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在過去,胖子早軟了。別看他在工廠裏頂威風,根本不懂業務,還假充行家,還好訓個人,可在上級麵前,他的勇氣是很有限的。但今天,雖然汗水涔涔,還在辯解著:“文章講劉釗把張武那小子改造好,還不等於說我是個無能之輩嗎?”
“有這句話麼?”韓潮追問。
“是那麼個意思。”
“實際情況是不是如此?”
胖子表現出破釜沉舟的決心。看來,準是有人把氣給他打得足足的了。“領導上要樹劉釗,給他製造輿論,給他創造條件,我們不敢有意見。可不能拉一個打一個,卸磨殺驢啊!從跟著許傑同誌進城,從呂況同誌把我提拔到領導崗位,我兢兢業業,從來沒犯過錯誤,受過處分,更沒進過勞改農場。幹嗎那樣抬舉劉釗,踩我們工農幹部?”
“工農幹部虧損國家四百五十萬元,黨倒應該感謝他麼?”
“那上至中央,下至臨江,都知道我是那個撲克牌裏的鉤子廠長,我還有活路麼?”他擠著眼睛,希望擠出點淚水。
“一個人有點壓力,才會進步。順便問一聲:你喝啤酒麼?”
他怔住了。題外的話,事先未準備如何答複,隻好茫然地點點頭。
“廠裏的小賣部,生意興隆吧?”
他不敢否認,又不敢承認,胖臉上的圓眼睛,滴溜溜地轉。因為小賣部專供給關係戶,連歐陽都指著呢!
“你知道市麵上打啤酒排隊麼?”
胖子一聽到這句話,便胸有成竹地回答,所以供應緊張,無非人民生活水平提高,喝酒人增多,加上臨江人受老毛子影響,特別能喝等等原因。
“好啦!你別強調客觀,還是正經抓抓工作。要是自己沒能耐,不懂行,那至少也還可以向明白人多請教。你三代貧農不假,怎麼管工廠倒挺像舊社會開燒鍋的甩手少掌櫃?活活一個敗家子?你在拖拉機廠三年,廢品堆積如山,賠到賣褲子的程度,後來是劉釗替你還清了銀行欠款。我要是莎莎,對不起,把你大名用黑體字標出來,虧損英雄,賠本大王,決不用什麼J廠長給你台階下。我為什麼不樹劉釗?樹你嗎?樹你讓臨江市民在三伏天裏喝不上啤酒?”韓潮說得激動起來,在室內走動著,“從我當小半拉子起,就喝臨江的冰花牌啤酒,老毛子時期甭說了,張大帥時期也甭說了,連小鬼子統治時期,啤酒也沒緊張過。怎麼偏偏到你手裏弄得大家排隊,你不嫌給共產黨丟臉嗎?告訴你,明天,我還要派莎莎去寫你那個藏汙納垢的小賣部!”
“她有權利寫,我有權利告!”
韓潮站住,大吃一驚:“什麼?”簡直無法想象胖子今天會這樣英勇,“那你就去告吧!告莎莎幹嗎?是我讓她寫的,你去告我,告我韓潮——”
突然,辦公室的門被推開了,衣著華麗的歐陽慧不顧值班秘書的阻攔,硬是闖了進來。韓潮心想:好,一個嫌不夠,還要湊成一雙,我倒要看看是個什麼陣勢。
她向韓潮賠笑地說:“真抱歉,讓他把你打攪了!”
韓潮望著他絕對厭惡的歐陽慧,那種薄如蟬翼的衣料,穿在她身上,真像《耕耘》封麵上的那座雕像,閃閃爍爍,隱隱約約,包括她這句話、這個人,都有點捉摸不透。
緊接著,她硬拉著她丈夫離開辦公室。在門口,她回眸一笑:“韓潮同誌,我不知道他剛才都跟您講了些什麼,不論說啥,全部等於放屁!”一扭身,便閃了出去。最讓韓潮奇怪的是,一物降一物,胖子一聲沒吭,乖順地隨她消失在門外。在外間秘書的辦公室裏,歐陽慧訓斥著她的丈夫:“你娘最大的錯誤,就是不該把你生到世上來,給我滾回家去,混蛋一個。人家轉著彎想接班呢!你能撈個毛?自給他們當炮灰!”
這是怎麼回事?正納悶間,桌上的電話響了,他抓起來,就聽到阿姨氣急敗壞的聲音:“怎麼辦?這可槽啦……”
“什麼事?你別緊張,慢慢說。”
“大,大寶不見啦!”
“啊?”
韓潮放下電話,坐在轉圈椅裏,兩手抱著頭,幾乎是痛苦的呻吟:“孽子啊!……”在他長長的歎息聲中,包含著一個老布爾什維克深深的失望和痛惜之心。孽子豈止是大寶呢?那不過是自己家庭的小小悲劇。麵對這份革命家業,韓潮更害怕的是,播下龍種,而收獲的卻是跳蚤的不幸局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