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3 / 3)

看著劉釗那隻大手,韓潮不由一驚,便伸出自己砌磚抹灰的手:“那咱們掰回腕子,試試你的手勁,到真正動刀子的時候,你手哆嗦不?”

被屈辱和挑釁激奮起來的劉釗,立刻應戰,他是個不肯服輸的角色。

即使後來他成熟多了,要他咽下他不心甘的氣,那也是絕對辦不到的。韓潮記得他被錯誤地判以勞教,送到農場去後,照例,那些囚徒中的首領,要收拾他,打掉他的威風讓他就範。在那麼多窮凶極惡的犯人麵前,這個已經變成784號犯人的劉釗,毫無懼色,瞅準了其中最凶狠的一個,抽冷子一拳過去,把對方上下四個門牙統統敲掉。然後,像下山虎似的猛撲上去,騎在他身上,緊掐脖子,打下的牙連吞都不讓吞,非叫那家夥當著眾犯連牙帶血吐出來。

管教人員衝進來攔阻。劉釗說:“你們不敢管嗎?我管——”結果,他因為這場鬥毆被加了刑。幸虧後來江輪爆炸案很快查清,丁曉所作的調查報告,大部分證詞都是用政治高壓手段得來的,居心叵測,形同陷害。主持此案的公安局長韓潮,毫不猶豫地頂住呂況,乃至許傑的壓力,批了個無罪釋放,還建議恢複了他被開除的黨籍。

順便說一句,那個被打掉門牙的犯人,現在是拖拉機廠的車工,已經改邪歸正。前些日子,呂莎還為這位刀具大王張武寫了篇報告文學呢!

一九四五年初那個暖冬,劉釗和韓潮的第一回見麵,就是以角力結束的。倘若不通過那次較量,兩個人的感情距離,怕一時半會不能那樣親近的。

他握著那缽口大小的,泥水匠的粗手,明明感到自己要失敗,而且會敗得一塌糊塗,但尚未被扳倒以前,他總是要拚一拚的。

韓潮根本沒把那隻細嫩白淨的大手看在話下,一點力氣也不想使地支撐著。沒料到劉釗另外一隻手也伸過來,猛地扳倒韓潮。這個家夥為了達到目的,敢於不擇手段。

“媽的,你兩隻手!”

“那好,重來,你要使真勁!”

兩個人在葦叢的堤岸青石條凳上,進行一場真正的比賽。唯一的觀眾,是那隻恨不能幫主人忙、急得團團亂轉的狼狗。

那隻不肯服輸的手,並不如韓潮想象的那樣軟弱。足足鏖戰了好幾分鍾,韓潮也是和他一樣,額頭沁出一層汗珠,才把小夥子的手按倒,即使已經快貼到凳麵上,劉釗還在掙紮。

“你還真不善!”韓潮給了他一拳,衷心地讚美。

劉釗渾身是汗,脫掉了狐皮小襖,摘掉了海龍皮帽,那熱汗變成一層薄霧圍繞著他。他望著把他戰勝的黑大漢,笑了。因為他不僅輸了個徹底,還輸了個舒服,胸間湧出了前所未有的感情。他喜歡上這個滿臉胡子拉碴的家夥了。

韓潮緊握住他的手:“看得出,你是個好樣的,是個信得過的小夥子。”也許直到今天,韓潮始終器重他的地方,也正是他隻要幹,必定全力以赴的精神。

“怎麼樣?這回你放心了!”

“晚上見!”

就在那天晚上,他們在槍聲、血腥、火光中完成了任務。劉大巴掌想不到自己在頂樓裏練槍法的時候在活活掐死老毛子康德拉季耶夫的聖壇上,兩支黑洞洞的槍口,對準著自己,而偏偏其中一個持槍者是自己唯一的親生兒子。

“孽種!”劉大巴掌唾棄著他。

劉釗握槍的手,也許輕輕震顫了一下。土匪頭子出身的警察局長盯著他吼:“好小子,你有種就朝你老子開槍吧!”他摳住了手槍的扳機。

劉大巴掌一點也不告饒地臭罵:“你這個孽種,我白養了你十六年,跟著共產黨來結果你的親爹!”

劉釗記得當時眼前一片迷濛,他分辨不出兩米開外,縛住雙手,兀自大罵不已的他老子,哪是眼睛,哪是鼻子,隻是一團發白的東西。於是,他朝那最白最亮的地方瞄準。

他聽到他老子在喊:“劉釗,共產黨給你什麼?聽我話,把槍口歪過去,斃掉那個混蛋!”

“不!”他想起了那個在江水裏洗禮的新生兒。

韓潮貼近過來:“讓我來執行吧!”

“組織上把任務交給我——”

“你把臉掉過去!”韓潮輕聲對他講:“我相信你決不會手軟,不過,還是我來處決他的好!”說著,一串火光從槍口竄出,那團發白的東西應聲而倒,在地下抽搐了一陣,不再動彈了。隻是一雙像上午江邊那死魚的眼睛,木呆呆地瞪著。

韓潮走過去把死人的眼皮抹下。然後,從懷裏掏出一遝子黃裱紙,對劉釗說:“你拿幾張蓋在死人臉上,剩下的你擦根洋火,燒了吧!”

“幹什麼?”

那張黑森森的臉威嚴地:“讓你做,你就去做嘛!不要問這麼多為什麼!”

他望著似睡非睡的韓潮,想著吳緯說的那些複雜的官場糾葛,不由得歎惜:要擱在三十年前,這隻咆哮山林的猛虎會當回事嗎?按照韓潮敢作敢當的性格,肯定是滾翻翦撲,橫衝直撞,走自己要走的路。

然而,這隻虎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