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赤亭落日(3 / 3)

知君慣度祁連城,豈能愁見輪台月。

脫鞍暫入酒家壚,送君萬裏西擊胡。

功名祇向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

那時候,國家的富強衝昏了皇帝的頭腦,貪欲享受,冷落能臣,奸逆當朝,盛世衰落,已經是落日了。

《初過隴山途中呈宇文判官》

萬裏奉王事,一身無所求。

也知邊塞苦,豈為妻子謀。

在《北庭貽宗學士道別》中,他發出這樣的感歎:

萬事不可料,歎君在軍中。讀書破萬卷,何事來從戎。

曾逐李輕車,西征出太蒙。荷戈月窟外,擐甲昆侖東。

兩度皆破胡,朝廷輕戰功。十年祇一命,萬裏如飄蓬。

容鬢老胡塵,衣裘脆邊風。忽來輪台下,相見披心胸。

飲酒對春草,彈棋聞夜鍾。今且還龜茲,臂上懸角弓。

平沙向旅館,匹馬隨飛鴻。孤城倚大磧,海氣迎邊空。

四月猶自寒,天山雪蒙蒙。君有賢主將,何謂泣途窮。

時來整六翮,一舉淩蒼穹。

為了平叛,朝廷從邊關調回兵馬。不到一年後,唐玄宗退位,肅宗即位。這一年,高仙芝和封常清受到誣陷先後被殺,使唐朝少了兩位軍事人才。

也是這一年,著名邊塞詩人王昌齡被毫州刺史閭丘曉因嫉妒其才而殘遭殺害。後來,耿直的老宰相張鎬最終為王昌齡報了仇。

公元756年,岑參隨軍返回勤王。

“安史之亂”是大唐由盛轉衰的曆史轉折點。此後大唐就沒有什麼起色了,後繼14位皇帝,大都是平庸之輩。五代十國時期南唐後主李煜被譽為南唐最優秀的詩人,而這時候的天空早已不屬於大唐了,這是題外話。

岑參回朝後,經杜甫等人聯名推薦任右補闕。跟李白杜甫一樣,岑參是個天才的詩人,他始終保持著慷慨報國的英雄氣概,無意敷衍世事委屈求官。他不斷上書反映時政存在的弊端,不斷得罪當權者。由於“頻上封章,指述權佞”,乾元二年改任起居舍人。不滿一月,貶謫虢州(今河南靈寶)長史。三年後,即寶應元年出任關西節度判官,回來又任雍王掌書奏,在潼關、洛陽等地轉戰一年。廣德元年入京,做了三年尚書郎。大曆二年,調任嘉州(今樂山)刺史,人稱“岑嘉州”。

在四川的杜甫聽說老朋友來川赴任,作一首《寄岑嘉州》詩給他,前四句是:“不見故人十餘年,不道古人無素書。願逢顏色關塞遠,豈意出守江城居。”岑參作了回贈詩,多已遺失。岑參在嘉州寫了一些反映嘉州風物風情的詩,比如《上嘉州青衣山中峰》、《等嘉州淩雲寺》等,顯然比不上他氣勢恢宏的邊塞詩了。

岑參後來辭官,準備乘船會江陵老家。船出夔門遭遇不利天氣,東歸不成,改道北上,達到成都。大曆四年末,他作了一篇《招北客文》自悼,後來病逝在成都旅舍,時間剛剛踏進公元770年。

岑參一生詩名可比王維、高適,但仕途卻無法相比。他的詩緊步李杜之後,他的去世也同李杜一樣淒涼。762年,詩仙李白病逝於安徽當塗。770年4月,詩聖杜甫病逝於湖北汨羅江畔。

作為盛唐最著名的邊塞詩人,他的邊塞詩是後來人們研究最多的。

岑參的詩名在盛唐的影響力是非常大的。

岑參先後兩次出塞,在安西和北庭兩大都護府任過職,是盛唐時期走的最遠的詩人。他6年戍邊,雄心壯誌,未成大功,卻造就了境界空前開闊、造意新奇、雄奇瑰麗的浪漫色彩的邊塞詩,成就了盛唐著名的邊塞詩人。《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輪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和《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三首,被譽為岑參邊塞詩的最高境界,在唐詩中栩栩生輝。

他的詩不但具有一種氣勢雄偉、風格峭拔的浪漫主義風格,更有一種慷慨報國的英雄氣概和不畏艱難的樂觀主義精神。他對傳統的邊塞詩形式和內容進行了擴展。在詩歌形式上,他大膽創新,突破前人的五言歌行體,而采用七言歌行體。在詩歌內容上,他有兩次出塞、6年邊塞生活的積累,對邊塞風土人情、山川風貌、將士出征、凱旋等場景非常熟悉,並且有深切的體會,他心中有豐富的邊塞意象。因此,他的邊塞詩場景描寫和內容方麵比其他詩人的要更加具體,而且真實動人。這是他真實體驗對邊塞詩的一次重大突破。他的70多首邊塞詩都是自己創造的新邊塞詩體例,幾乎看不到一篇采用樂府詩體,讓人耳目一新。

