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2 / 3)

當醫生和那個“戚本禹的聯絡員”,給他打了一針,送到病房以後,劉釗透過門上的窺視孔,看見他又恢複了那癡癡呆呆的模樣,木然坐著。“也許他要這樣一直坐到死為止吧!”劉釗心裏在說,“再見吧!可憐的大寶兄弟!再見吧……”

現在,當劉釗回到城裏,吃過午飯,踏著江沿淺灘上那曬得滾燙的汙泥和細沙,朝江水裏蹚去的時候,腦海裏還留著韓大寶那癡癡呆呆、坐在小屋裏愣神的情景。劉釗想:“他有什麼過錯呢?他隻不過是可悲的犧牲品罷了!多麼沉痛的代價啊!”

想到這裏,他縱身一躍,跳進江水裏去。

頓時間,他的思慮統統消失了,清涼的江水洗淨了汗汙,輕鬆多了。每個禮拜天,他差不多都要來江水裏泡一泡,好像要洗掉一周的煩惱和不快似的,然後往返一個來回,在激流裏搏擊一番。過江以後,回首翹望,江沿上紅男綠女,黑發白膚,五顏六色的遮陽傘,花團錦簇的遊泳衣,把一條大江,裝點成綺麗的花邊彩練,確實是相當賞心悅目的。

時代在前進,生活在發展,任何一個不昧心的人,臨江麵貌的變化,都是有目共睹的了。

錄音機在江邊此起彼伏地唱著,盡管聲樂專家聽了十分反感,但劉釗卻從人們的歡樂中看到,要是生活中令人欣慰的東西不那麼多,臉上的笑容也不會這樣燦然流露的。城市的氣味不同了,早先,整個臨江,到處是甜絲絲、酸溜溜的烤麵包和熬果醬味兒。而現在,工廠排放出的三廢、建築工地的暴土揚塵,各式車輛噴吐出的不潔煙霧,確實是應該注意環境衛生的時代了。可從這裏,也能看出臨江在發展,在成長,展翅朝現代化起飛了。

在他前方的水麵上,他發現了一頂小紅帽在波浪裏浮沉:“啊!莎莎!”他奮力追趕過去。

難道不是這樣麼?那建築中的臨江大廈像擎天柱似的平地而起,標誌著城市跨了一大步,多少有點現代化城市的味道了。再加上沿江新村那些新的住宅群,使得白俄的斯拉夫式房屋、偽滿的日本式和中日合璧式的建築、張大帥的公館、解放後的大屋頂,都相形見絀了。房屋建設是城市發展的一麵最好的鏡子。大興土木,總是興旺發達的氣象。房倒屋塌,是衰敗沒落的征兆。要是成了一片瓦礫,必定是兵燹之後的殘跡。至少,在臨江曆史上,還是首次有這麼多新的建築物出現。

他望著那頂小紅帽,喊了一聲:“莎莎!”

誰知她聽見沒有?隻見她逆水往上遊去。

也許因為大江,也許因為呂莎,他想起入黨時,呂況說過的話:“到那個時候,舊臨江變成新臨江,不再是破破爛爛的……什麼貧民窟、鴿子籠……統統不複存在!”當時,呂況白淨的書生麵孔,對未來的憧憬、期待、激奮,竟像喝了酒似的,現出了微醺的潮紅。

然而呂況一直到死,也未見到他預言的巨大變化,變化當然也是有的,但距離他的宏圖甚遠。

相反,呂況本人倒是發生了非常明顯的變化。他激奮的感情被謹慎代替了,他幻想的色彩被淡漠溶化了,他精辟的見解被緘默扼殺了,他橫溢的才氣被畏怯拘束了。簡直弄不懂他,為什麼?為什麼?……

難道莎莎媽講的話“我們是先天不足,後天失調”,反映了他們的真實思想嗎?

他兢兢業業地為臨江人民幹了二十多年,兩手空空地走了,現在,連土高爐的殘址都不存在了。劉釗當然替他悲哀,可又對他充滿了怨懟之情。

“哞……”

江麵上傳來了輪船的汽笛聲。他從波濤間昂起頭來一看,正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臨江一號”客貨兩用輪,正順流而下,駛過這段最繁華熱鬧的江麵。

他被打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以後,就來到這條江輪上當水手。盡管他對處分不服,一直在申訴、上告,但他還是承認了處分這個事實。爆炸案發生以後,才使他看清了某些人的鬼蜮伎倆。因此,他不認錯,而是強烈要求作科學分析。當時,呂況對他的評語是:“我看他是死硬到底、負隅頑抗了。這和他的階級本性分不開,他對社會主義和共產黨,有從胎裏帶來的仇恨!”

“我不同意你的分析,帶著固定成見去看一個同誌,這不是共產黨實事求是的精神!他幹嗎反黨?瘋了嗎?”

“老韓,我看你是鐵了心啦!怎麼也提高不了認識,劃不清界限,溫情主義,居然還要為他辯護,階級烙印是永遠去不掉的胎記,包括你、包括我!”

類似這樣的爭論非止一次。還有一些正直的人也為他辯護,“不可能的。那樣拚死去關閘門、撲滅火焰的劉釗,會炸鍋爐,他又不是精神失常!”

“做得出的,什麼事情都會發生。階級仇恨會使人不擇手段。在感情上也許無法相信,在理智上,必須按階級鬥爭的規律看問題。”

從溫泉鎮拋下哭得死去活來的呂莎,回到臨江接受宣判處理的那天,劉釗看到坐在主席台上的呂況,不時摘下眼鏡,用手絹擦著(劉釗熟知呂況的性格,每當他左右為難,把握不定的時候,必然會摘下眼鏡,用手絹來回地擦),一直擦個不停。他真想大聲問:“呂況同誌,你分明知道是假的,是不可能的,為什麼昧著良心給我定案?是一股什麼邪惡的勁頭,壓倒了一個共產黨員堅持真理的信念呢?”

是的,往事如煙,仿佛這滾滾江水,一眨眼,從身邊流過去了。

“莎莎,小心江輪!”

但呂莎一偏腦袋,偏要向前遊。劉釗想:“她今天怎麼啦?”

他知道,呂莎和他一樣,既懷念她老爹,又怨恨她老爹。一個悖謬了自己的人,必然要悖謬到別人頭上去。至少,在江心泅泳的這兩位,到今天也還沒能使由於悖謬而造成的創傷完全愈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