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3 / 3)

直到三中全會以後,解決了省市的問題,才正式給呂況開了追悼會。那天,劉釗被省委找到省城去談話,一切問題都煙消雲散,全部拉倒。雖然是預想的結果,那也很高興,準備坐火車趕回臨江,參加呂況的追悼會。去時,韓潮囑咐他早去早歸,呂莎的眼睛裏,自然也是這番意思。可是,在組織部落實政策辦公室談話以後,他從友人那裏,獲悉了他也許本不應該知道的事情,他怔住了。抄件上寫得清清楚楚,那是呂況一九五六年初給省委寫的信,建議把劉釗調離外事崗位,認為他不適宜擔當此種機密工作。還有六十年代初,他被判處勞改後,呂況所作的自我檢查,為自己在地下工作時吸收他人黨,為以後提拔重用一個階級異己分子,給黨造成重大損失而內疚、後悔。

完全是呂況的語言風格。給他做過秘書的劉釗,當然是熟識的。估計他在寫的時候,不知擦了多少回眼鏡,但竟然還是寫了。

劉釗癡癡地捧著抄件,半天說不出話來。

是啊!他能說什麼呢?

於是,他把車票退掉了。獨自一人,在車站附近的商亭裏,買了一瓶白酒,回到招待所,才喝了兩口,就再也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誰都知道,劉釗是硬漢子,在備受折磨的歲月裏,他也很少軟弱過,更沒見他掉過一滴淚水。現在,哭得這樣傷心和委屈,同屋的人——大半是來組織部落實政策的,都同情地勸慰著,那他也無法控製住泉湧般的淚水。

也許有人了解他的經曆,便叫著別人悄悄離開房間,由他一人哭個夠。大家知道,假如要是完完全全的恨,劉釗也就沒有眼淚了。然而,恰巧是使他曾經尊敬過、信仰過,而且至誠地追隨過的領導,這樣不公正地對待他,他能不傷心嗎?

韓潮在追悼會上瞧不見他的人影,大為惱怒,氣衝衝地打來電話:“……你怎麼搞的?記死者的仇,是男子漢的行為麼?不錯,他錯整過你,完全是他的責任麼?我告訴你,一個有作為的人,不會總掉過頭去,對個人恩怨的舊賬數落個沒完沒結。沒出息,太沒出息啦!”

韓潮的話自然是對的。所以劉釗回臨江的時候,還特地買了幾枝鮮花,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捧著。回來後,放在呂況的遺像前,表示哀悼。

是的,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吧!

“莎莎……”他發現那頂小紅帽,居然朝江輪遊去,幹嗎?逞什麼能?他拚命追過去。

被江輪劈成兩半的水,把遊艇、帆船、皮筏和遊泳者,朝兩邊推去。呂莎大概被激浪嗆了一下,突然失去了平衡,被巨流吞沒下去。

“你呀,你呀!”他雙腿夾緊,向水下潛去,一把抓住那個顯然不希望他來幫助的呂莎,拖上水麵,責備地:“你真孩子脾氣!”

小紅帽緊緊勒住秀發,顯得那樣姣俏,但亮晶晶的眸子卻閃著冷生生的光芒。

“幹什麼?活膩味了?”他還不饒她。

“鬆開我!”

“你背帶散了!”劉釗拉她轉過身子,“我真不明白你!”

她坦然地由他係好背帶,接著說,“我試試,我有沒有那個茨岡女人的幸運,被你從這條江輪上救出來?”女人的嫉妒心也真是沒有辦法,即使歐陽慧是她的知己,也不例外。她知道吉普賽女人要是瘋狂地愛起來,那簡直是場災難,什麼都不管不顧的。盡管她是記者,是作家,但她更是女人。她有點相信心靈感應。她猜想他會來的,他就果然來了。呂莎一般不來這大庭廣眾之下遊泳的,那種男人們如同搜身的眼光,使她十分反感,所以,她經常是在水上運動俱樂部的遊泳區活動。

劉釗勾住她,怕她再被浪濤帶走。“你說什麼?莎莎!”

“你的英勇行為啊!”

他笑了:“你怎麼知道的?”

“正是被你救的那個茨岡女人告訴我的!”

“誰?她是誰?”

這種急迫勁又煽起了她的嫉妒心。她想起那個大膽女人曾經在夜晚無休無止的枕邊細語時,告訴她:“有一次,劉釗在省城設宴,單請我歐陽慧,要求我們留在拖拉機廠的人別搗亂,否則誰也不得安生。你知道麼?莎莎!如果他當時的眼睛不是那樣冷,也許我就真正跟定他了。我奶奶說過,茨岡人走遍世界,你首先得學會看一個人的心!”

“我跟你說了,茨岡,俄語念ЦЫГАН,就是吉普賽人!”呂莎瞅著他。

劉釗恍然大悟:“是她,原來是她!哦!我全明白了!”說著,便拖著呂莎往回遊,“快!莎莎!”

“你幹嗎?”

“我要馬上去找她!”他開玩笑地說,“找臨江一枝花!”

“什麼?”呂莎問,“還要把你倆麵對麵的宴席繼續擺下去嗎?”那副神氣,很像前些天暴雨時黑雲壓城的氣勢。

劉釗知道她誤解了。誰處在這種艱難的愛情生活中,誰都會變得敏感、多疑、偏狹和神經質的。“不錯,我曾經為了工作宴請過歐陽,她也確實流露了一些感情。但是,她說過一句話,我記住的。她說:‘吉普賽人追求愛情,可更忠實於朋友!’明白嗎?莎莎!我得去找她搞一張特許證,再讓奧立維親眼看看溫泉鎮上那股神奇的礦泉水,合同就可以簽字了!”

“偏要找她?我也能搞到!”

“莎莎,問題是急需,明天要用。今天可是禮拜天,休息!”

“歐陽已經洗手了,她下了決心!”

“我求她為我破一次例。”

“為你?”她那顆受傷的心,最害怕聽這種話了。

“莎莎!”劉釗把她攬過來,“你怎麼能這樣呢?愛情不是口香糖,嚼得沒有味了,就吐掉再來一塊。不,莎莎,如果你這樣看我,我能整整等你二十年嗎?”

她掙脫開劉釗,不知是賭氣,還是委屈,掉了個方向,順流往下遊去。

“莎莎,莎莎……”

她不答理,繼續任激流托著,越遊越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