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講吧,我聽著——”
劉釗眼睛還停留在那些受洗的教徒身上。他們有的俯伏著,有的屈膝半跪,有的低頭懺悔,在穿著法衣的教堂執事吟哦下,一個個跪吻著他手裏的十字架,唱著“哈裏路亞”朝江水裏走去。
“你已經知道,我們一些同誌關在你爹的牢裏。”
“嗯!”
“現在,你爹要處決他們!”
“哦?”他把目光收回,盯住韓潮。
“鬼子的大東亞戰爭敗局已定,漢奸們也知道是秋後的螞蚱,隻有你爹殺人成性,所以我們——”他把話截住,從冰洞裏拖上來一條兩斤來重的桂魚,桂魚在冰麵上蹦跳著,把那隻狼狗嚇得跳了起來,但沒過一會兒,魚就凍僵了,兩眼木然地泛出死光。韓潮若有所思地盯著死魚。
劉釗插空問了一句:“他們唱的‘哈裏路亞’是什麼意思?”
“大概是讚美上帝吧!”韓潮然後輕聲地說,“黨組織決定要除掉他,殺一儆百,把任務交給了你和我!”
劉釗足足愣了一兩分鍾。他在來接頭之前,設想過各式各樣可能交給的任務,包括傳遞情報、探聽機密、運送炸藥、殺人放火,就是不曾想到要對付自己的老子。但他終於鎮靜下來:“怎麼個除掉法呢?”
“以革命的名義,判處他死刑!”
他的心一沉:“就這樣?”
韓潮默默地點頭。也許這個黑森森的漢子,嚴峻的外表裏麵,是一顆通情達理的心。他覺得這實際上是強人所難的事。可是沒有劉釗的配合,在花園街五號,他能完成任務嗎?然而年輕人的精神狀態,有一點點異常呢……
劉釗猜得出韓潮在思忖些什麼。是啊,初次見麵,互不了解,更談不上什麼感情和友誼。而在執行這樣一個特殊任務當中,對方是不是很好的合作者?屆時三個人麵對麵站著,假如靈魂上稍有一絲動搖,親子關係超過了同誌關係,他會不明白是什麼後果嗎?縱使有三頭六臂,奇門遁甲,韓潮也跳不出鐵桶般嚴密的花園街五號,盡管那時他爹修的院牆還沒有現在高。
“但是,親愛的同誌,你別忘了,我和你一樣,是屬於黨的。”劉釗在心裏對韓潮說,“你就放心吧!當我選擇走這條道路的時候,我就立定誌願赴湯蹈火,萬死不辭,直至獻出一切……”
“哈裏路亞,哈裏路亞……”
江風溫馨地吹拂著斷折的葦稈,傳來教堂執事斷斷續續的禱告。劉釗看見人群裏走出一位年輕婦女,跪拜在冰十字架麵前,吻著耶穌基督的腳,然後,解開她抱著的繈褓。新生兒被冷空氣刺激得哇地一聲哭了出來。在讚美上帝的聲音裏,哭聲是那樣刺人心弦。
“啊!”劉釗的心一下子被揪緊了。
他看到那個赤身露體、手腳撓動的嬰兒,被人抱著放進洗禮的冰窟裏去。也許那孩子凍得失去了知覺,也許冰窟太深,聲音傳不出來,那些教徒們一下子全都喑啞了。
頓時間,劉釗覺得自己從頭涼到底,仿佛受洗的不是那個孩子,而是他。
馬上要開始的戰鬥,難道不是一場洗禮嗎?劉釗多麼希望自己的靈魂,在血和火的洗禮中,蕩滌得更幹淨、更純潔啊!
那教堂執事繼續在講述上帝的聖跡:“……你們踐踏我好了,我是為了被你們踐踏才誕生於這個世界的,是為了分擔你們的痛苦才背上十字架的,到伯利恒的路還很遠很遠,使徒們……”
這時,那個受洗的嬰兒終於哭喊著回到母親的懷抱,年輕媽媽的臉上,洋溢著一片聖潔的光輝,藍天是那樣澄澈明淨,空氣是那樣清新純潔,似乎在他們眼前展現出一個崇高光明的新世界。那執事也舉起十字架,向所有在場的人祝福,可能也包括在葦叢裏的兩個共產黨員吧?“願上帝賜福給你們,哦!阿門……”
江麵上像宏偉的合唱似的應和著:“阿——門!”
韓潮收拾魚具:“小夥子,咱們也‘阿門’吧!晚上見!”
“你能進得來花園街五號?”
“這你放心,那房子是我修的。隻要你到時候別泄氣!”那對眼睛真像兩把木工鑽,恨不能鑽透劉釗的心,看個究竟。在嚴厲中透出不信任,在不信任中又透出對同誌的希望。
韓潮的眼光弄得他好不自在。好像從那一天起,他第一次感受到人家把他當做一個異教徒看待,直到快四十年後的今天。他牽住他的狼狗,問道:“讓我來接受任務,我推托了沒有?讓我親手除掉我的老子,我拒絕了沒有?如果你還信不過我,那就算了!”
“站住!”
“世界上並不隻有你一個人在革命!”
好倔強的家夥,韓潮有點欣賞他了:“我相信你,可不太相信你的手。並不是每個人都下得去手的。”下麵的話“何況宰的是親老子”,壓在舌頭底下沒說出來。現在回想起來的話,韓潮肯定會對當時黨組織的決定,持保留態度的,也許像呂況那樣的年青領導人,在有許多浪漫的革命色彩的同時,大概也難免幼稚、衝動和輕率吧?
“你不相信,我相信!”劉釗伸出他的手。劉大巴掌的外號是從自己那赫赫有名的大手而來;劉釗的手同樣也不同尋常的巨大有力。也許從那時起,劉釗就表現出至今不能為韓潮所喜歡的自信。好在韓潮不是那種庸碌的領導幹部,不像那些人總是挑選比自己還要庸碌的部下。所以,劉釗也隻有在韓潮手中,能夠施展才幹。他二十多年的跌宕,就是最好的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