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尼格爾上尉把班長法依克特叫到自己的小房子裏。房間裏很晴,電工還在修理電線,桌上一盞炮彈殼硬脂燈的微光把上尉先生的影子照在牆上,成了一個四不像。他在床上坐著,已經睡過了覺,誰備晚準跟土工分遣隊到野外去走一趟,現在他雖然穿著馬禱和他妻子親手織的灰毛襪,但腳下卻是拖鞋——每隻上繡著一棵鼠麴草的魏爾海姆式黑色拖鞋。
法依特法依克持在門旁立正站著,上尉用疲倦的聲音請他進來,把門關上,坐在自己眼前的小凳子上。法依克特班長滿懷好感地注視著他的上級,聽他說話。盧狄威·法依克持的情緒也很不安。他跟尼格爾是同鄉,是戰前來到圖青格的,在那裏結了婚安了家,在斯塔恩貝格湖(又名維爾姆湖)一艘漂亮的汽艇上當售票員,日子過得很舒服。每當從北德來的客人大批擁立在甲板上,欣賞岸上優美的老樹叢、清澈的湖水、翱翔在空中的銀色海鷗的時候,售票員法依克特一定會穿著鑲金線的海軍夾克,戴著威風凜凜的有遮掩的小帽來到這些消夏的人跟前,用巴伐利亞話向他們清清楚楚地說明,這就是遊人雲集的圖青格溫泉浴場,這裏是貝恩裏德,它的小教堂比柏林那些最著名的教堂曆史還悠久得多。他帶著諂媚的神情聽著那些柏林人或者薩克森人毫不懷疑地稱呼他“船長先生”,向他提出難以形容的愚蠢問題:玫瑰島是在圖青格附近嗎?是人工造成的嗎?這個島上大概有盧狄威王的王宮吧?盧狄威,法依克特很喜歡這個遼闊的湖上的夏日生活,他的寬寬的紅臉瞠顯得那麼和善。他在圖青格有兩個小孩,他的妻子持蕾斯在他外出的時候,獨力經營一家食品商店,住在這裏的無數療養的客人是他的主顧。就是現在,恰恰是現在,有大批的挨餓的普魯士人湧到圖青格來,他們在這裏拿出帶來的褐色或藍色的二十馬克的新紙幣,拚命買巴伐利亞的牛奶,肉麵團、熏肉裝滿肚子。盧狄威·法依克特一直到現在對自己的生活都是很滿意的。甚至移駐多阿烏山他也相當沉著地忍受了,仿佛是一個不會有不如意事情的人。自從今天,自從打來了這兩炮,情緒一下子就變了。據二號裝甲炮塔的幾個炮兵說:法軍炮兵已經擊毀了他們的堡壘,而且由於情況非常熟悉,隻發射兩炮就命中了。這個消息已經使他丟魂喪膽。他本打算帶著相當的積蓄,平平安安地回家去過日子。現在他的這個打算也動搖了。
“法依克特,”上尉重新壓低了聲音,用他們那上巴伐利亞最密切的家鄉話說,“你回答我幾個問題,現在我們不是職務上的關係,也不是軍事上的關係,而完全是共同陷入一個重大事件裏的同鄉關係,不是嗎?就像一個魏爾海姆人跟紐倫堡人發生爭端時一個圖青格人對魏爾海姆人的關係一樣,就像我們在貝爾蒂克滕峭壁上的獵人小屋裏坐著,早晨來了一個討厭的紐倫堡人,弗蘭哥尼亞族的壞蛋想找我們的麻煩那樣。”
法伊科特很放肆地坐在那裏,向前探著身子,胳膊肘放在膝頭上。準是那件事。準是為了那件事把他弄到這個倒黴的地下室來的,真他媽的糟糕。他經常嘲笑牧師和教會,毫不猶豫地欺騙輪船公司。對他來說,世界上第二個可愛的東西就是金錢。但是對於死人的東西,他還是不要的好。說不定要鬧出什麼名堂。
“上尉先生”。他嘶啞地說,“我已經知道你說的是什麼了。”
尼格爾點點頭。像他老鄉這樣明達的人懂得世道可以說是十分自然的事情。誰想得到老實的克羅辛下士居然有這麼一個惡魔化身的哥哥呢。這個人有魄力、有決心,他的決心就是要報複。一點不錯,法依克特用右手比比劃劃地大聲說:“下士很會適應環境,在其他場合或者情緒不同時從來沒有這樣的動作。他馬上感覺出克羅辛少尉像一隻螃蟹,能夠把一個人好玩地放在它鉗子裏的鉛筆夾斷。要不把這隻螃蟹扔在開水裏就隻有放棄這支鉛筆。”
法依克持,就是這麼回事。我們現在沒辦法把這隻螃蟹扔在開水裏,但是這個高個兒惡魔帶著他那追擊炮在前方到處亂鑽的時候,說不定會自己落在開水裏。也說不定別人能夠從旁促成這種事情,比方我們大家都在前線,我們在掩蔽物裏麵他在上麵的時候,我們用手電筒照亮他。但是在做不到這一點以前,我們隻好把鉛筆留在他那裏,那份清單在你手裏沒有?法依克持說清單在他那裏。
“那些東西都在什麼地方,你知道嗎?”
“是的,我知道那些東西在什麼地方。”法依克特沉吟一下說,臉連紅也沒紅。
“他寫的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大概還塞在我那零星文件裏邊。我給你把它找在一起,包好,放在我這個床上。等我們離開的時候,你把那些東西包成一個結實的包裹,把所有那些東西都包上,老鄉先生!你把他的餉錢計算到死那天為止,一個分尼也不準錯。中隊長收到遺物時的簽字還在嗎?”
法依克特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