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章 赤亭落日(2 / 3)

《營州歌》

營州少年厭原野,狐裘蒙茸獵城下。

虜酒千鍾不醉人,胡兒十歲能騎馬。

《燕歌行》

漢家煙塵在東北,漢將辭家破殘賊。

男兒本自重橫行,天子非常賜顏色。

從金伐鼓下榆關,旌旆逶迤碣石間。

校尉羽書飛瀚海,單於獵火照狼山。

山川蕭條極邊上,胡騎憑陵雜風雨。

戰士軍前半生死,美人帳下猶歌舞。

大漠窮秋塞草衰,孤城落日鬥兵稀。

身當恩遇恒輕敵,力盡關山未解圍。

鐵衣遠戍辛勤久,玉筋應啼別離後。

少婦城南欲斷腸,征人薊北空回首。

邊庭飄颻那可度,絕域蒼茫更何有。

殺氣三時作陣雲,寒聲一夜傳刁鬥。

想看白刃血紛紛,死節從來豈顧勳。

君不見,沙場征戰苦,至今猶憶李將軍。

有人說,邊塞詩最能反映唐人的血性。而最能夠反映唐朝性格和血性的邊塞詩和邊塞詩人又是誰呢?

應該是岑參。就是站在赤亭上的那位被8世紀落日照著的詩人,他是盛唐最著名的邊塞詩人。

為什麼說他是盛唐最著名的邊塞詩人?為什麼說他的邊塞詩最能夠反映唐人的血性?

因為他的新穎的詩歌,因為他的特殊的從軍經曆……

岑參出生於公元715年,開元三年,正所謂開元盛世。

他的家族世代官僚,曾祖岑文本、伯祖岑長倩、伯父岑羲都以文墨官致宰相。岑文本這個人原本是跟隨蕭銑降唐的小文官,很受唐太宗李世民的賞識,後來提拔為宰相。岑長倩和岑羲在武則天時,先後被以謀逆罪誅殺。岑參的父親岑植,先後做過仙州(今河南葉縣)刺史、晉州(今山西臨汾)刺史。

岑參出生在仙州,潁水河畔,後來到長安後,他詩中多次提到故鄉穎陽。岑參出西域後,詩中的故鄉多是指長安,那時候他的家和妻子兒女已經在長安了。

岑參10歲那年,父親在晉州刺史任上去世,家境日趨困頓,他一直跟隨二哥岑況生活。岑植有五子:謂、況、參、乘、垂,岑謂和岑況為正妻所生,岑參和兩個弟弟為小妾所生,年齡相差懸殊。岑參幼年受父兄影響,刻苦讀書,遍讀經史,20歲到長安,獻書求仕無成,奔走京洛,漫遊河朔。他30歲登進士第,授右內率府兵曹參軍,及第前曾作《感舊賦》,敘述家世衰落和個人坎坷。

公元749年,天寶八年,岑參被朝廷派遣到安西都護府任幕府書記,也就是秘書。35歲的岑參初次出塞,滿懷壯誌,一心想建功立業,開拓前程。對於初到大漠的心情和軍中野營生活,在《逢入京使》這首詩中可以體會。

故園東望路漫漫,雙袖龍鍾淚不幹。

馬上相逢無紙筆,憑君傳語報平安。

另一首是《磧中作》,與《逢入京使》寫作時間相近。

走馬西來欲到天,辭家見月兩回圓。

今夜不知何處宿,平沙萬裏絕人煙。

公元751年,是大唐曆史上一個關鍵年份。這一年爆發了唐朝與大食的“怛邏斯之戰”。對於這場戰爭,唐朝是滿懷期待的,詩人岑參也是滿懷期待的。而他最終盼來的,是慘敗。詩人站在赤亭上眺望東方,內心漂浮著一片惆悵的雲彩。

唐朝是繼兩漢後再次統一西域的中央王朝。唐朝對西域的控製始於公元640年,先後設立安西和北庭兩個都護府,統管西域軍政事物。時間跨入大唐天寶年間,唐朝對西域的控製已經出現危機,西南吐蕃勢力不斷擴張,突厥人也在伺機而動,西亞的大食蠢蠢欲動,準備翻越蔥嶺向東拓展。歸屬唐朝的粟特、吐火羅、蔥嶺諸國陸續投向吐蕃或大食,向唐朝朝貢的屬國越來越少了。當然,朝廷一定感覺到了。然而,被盛世的富麗堂皇衝昏頭腦的唐玄宗,正忙於享受盛世的成果,整日與楊貴妃鶯歌燕舞,根本沒有把這些國家大事真正放在心上。朝廷的日常事物由楊貴妃的兄弟楊國忠和奸相李林甫把持著。

