙盒——裏邊裝著三十支紙煙——還在公路的淤泥上扔著,閃閃發光。
貝爾廷心裏想:真見鬼,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呢?雷貝代居然不讓夥伴們撿紙煙。這個雷貝代多麼頑固啊!夥伴們都沒有表示不平,聽從了雷貝代的話。也許農民普爾茨古拉或鉗工萊因哈爾德以後會立即再從營房裏溜出去撿那三盒紙煙。撿九盒紙煙,這又算得了什麼呢?
當他們登上台階的時候,貝爾廷驚異地捫心自問,倘若卡爾,雷貝代當時不在場,他會怎樣辦呢?當從汽車裏扔出禮物的時候,貝爾廷意味深長而高傲地笑了。雖然貝爾廷並不喜歡抽紙煙,但是他十分坦率地承認,他一定會撿起那幾盒紙煙,免得泡在淤泥裏糟蹋了。皇太子坐汽車從他們身旁過去——這也是一件不平常的事情!皇太子一定帶來了大批的鐵十字勳章,現在又匆匆忙忙地趕回沙爾列維裏去了,絕不會料想到小飯館主人雷貝代剛才會這樣堅決地反對他;
皇太子的汽車在黑暗中行駛著。他把嘴唇閉得緊緊的,他既不滿意周圍的人比自己勢力大,當然也不滿意自己比周圍的人勢力弱。他是絕不肯給他周圍的人頒發獎章的。他這次乘小汽車來前線視察,為的是肯定自己這一措施又是正確的,而絕不肯去了解某些人的勢力已壓倒了他。他確定自己不能向那些高傲的將軍開火。他讓司機把汽車停下來,然後下了車。他這輛令人羨慕的輕便小轎車,裏麵有軟皮墊和各種舒適設備。可是,如果有些人利用他的名義在軍事上做出了錯誤的決定,最後卻在曆史上給他記了一筆,那麼漂亮的汽車又管什麼用呢?前天,將軍們來到位於隆貴榮一麥次鐵路線旁的皮耶蓬開會,皇帝陛下親自主持了這次會議,參加者是新的最高軍事統帥部的代表,他們從八月底以來就開始研究一切重要軍事問題。這次會議的中心內容是討論目前凡爾登城下令人不安的形勢。應該怎麼辦呢?在這次會議上,將軍們都很坦率地發表了意見,他——德國皇太子,普魯土陸軍上將弗裏德利希威廉,聽取一些意見,證明了隱藏在他內心裏的思想以及一切抱怨和苦衷:第一,根本錯誤是進攻的陣線太窄;第二,答應給他軍隊,可是第一次攻擊時就兵力不足,沒有給他派軍隊來。從一開始就沒用加倍的兵力,沒在馬斯河麗岸同時攻擊,因此不少母親的兒子英勇戰死,白白送了命。此外,對法國人的抵抗估計過低,法國人雖已退卻,但仍然一直堅持戰鬥,因此精疲力盡的後備隊進抵多阿烏山後,就不能再前進了。後來突然有了足夠的軍隊,每月用可怕的損失,奪取狹小的長方形地帶(對於這件事法國人是決不阻擋的),準備和開始索姆河的進攻。是坦白承認在凡爾登城下的失敗,以挽救幾萬個德國青年的生命與健康呢?還是掩蓋真相,顧全麵子,拖長他們受苦的日期,使傷員塞滿野戰醫院呢?現在已經是必須決定的時刻了。
皇太子把身子向後靠著,閉上眼睛。前天那些須發蒼白的老將軍和剛才看到的年輕步兵的麵孔同時出現在他眼前,隨著他心情的變化,這些幻像在緩緩地移動和調換著。雨才下了一個月,可是病員人數有時巳高達總人數的百分之三十,有時甚至還要多些。許多士兵感冒、發燒,本來應該把他們送回後方去休養。士兵們生病的原因是他們在前線上時間太久了。他們並沒有做過冬的準備。他們的陣地既不能作將來進攻的出發據點,也不能作防禦之用。如果法國人在塔萬尼和普費爾山脊之間展開攻勢,居高臨下,那麼德軍必將潰敗,溺死在泥澤中。在沒有窄軌火車的地方,炮兵都吃了虧,物資和彈藥運送艱難。因此皇太子同意了某些將軍的意見,他們提出必須把陣地向後轉移,放棄前幾個月奪得的地帶,徹底鞏固在哈多山——多阿烏山要塞——普費爾山脊高地間的陣地,在一夜之間把戰線“縮短”,把前麵這一整塊泥濘盆地丟給法國人。到那時候,親愛的,情況就順利啦。
皇太子感到有點冷,用皮褥子把兩條長腿裹得更緊一些,神經質地把後背在靠墊上蹭來蹭去。他的鼻孔下有兩條通到嘴角的紋路,從側影看,很像他的曾叔祖老弗裏茲。
可惜,將軍們提出的不徹底的措施並不能改變德軍的不利地位。堅守在馬斯河東岸那個師的師部派來了最能幹的軍官,他們的報告已經證實:這種措施並不能克服因進軍道路過長而產生的調遣後備軍和輸送給養和彈藥極為不易的主要困難。法國人很聰明,沒有被引誘到泥淖裏,因而從高地上襲擊法國人的計劃又落空了。不,人們必須做好全部準備工作,撤出他們用生命奪來的各個陣地,退到二月開始進攻前的陣線上,向通往阿粲村的鐵路線附近轉移。甚至連福斯森林和三四四高地也不一定非固守不可。這樣做是理智的,但是辦不到。隻要回想一下1916年的經過情況,就不難想到霍亨索倫王室的威望是經受不起這次退卻的影響的:索姆阿之戰失敗了,在勃魯西洛夫的鐵鉗下的東方戰線,遭到的失敗更慘重;奧軍仍然處在不利地位,被困在阿的奇深穀中;在布哥維納,各軍團整個轉到了敵人方麵,捷克人權本就討厭哈普斯堡王室,要想理解整個戰爭是由於哈普斯堡王室的對內政策的爭論而開始的,人們隻要想一想一九。八年愛倫塔爾並吞波斯尼亞的事情就行了。現在羅馬尼亞人進攻了,十五個兵團,這絕不是小事。德國的情況很不妙,難道因此就要在西線退卻嗎?不能,德國士兵可能開始懷疑今天他們還盲目相信著的領導階層是否已看清了這些情況,因而對德國的勝利發生懷疑,德國國內可能產生的惡果是很難預料的!德國麵臨著最困難的一個冬天,麵包配給量不得不降低到半磅,對於士兵們說來,物資缺乏的幾個月也開始了。必須在精神方麵把握住人民對皇帝的信任,堅定他們對不可戰勝的軍隊和可靠的最後勝利的信念。假如承認凡爾登戰役打得毫無結果,那麼人們就會認定卡爾·李卜克內西是一位預言家,他號召國會的多數進行攻擊,指責王室和統帥部的過錯,恐怕也要為所有“無意義的流血”來算一次總賬。能讓這種事情發生嗎?當然不能。是不是可以避免呢?隻要一切都按照原來的樣子不動,狠下心去讓德國士兵仍然負擔這種犧牲,就可以避免。德國士兵大概會承擔這項責任,情願為祖國的光榮而死,毫無怨言地站在泥淖裏過冬,去抵抗有著世仇的敵人。不能表現軟弱,不能講什麼虛偽的人道主義。德國人願意接受領導,他們喜愛堅強的手,因此他們甚至能伸手摘下天上的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