單身漢的禮拜天,是個再好不過的睡懶覺的機會了。沒有嘮叨的妻子,沒有搗亂的孩子,也算是一種幸福。而對有家有室的人來講,他們根本不存在禮拜天,隻有禮拜七。這個禮拜七要比任何一天都忙碌勞累,想睡懶覺?笑話!老婆早給你把鋼精鍋準備好:“排隊買豆漿、油餅去!”
但是,我們這位幸福的單身漢,還在夢鄉裏悠哉遊哉的時候,電話鈴把他吵醒了。
他抓起電話,立刻聽到:“對不起,劉釗,我是吳緯!”
“哦,大姐!”
“你現在能不能幫我把大寶送回溫泉鎮去?”
“怎麼啦?”
“你能不能吧?”
“當然可以!”
“那你趕緊到教授家,我這就去!”她把電話放下。
怎麼啦?這位寶貝!劉釗馬上披好衣服,用水擦了一把臉,蹬上車就走。最近,他們都在慶幸,自從韓大寶被吳緯安排到教授那“文革”珍品收藏室去以後,真的安靜了。很像缺氧的魚,死陽怪氣的,投入活水以後,不一會兒,又開始有生氣了。大寶到了教授那裏,像回到闊別已久的家鄉似的,處處感到親切。不但那些“紅革造”、“紅聯總”、“全無敵”、“風雷激”等等造反組織的大旗,使他感到亢奮;連那些“造反有理”、“文攻武衛”、“評法批儒”、“六廠二校”、“兩報一刊”、“批林批孔”,“三上桃峰”、“園丁之歌”、“牛鬼蛇神”、“五七幹校”、“中央文革”……等等字樣(因為教授想編一本“文革”語彙小冊子,免得後人對這些特殊詞語產生誤解。譬如“牛棚”二字,對於二十一世紀的讀者來講,他很可能理解是牛生活的場所,如果這樣解釋,豈非大謬特謬?再譬如“噴氣式”一語,假如認為是某種殲擊機,那豈不更荒唐了嗎?正好教授整理的語詞卡片放在桌上,被韓大寶看到了),也使他喜形於色,那種感情,簡直難以描繪。總之,他是全身心地投入到他的世界裏去了。
或許,希望重返這個世界裏去的人,不止一個韓大寶吧?
阿姨每次給他送飯去,都給花園街五號帶回來一點好消息:“教授說大寶一點兒也不像神經病!”“大寶一聲不吭地看書,頭也不抬!”“大寶沒鬧,挺好!”“他隻問了一句打雞血的事,其他什麼都沒說!”……
大家覺得——尤其是吳緯,沒準這樣一來,對他的病很可能是一次轉機呢!
劉釗騎車到教授家,吳緯的車子已經停在門口。他還沒有進屋,就聽到那嗄啞的演講聲:“同誌們,無產階級革命派的戰友們,我是紅五類,我是天生的革命左派,我是來點火的,來燒荒的——”劉釗進到屋裏,隻見大寶手執造反組織的大旗,渾身披掛著袖章、胸章,在口吐白沫地發表議論:“自從宋江架空晁蓋以後,山雨欲來風滿樓……”他見院子門外陸續有人走進,演講的勁頭越發亢奮。他用大旗將隨吳緯進來的司機、阿姨、警衛戰士與眾人隔開,大聲地說:“階級陣線要劃得清清楚楚,我們是紅顏色的,通紅通紅,他們,是黑顏色的,漆黑漆黑,她是走資派的老婆,這老頭是牛鬼蛇神,他——”韓大寶一路從吳緯、教授點過來,點到劉釗跟前,停住了,用一種專政的口氣,“劉釗,你認識我嗎?”
“當然,大寶!你小時候,我還陪你到莎莎家頂樓掏過鴿子蛋呢!”
“不要嬉皮笑臉!隻許你規規矩矩,不許你亂說亂動!還笑?你有資格笑?你配笑嗎?”接著又開始講清隊經驗,講清查“五一六”,一個也不能放掉。
“怎麼回事?”劉釗問吳緯,“又犯病啦?”
教授說:他把我所搜集的東西,全看完以後,開始演講了。昨晚上,他整整講了一夜,講‘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全過程,從海瑞罷官、“一月風暴”講到反對師道尊嚴,不做噸位的奴隸,批三株大毒草!
“大姐,決定送他回醫院?”
“他體力消耗得太厲害,再這樣下去,折騰不了多久,就全完啦!幾天不見,都沒個模樣了!”吳緯又是傷心又是恨地說,“對不起,教授,麻煩你啦!快送走吧!趁早上涼快!”
這裏,隻有劉釗是個壯漢了。冰球隊員對付一個精神病患者,還是綽綽有餘的。“大寶,走吧!”
“我不走,就地鬧革命!”
劉釗忍不住笑了,這些詞藻,脫口而出,也真是讓人欽佩。可能也是千噸輪裝萬噸貨,裝得太多才精神分裂的吧?
“你笑?劉釗!你不要笑得太早了!跳出來盡量表演吧!我看你還能跳多久?告訴你,劉釗,十六條”寫得很清楚,對你們這些資產階級右派分子,一律留待運動後期處理!現在運動尚未結束,你等著吧!
還是司機摸透了他的脾氣,走上來:“韓勤務員——”
“對,我是個小小老百姓!”他挺起胸脯,露出三個忠字。
“我們最最最最敬愛的旗手,要親自接見你,談革命樣板戲的普及問題。”
“是嗎?”
韓大寶立刻做出一副楊子榮打虎上山的姿勢,唱二黃導板:“穿林海跨雪原氣衝霄漢;”幾個動作過後,接著又唱回龍:“抒豪情寄壯誌麵對群山。”一路踉蹌走出屋子,穿過院子,來到大門口。
能使人產生仿佛隔世之感的這打扮,這唱腔,一下子就把胡同裏的過往行人都吸引來了。劉釗一看形勢不妙。因為有演講欲的人,一見有聽眾,嗓子會癢,更要大講特講,便以冰球隊員那合理衝撞的姿勢,猛一下把韓大寶推進了轎車,吩咐司機開車。
韓大寶從劉釗的胳膊下探出頭,問道:“方向?哪兒是南?”
司機舉起一隻戴白手套的手,他明白了,對準了前進的方向,目不斜視地端坐著。
生離死別,傷心的母親,目送著汽車遠去。讓母親看著自己的兒子,活生生地死去,這恐怕是最殘酷的懲罰了。為什麼這樣的懲罰,偏偏要落到她的頭上?
劉釗回頭看去,吳緯還呆呆地站在那裏。也許這一去永遠也不會回來了,也許從此母子就生死異路了。他心底裏湧上來一股憤怒,仇恨的情緒,委屈、難過的情緒,他真想拊胸大叫:“為什麼懲罰好人?為什麼?”做父親的有什麼過錯?做母親的有什麼過錯?甚至身旁這個已經完全失去理智的人,有什麼過錯?……他再也控製不住自己,最後一次,把這個注定要在屈辱中慢慢死去的兄弟,緊緊摟在身邊,任奪眶而出的熱淚,在臉頰上流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