有一個敏感的軍人意識到了這種危機,他就是後來擔任“怛邏斯之戰”的唐軍主將高仙芝。

高仙芝是高句麗人,身材魁梧,戰功卓著,是唐朝在西域軍事靈魂人物。

詩人岑參或許並沒有預感到這些,這不奇怪。

戰爭之初,朝廷任命安西節度使高仙芝為主將、疏勒鎮(安西四鎮之一)鎮守使李嗣業為副將,調度2萬兵馬。一時間,烽火朝夕傳遞,驛站晝夜忙碌。詩人在安西營中親眼目睹了各地軍隊緊張集結,軍旗獵獵,戰馬威武,士氣震天。他寫下兩首著名詩篇,在《走馬川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中他這樣描寫:

君不見走馬川行雪海邊,平沙莽莽黃入天。

輪台九月風夜吼,一川碎石大如鬥,隨風滿地石亂走。

匈奴草黃馬正肥,金山西見煙塵飛,漢家大將西出師。

將軍金甲夜不脫,半夜軍行戈相撥,風頭如刀麵如割。

馬毛帶雪汗氣蒸,五花連錢旋作冰,幕中草檄硯水凝。

虜騎聞之應膽懾,料知短兵不敢接,車師西門佇獻捷。

另一篇是《輪台歌奉送封大夫出師西征》:

輪台城頭夜吹角,輪台城北旄頭落。

羽書昨夜過渠黎,單於已在金山西。

戍樓西望煙塵黑,漢兵屯在輪台北。

上將擁旄西出征,平明吹笛大軍行。

四邊伐鼓雪海湧,三軍大呼陰山動。

虜塞兵氣連雲屯,戰場白骨纏草根。

劍河風急雪片闊,沙口石凍馬蹄脫。

亞相勤王甘苦辛,誓將報主靜邊塵。

古來青史誰不見,今見功名勝古人。

詩人滿懷期待,為戰友送行,也期盼他們凱旋。

這場戰鬥十分慘烈,2萬唐軍翻越蔥嶺與大食10萬軍在怛邏斯河岸進行了一場生死決戰。李嗣業是一位出名的陌刀將,當時唐軍士兵都配一把陌刀。這裏有必要提說一下這種叫陌刀的兵器。大唐進入盛世,政治經濟文化空前繁榮,軍事也極其強盛。在那個冷兵器時代,這種叫陌刀的雙刃大刀,為唐朝開疆拓土發揮了巨大威力,也使唐軍在幾十年征討中威名顯赫。正是這種威風陌刀,在“怛羅斯之戰”中使大食軍受到重創。唐軍奮戰五天五夜,終因力量懸殊而敗。“士卒死亡略盡,所餘才數千人”。戰敗的另一個原因是作為盟軍的突厥葛邏祿部叛亂,隔斷了唐軍步兵與騎兵的聯係。高仙芝本想收拾殘部再戰,李嗣業見大勢已去,勸其退兵。倒戈的拔汗那部阻塞了唐軍退路,李嗣業手持大棒連人帶馬打死了上百名拔汗那士兵,為唐軍開通了道路。

詩人送別的這位封大夫,叫封常清,非一般人物。早在詩人到安西的前兩年,他已經在安西安節度使手下效力。封常清初見任都知兵馬使的高仙芝,立即被其氣度傾倒,決定隨從他,還慷慨陳辭投書一封,毛遂自薦。據說高仙芝嫌他相貌醜陋,不願接受。他不氣餒,早晚不離高府,如此等候數十日,高仙芝隻好收留了他。後來,他的文才和治軍才能得到高仙芝的賞識。高仙芝出任安西四鎮節度使後,封常清為慶王府錄事參軍,充節度判官。高仙芝每次出征,常令封常清為留守使。“怛羅斯之戰”後,高仙芝調入京城任右金吾大將軍。一年後,封常清接任安西節度使。

而同為文人的岑參卻沒有像封常清那樣出色,立軍功,逐步提升。岑參一直默默無聞,做著一份簡單的文職工作。而他的詩名漸起,他的邊塞詩感染了戍邊將士,也轟動了京城。據說他每寫一篇詩,從邊疆傳回,人們競相傳抄、誦吟,成為時尚。

“怛邏斯之戰”動搖了唐朝對西域的控製,也是唐朝失去西域的起點。

有史學家認為,“怛邏斯之戰”是因為高仙芝好戰喜功,對西域諸國民族事物處理上多用軍事手段,缺乏政治遠見,引起一些屬國不滿而脫離唐朝,轉而投靠或支持大食。也有史學家說是惜敗尤榮,唐軍的英勇氣勢震懾了大食,有效遏製了其向西域的擴展。

事實是:“怛邏斯之戰”,唐朝將大食擋在了蔥嶺以外,大食軍轉身北去,一路占領了歐洲。而唐朝對西域的控製慢慢淡出了曆史的視線。而大食,從俘虜的唐軍士兵中學到了諸如造紙等東方世界的先進技術。

