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3 / 3)

“這幅國畫上的竹子,比起康德拉季耶夫油畫上的白樺樹來,更是稀世之寶吧?”

“那還用說!老板懂行,據說值一個大數呢!”

“我請問,你把市博物館的藏畫,掛在老板家裏,合適不合適?”

“他既然喜歡,我又能辦到——”他瞥了瞥韓潮的臉色。共事三十年,他知道越是這樣平靜,越存在著大爆炸的可能。但是,他之所以有恃無恐,是因為許傑講了,關於臨江的班子問題,高峰已經征求過數次意見,而且一再表示,盡量尊重許傑的看法。看來局麵已定,要問有什麼明顯的例證,莫過於批給幹部樓的錢了。

“你搞的什麼名堂喲?我看你身上好像附著一個叫貝希科夫的白俄的陰魂咧!”韓潮怒氣衝天,也不管這裏是人家的書房。

丁曉也不示弱,聲音不響,語氣很硬,“我是打了借條從博物館長期借出來的,實在不行,我還可以還回去。而你,韓潮同誌,敢把畫作為禮品送給外國人,我不說你收了外國人什麼回敬的禮物,也不說你和劉釗對這個外國人,還寄托什麼希望——”

“寄托什麼希望呢?女兒女婿都自費出國留洋啦!”韓潮截住他的話,“我可以告訴你,畫,我送了,一切責任我承擔。就算這是個錯誤,我也好,劉釗也好,比你貝希科夫——”這時,羅縵進屋來,韓潮把話咽住。

但是,丁曉卻不肯罷休:“我是貝希科夫,那麼劉釗呢?韓潮同誌!”

他想起那張選票上的評語:“他至少不搞歪門邪道!”

丁曉突然從文件夾裏掀出一張紙,攤在韓潮麵前:“你看看這個吧!你會認出這是誰的筆跡?你大概想不到,你竭力提拔重用的劉釗是什麼貨色?他在挖你的心肝,剜你的肉呢!”

韓潮馬上認出,那紙上是呂莎的字體,不禁一驚。等到看清標題,是端端正正的“離婚申請報告”六個字後,他兩眼頓時一陣模糊,好像什麼都在閃爍,又好像什麼都在旋轉,再也看不清那紙上還寫了些什麼。

每一個人都有他最怕觸痛的傷口,尤其是心靈上的。那苦楚的心在說:“到底要離開我們,撇下我們,獨自走了……”

“這是我在劉釗宿舍的窗口下撿到的。”丁曉對他使出殺手鐧的效果很滿意,向羅縵微微笑著,不過這笑容顯得很凶梟,很殘忍。

所有善良的人,從來不提防身邊有一雙窺視的眼和一顆險惡的心!於是便受到生活的懲罰!

丁曉看到韓潮沉默,而且繼續保持沉默,便幹笑了兩聲,“我就說過,像劉釗這種人,千萬不要笑得太早,尤其不要跳出來表演,肯定是跳不了多久的!”

韓潮現在的感覺,仿佛是在騰雲駕霧,腦袋裏好像有一台打樁機,在砰砰地捶擊著。同那天在臨江大廈防火梯上的暈眩很相像。他知道,他的病開始不饒他了,頻繁地發作,稍有一點刺激,就會觸發腦袋裏的妖怪勃然作怒。他現在多麼需要一個人扶住,千萬別歪倒下來,要是歐陽慧在就好了,她準會沒命地衝過來的。

“……不能倒在這裏,尤其不能倒在這些人麵前,韓潮,站起來,如果你還承認自己是一個共產黨員,你就直著身子走出去……”那個穿著大馬靴、腰裏插著駁殼槍的韓潮對他說。他似乎看到了肮髒的黑雪、肮髒的胡同和那些肮髒的,充滿了汙穢的人……他也聽到了急迫的追蹤而來的腳步聲,是偵緝隊的狗雜種在喊:“抓住他,抓住那個穿馬靴的,不能放他跑了!”

他把呂莎寫的、顯然是經一隻險惡的手,細心拚接起來的離婚報告,折疊起來,揣進口袋裏。然後,扶著沙發把(他覺得有人攙了一下,但他憤憤地摔掉這種偽善),硬挺著走出門去。

他知道他們想攔住不讓他走,他也知道已經休息好了的許傑在招呼他,但他還是徑直朝大門口走去,走出了綠柳垂楊的深宅大院。門外,給丁曉開車的司機,正在擦洗汽車,看到市委書記踉踉蹌蹌走出來,趕緊叫了一聲迎過去。

韓潮認出他來,急促地:“快,送我到醫院去。”

等他蘇醒過來,已是半夜。他睜開眼睛,隻見高峰一個人獨自坐在床邊,正深情地注視著他。

他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高峰。

“你幹嗎瞞住我們大家呢?”

韓潮苦笑地:“你說什麼?我不明白!”

“我把臨江市醫院的院長、黨委書記找來了!”

“吳緯、莎莎也知道了嗎?”他緊張地問。

高峰搖搖頭:“你呀!你呀!”

韓潮鬆了一口氣:“謝謝你!謝謝你!”

“既然醫生已經告訴你,癌的可能性大,瘤的可能性小,怎麼還跑出醫院,到臨江大廈去蹲點?”

他沉默著。

“還淋了一夜暴雨,同誌,你不該呀……”

夜晚的病房裏,很靜很靜,連示波器圖像跳動的電磁聲,都可以聽到。

好久,韓潮才輕輕地說:“老高,我請求你,給我保密,行嗎?”

高峰沒有表態。

“我既不願意讓我的親人為我擔心,也不願意讓那些不喜歡我的人、討厭我的人、甚至恨我的人,撫掌稱快!你知道為什麼嗎?我要幹下去,我要開始我生命的最後一搏!我要把臨江大廈蓋成,我還要給它剪彩!為什麼我要停下來,把完成它的權利讓給別人?黨已經讓我放開手腳,我這個蓋房子出身的人,能給康德拉季耶夫蓋那樣漂亮的花園街五號,難道我不應該給我們的黨,蓋一座、兩座,甚至三座大廈留在臨江市嗎?”

他越說越激動,先是坐了起來,接著,穿起衣服下床,最後,在室內走來走去。從那雙閃耀著火花的眼睛裏,你仿佛看到,當年那個在花園街五號幹過活的小半拉子又回來了。

突然,韓潮站住了。

“老高,我也估計過的,也許就連現在這座臨江大廈,我也看不到它的落成。可是,哪怕明天我撒手走,今天,我壘一塊磚,是一塊磚。要是連磚都壘不動了,把那些絆腳的、磕腿的、礙事的、擋道的石頭,弄到一邊去,也是好的嘛!”

省委書記激動地把手伸向市委書記,緊緊地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