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2 / 3)

人哪!多麼矛盾著的人哪……

還說什麼呢?即使想說也不行了。那麼一大群人在圍觀著韓大寶——他向大家自我介紹說他叫韓學青。是革命小將,是響當當的造反派,正口吐白沫,用那嘶啞的破鑼嗓子,在演講克己複禮的反動實質、仁的虛偽性、孔丘是何許人也等等高論。人們哄笑著,打趣著,開玩笑地提些莫名其妙的問題來挑逗他,吵吵嚷嚷,鬧成一團。汽車無法通過,人們像看耍猴似的越圍越多。呂莎怎麼能在這紛擾的氣氛下,再度鼓起勇氣說咧!她對司機講:“過不去了,咱們繞著走吧!”

“真不像話!”吳緯說,“對這些賣大力丸的,耍狗熊的,應該取締才是。”

“媽——”呂莎突然攫住吳緯的手,緊張地叫了一聲。

也在同時,吳緯從人群的縫隙裏,看到了自己的兒子,有誰比她更熟悉那張善良的、總帶著一股呆氣的麵孔呢?“啊!大寶!天哪!”她差點暈厥過去。

“怎麼跑出來了?”呂莎連忙囑咐司機把車退到偏僻的馬路上,然後央告他去把那位“文革”精神病患者弄回來。

“我也去!莎莎,你留在車上!”吳緯掙紮著和司機一齊走了。

呂莎抱著腦袋,痛苦難言的淚水,控製不住地流了出來。難道——她在思忖,居住在花園街五號的人,真的都不會獲得幸福麼?

喧囂聲越來越熱烈了……

“金兀術是什麼人?當然是法家了,因為嶽飛是儒家嘛!法家的一個最大特點,是同儒家進行針鋒相對的鬥爭,是造反有理。嶽飛是旗手給定性的嘛!在天津的一篇麵首講話裏,說得清清楚楚。無產階級革命造反派的戰友們,儒法鬥爭,推動了整個中國曆史前進……”

韓大寶還做出一副樣板戲裏昂首挺胸,凸眼鼓腮的英雄姿勢,大聲地講著,許多人都覺得非常可樂,可又覺得有點可悲,因為從這個瘋子嘴裏吐出來的話,大家當年都曾捧誦拜讀,學習領會過的呀!雖然他講得有些顛三倒四,有些語無倫次,但基本精神掌握得還比較準確,完全有資格進入當年赫赫有名的“梁效”寫作班子。曆史真是無情啊!人民的唾棄多麼嚴酷啊!不論曾經如何顯赫,隻要悖離了時代前進的步伐,終究會要掃進曆史的垃圾堆裏去。

隻有一個人,不笑,不嚷,靜靜地在人圈外麵注意地瞅著韓大寶。吳緯一眼發現了他,正是那位收藏家、教授。他那毫無表情的眼光,使吳緯想起醫學院教生理解剖的老師,注視著一副人體骨架時的冷漠相。無疑,在他眼裏,韓大寶隻是一具活屍,如果可能的話,給編上號,作為藏品才好。

“教授!”她輕輕招呼一聲。

“我想是他吧?”

吳緯點點頭。

“秦始皇是法家的老祖宗,他焚書坑儒。曹操也是法家、大法家,劉備是儒家,諸葛亮是大儒……”

人群裏有人拿他開心:“請問拳王阿裏是法家,還是儒家?”不知誰又插了一句:“杜丘東仁呢?”一片哄笑聲中,腦海裏毫無這類概念的韓大寶,顯然有點手足失措,他回答著:“等我去請示中央文革!”

“哈哈哈哈……”

教授歎口氣,對吳緯悄悄地說:“問題是他在這一部分的智能上、精神係統上,並沒有病,而是整個腦子失調,擺脫不掉那個瘋狂的時代。真可怕,現在回過頭去看,當年我們都曾經像他這樣來著。”

“唉!”

“曆史的報複有兩種:一種叫來世報,一種叫現世報。自己看著自己,成為笑柄,也真是個悲劇呢!”

不知誰遞給韓大寶在街道上用來維持秩序的電喇叭,他如獲至寶,一把抓在手中,立刻,精神亢奮起來,一種抑製不住的衝動,大概一下子使他回到批鬥、遊街、抓人、抄家、喇叭戰、打派仗、真刀真槍、文攻武衛的打、砸、搶高潮中去,開始力竭聲嘶地喊叫:“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誓死捍衛紅色政權!我們和中央文革心連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