同時,這場戰爭也成就了一個人,就是那位著名的陌刀將李嗣業。在4年後的“安史之亂”平叛中,他做前鋒,衝鋒陷陣,為保大唐江山再立功勳。

“怛邏斯之戰”之後,岑參在赤亭烽上遙望東方,目送落日西沉。

隨後他就回到了長安。

岑參回到長安,最開心的是與杜甫、高適的交遊。

天寶十一年秋天,岑參和杜甫、高適、儲光羲、薛據等人相約等慈恩寺塔,就是現在的大雁塔,都有詩作。岑參的詩中有:“塔勢如湧出,孤高聳天宮。登臨出世界……”

在長安的這段時間,岑參與杜甫經常見麵,暢談詩歌,岑參倍受啟發,兩人成為莫逆之交。

天寶十三年春天,他去了一趟醴泉拜祭祖墓。醴泉在今陝西禮泉縣,醴泉亦名甘泉,泉水略有淡酒味。《爾雅.釋天》“甘雨時降,萬物以嘉,謂之醴泉。”

他祖父岑文本死後陪葬昭陵,朝廷允許其子孫從葬,他父親岑植也葬於此。岑參拜祭了祖父和父親之後,對自己的人生非常感慨。

從醴泉回來後,岑參和弟弟與杜甫相約同遊渼陂。渼陂在今陝西戶縣,群山懷抱中有一小湖,山清水秀,景色怡人。三人同行,每日飲酒作詩,杜甫作《渼陂行》中:“岑參兄弟皆好奇,攜我遠來遊渼陂。”岑參作詩兩首。

秋天的時候,岑參又接到了出塞的命令。

重陽節這天,杜甫想起訪問岑參,剛出門就開始下雨了,他隻好返回。這時候,杜甫很想岑參,想到這一次分別後不知何時相見,心裏久久不能平靜,作《九日寄岑參》一詩。

公元754年,岑參第二次出塞,到北庭都護府作判官。

北庭在新疆吉木薩爾縣。至今,城北十二公裏處還有一座“破城子”,人們都叫“唐朝城”。

在北庭,他留下另一首代表作《白雪歌送武判官歸京》。

北風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飛雪。

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散入珠簾濕羅幕,狐裘不暖錦衾薄。

將軍角弓不得控,都護鐵衣冷難著。

瀚海闌幹百丈冰,愁雲慘淡萬裏凝。

中軍置酒飲歸客,胡琴琵琶與羌笛。

紛紛暮雪下轅門,風掣紅旗凍不翻。

輪台東門送君去,去時雪滿天山路。

山回路轉不見君,雪上空留馬行處。

北庭,因為著名邊塞詩人岑參,聲名遠揚。

其實北庭這個地方曆史久遠。據漢書記載,早在公元前60年,西漢宣帝神爵二年,此地是車師後部王庭的金滿城。公元640年,貞觀十四年設庭州府,下轄金滿、輪台、蒲類、西海四縣。輪台縣就是現在的新疆米泉縣,也就是“輪台東門送君去”中的輪台。岑參的另一首詩中有:“胡地苜蓿美,輪台耕馬肥”。有學者考證,輪台城就是現在烏魯木齊西南的烏拉泊古城。古城東門對著絲綢古道,正所謂“輪台東門送君去”。

公元648年,唐朝任命西突厥開國主室占密5世孫阿斯那賀魯為瑤池都督府都督,駐守其地。702年,在庭州設立北庭大都護府,其管轄範圍包括天山以北、巴爾喀什湖以南的廣大地區,西麵則直達裏海。866年,高昌回鶻政權建立後,北庭為其夏都。1206年,成吉思汗滅遼,改稱北庭為別失八裏。

明朝統一中原後,別失八裏為蒙古察合台後裔的活動中心。1412年,察合台後裔為爭奪王位互相殘殺,北庭故城毀於戰亂。

公元755年,爆發了震動朝野的“安史之亂”,唐朝的衰敗已成定局。此時距“怛邏斯之戰”後不到5年。之前詩人並不完全了解,畢竟是盛唐,國力鼎盛,軍力強盛。在他寫給封常清的《北庭西郊候封大夫受降回軍獻上》中說:“側身佐戎幕,斂任事邊陲。自隨定遠侯,亦著短後衣。近來能走馬,不弱幽並兒。”可以看出,當時大唐的餘威。

也隻是餘威了。

其實早在他未出塞之前,情況已經開始變化了。盛唐朝廷的奢靡,內政的腐敗,邊塞軍營的奢侈,這是盛唐走向衰敗的信號。他是在駐守邊塞後期才感悟到的,從一些詩文裏,我們可以體會到他那時複雜的心情。在《送李副使赴磧西官軍》中,詩人這樣寫:

火山六月應更熱,赤亭道口行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