在情感基調和主題上,他一反前人包括同時代詩人把邊地的淒涼、戰爭的殘酷、將士艱苦生活和思鄉之情作為主題,他則以瑰麗的筆調,把烽火狼煙、羌笛胡笳等異域情調的新鮮事物進行精彩描述,塑造了一個個千姿百態的藝術形象,以奇崛的語言和誇張手法,把風沙、雨雪、冰霜,大山、熱海等奇特風光描繪成奇特壯麗的畫麵,把人煙稀少的荒涼景象描繪成一個斑駁陸離的童話世界,給人留下了極其鮮明的印象。這種瑰麗奇峭的寫景狀物的手法在盛唐邊塞詩中獨具一格。

他的詩在當時廣泛流傳,大詩人杜甫稱讚說:“岑參兄弟皆好奇”。他的“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可稱為千古絕唱。宋代愛國詩人陸遊在《渭南文集·跋岑嘉州詩集》中曾稱讚說:“以為太白、子美之後一人而已”,可見岑詩感人之深,影響之深遠。

清代詩人趙翼的《論詩》中有:“李杜詩篇萬口傳,至今已覺不新鮮。 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用發展的眼光看,每個時代都有風騷人物,不必惟古人是從。“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是廣為傳誦的名句。

實際上,同樣聞名的“高岑”,他們的邊塞詩風格上還是有區別的。從氣質看,高適的詩雄渾悲壯中顯得深沉,質樸渾厚;岑參的詩雄渾悲壯中顯得奔放灑脫。從手法上,高適常用對比、反襯的手法,語言剛健質樸、精煉準確;岑參則好比喻和誇張,語言新奇自如,呈現出強烈的浪漫主義色彩。比如在他的《獻封大夫破播仙凱歌六首·之三》中:“日落轅門鼓角鳴,千群麵傅出蕃城。洗邊魚海雲迎陣,秣馬龍堆月照蕾。” 再比如《醉裏送裴子赴鎮西》中:“醉後未能別,醒時方送君。看君走馬去,直上天山雲。”這樣的浪漫主義情調在高適詩中是不多見的。

宋代嚴羽在《滄浪詩話·詩評》中說:“高岑之詩悲壯,讀之使人感慨。”

其實,高適之詩悲壯是實,岑參的邊塞詩中很少能讀到“悲”,反而豪氣橫溢,詩情畫意,雄健奔放中透出一種陽剛之美,熔鑄了盛唐蓬勃酣暢的時代精神和豪放性格,具有鮮明的個性和時代特征,閃爍著美的光華。

在中國曆史上,唐人的精神世界是最獨特的,清新、明朗、充滿樂觀主義精神。尤其盛唐時期,這種精神氣質更加濃厚,散發出一種激情蓬勃、昂揚向上的時代氣息。曆史學家們說:那是一個健康的時代。

因此說,岑參是最能體現盛唐氣象的邊塞詩人。他的邊塞詩中的這種陽剛之美最能體現盛唐氣質或風骨特征和主旋律,是唐詩中最強勁的時代音符。

學者們說,因為他的詩過於英雄氣概了,符合了盛唐時代的主旋律,但也失去了更加深入的思考。這一點對岑參邊塞詩來講是客觀的,是他的曆史局限性。

赤亭是見證了大唐興衰的,不但見證了詩人岑參的邊塞詩,也見證了盛唐的邊塞詩。

《經火山》

火山今始見,突兀蒲昌東。赤焰燒虜雲,炎氛蒸塞空。

不知陰陽炭,何獨然此中。我來嚴冬時,山下多炎風。

人馬盡汗流,孰知造化功。

這是詩人在赤亭留下的詩。

赤亭,就是赤亭烽,是唐王朝在高昌地區設置的最重要的軍事要地,被譽為西域第一烽。這一重要性首先緣於鄯善的軍事位置。公元640年,高昌並入唐朝版圖,改為西州,設安西都護府,後移治龜茲(今庫車),改為大都護府,與設在今吉木薩爾的北庭大都護府共同構成唐朝管理西域的兩大軍事政治中心。鄯善是唐朝與西域交通的門戶,西州到天山南北總共又11條道,鄯善境內獨占7道,赤亭道位列諸道之首。赤亭又是直通龜茲的交通孔道,戰略地位極為重要。

赤亭烽燧的修建時間,大約是公元680年左右,設有鎮戍和烽堠兩級軍事單位,赤亭旁建有赤亭驛,接待往來客商和行人。早在公元627年,貞觀三年,玄奘西去取經,一定路過了赤亭古道。他匆匆走過,這裏沒有赤亭,也沒有駐守,大約一些過路的人目睹了他的背影,他沒有來得及逗留,就被高昌王麴文泰接了去,講經去了。那是中午,陽光直射,天空明亮,大地一片赤紅。

至今,鄯善當地還流傳著許多詩人的故事。據說岑參在赤亭曾經收了一個義子,是個回鶻牧羊童,後來這個牧童果然不負詩人厚望,成了有名的翻譯家。有說元代著名的翻譯家舍蘭蘭就是其後代。

更有趣的是,2003年在對神秘的阿斯塔那古墓清理中,發現了一張岑參留下的賬單:

“岑判官馬柒匹共食青麥三豆(鬥)伍勝(升)付健兒陳金。”

這是大詩人無意間留給我們的一條珍貴信息。

岑參一生立誌報國,在他的《日沒賀延磧作》中這樣說:“沙上見日出,沙上見日沒。悔向萬裏來,功名是何物?” 可是他心強命不強。“安史之亂”之後,大唐輝煌不再,江河日下,他也就隨同他的盛唐與那輪落日一起西沉了。

仔細想一想,安西大都護府和北庭大都護府,是唐朝設在西域的兩大政治軍事中心。若按照現在的行政軍事管理級別判斷,它們相當於兩個特別行政省區或者兩大軍區,至少也是省部級單位。在那100多年時間裏,有多少高官厚祿的朝廷大員穿行於此,又有多少身披質堅的軍人穿梭其間。就算是高仙芝、徐敬業、封常清這樣的名將、大員,不查史料,我幾乎記不得。而邊塞詩人岑參,早在我的童年就記住了他。

是啊,唐朝遠去,留下唐詩。

詩人遠去,詩句留存,被吟誦、被傳唱。

這是詩歌的魅力,這是詩人的精氣神,這是人類古老文化的精魂。

而在那個時代,詩人又算得上什麼呢?比如岑參,僅僅是一名隨軍的小文官而已,他沒有如何可以炫耀的豐功偉績,沒有任何可以施展抱負的位置,隻是仰望天空心係朝廷,隻是送別戰友坦露胸臆,隻是遙望萬裏山川寫下慷慨激昂的詩。

當我們提到那個偉大的時代,隻有唐詩是最親切的,也是最令人心潮起伏的。唐王朝近300年江山,24位皇帝,數以千計的文臣武將,數以千計的公侯伯子男,除了少數幾位,比如唐太宗李世民、名聲不好的武則天、隻愛美人不愛江山的唐玄宗李隆基,還有魏征、長孫無忌、房玄齡、狄仁傑、張九齡等等,幾乎說不出多少有名有姓的人物來,而詩人可以張開喊出一大串,比如,李白、杜甫、王維、岑參,還能背出他們的經典名句。這又是為什麼呢?誰能真正地回答這個問題。

唐詩的興盛與唐朝的興盛有關,而唐朝的興盛一定與唐詩的興盛有關嗎?

確切地說,唐詩是伴隨著唐朝的興盛而興盛,達到最高境界。但它最終沒有挽留著唐朝的繁榮,沒有挽留著那個衰落的時代。這是唐朝的不幸,也是唐詩的不幸。

而唐詩確實像唐朝的血液,邊塞詩是唐朝的精氣神,是那個時代的靈魂。我們誦讀唐詩,感受詩人的脈搏;我們觸摸唐詩,就能夠感受到那個時代的氣象。我們感慨,博大超驗、氣象萬千的唐詩,胸襟坦蕩、豪氣衝天的邊塞詩,悲傷離別、婉約的送別詩,仿佛人世間的大悲大喜都被唐詩淋漓盡致地呈現了。

與其說唐詩是唐朝的氣血魂靈,不如說唐詩是我們民族血脈裏的一道長虹,是貫穿日月的虹,是最亮麗的虹,是曆史的虹,文化的虹,永遠的虹。

唐朝遠去了,給我們留下了文化。詩人遠去了,給我們留下了詩歌。遠去的,隻是曆史,詩歌依然在我們血脈裏激蕩。現代詩人們正在努力打破時空界限,與千古詩人的靈魂溝通,讓詩歌的光芒浸潤世人的心靈。

在這片遼闊的天際裏,我無意渲染遠去的古代民族之間的紛爭,曆史的煙雲已經散去,塵埃落定。華夏文明之光照耀著這片古老的大地。華夏文明,是這片土地上生活過的先民們共同智慧的結晶,是各民族優秀文化因子血脈融合的統一體。每個中國人都有責任有義務振興我們的民族,振興我們的文化,讓它煥發出璀璨的光芒。這是我們共同的曆史使命。

突然想起王維的詩句,“大漠孤煙直,長河落日圓”。

遠去的,是大唐的落日,是曆史的落日。時間巨人推動的巨輪,必將劃破碧空,送走舊時日,迎接新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