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節(1 / 3)

“哈裏路亞,哈裏路亞……”

那一個記憶裏最溫馨的暖冬,在腦海裏湧了過來。簷頭的冰溜在狗鑽灶坑的天氣,倒像開春季節似的漸漸消融了。往年此時叫做“大煙兒泡”的朔風,正挾冰裹雪撲麵而來,刮得人踉踉蹌蹌,站立不穩。可他劉釗,一個十五六歲的青年,急匆匆地在濕潤的江沿大道上行走的時候,倒覺得迎麵的冷風裏,透著一股清新的春意。

啊!那一個難忘的暖冬……

劉釗按照黨組織的安排,到江上某個指定的地點,找一位黑森森的釣魚大漢,接受一項特別任務。

那一天,他記不得是白俄的什麼節日了,不知是聖誕節,還是贖罪節。去江沿的路上,許許多多穿著節日盛裝的白俄,舉著聖幡,捧著聖像,虔誠地唱著“哈裏路亞”,畫著十字,絡繹不絕地走著。

劉釗牽著他的狼狗,在人群裏穿行。那些白俄男女,來不及地給這個穿著狐皮小襖、戴著海龍帽的年輕人讓路。

封凍的大江上,也許因為暖冬的緣故,此一處彼一處,倒有不少鑿洞垂釣的魚癆,靜靜地坐守在那裏,享受著他們認為的樂趣。除此以外,即使是難得的暖冬,人們也不大情願到江沿來的。所以,空曠寂寥的江沿大道上,隻有他和那些教徒們在行走。

他尋思:我是為了革命的目的而來,那麼,這些窮的富的,老的少的,男的女的,昂著脖子一路唱來的白俄,他們是為了什麼呢?

劉釗是他爹和鬼子勾結以後,才跟著家裏來到臨江的。他弄不懂外國人在搞什麼名堂?但是,他從那些教徒的臉上,看到了一副副莊嚴肅穆的神氣。他想,他們大概也是在認真嚴肅地投身一項神聖的事業。

革命,更需要一顆虔誠不二的心。

天氣實在暖和,狐皮小襖都有點穿不住了。他敞開了衣襟,吹著輕鬆的口哨,離開那支宗教隊伍,朝長著葦稈的江邊斜插下去。他把狗也放開了,隻見它在暖融融的陽光下,撒歡地躥前躥後,還不時地對著太陽吠叫兩聲。

但是,他在殘敗枯萎的葦稈叢中,看到的卻是一張冷得生霜的臉,他的心頓時也冷了。

按照規定的接頭方式,這個黑森森的漢子,滿麵短硬胡楂的釣魚人,正是他要見的那個人。

“我叫劉釗。”

“知道——”他理也不理地把魚線往冰洞裏汆進去。過了好一會才說話。那聲音冷得好像從鑿開的冰洞裏冒出來似的。“你叫我韓潮好了!”

“啊!你就是鼎鼎大名的柱子?”劉釗想不到竟會是他。一下子蹦過去,扳住他的肩,親切地抓起他的手。

韓潮粗魯地推開他,低聲地咆哮:“你還嫌不紮眼,牽來一隻狼狗!”從胸膛裏發出來的聲音,確實有些令人發怵。

或許因為他爹是當過土匪,當過胡子的,所以,他的血管裏也流動著那股驃悍不馴的氣質。何況那時他十五六歲,血氣方剛呢?劉釗冷冷一笑:“哼!聽說你是個了不起的漢子,在鐵道北,單槍匹馬,幹淨利索地結果了十五個鬼子警備隊;在八道街,赤手空拳,下了憲兵的槍,神不知鬼不覺,放火燒了鬼子的軍妓院。沒想到,一隻狼狗就至於讓你擔驚受怕。老實講,正是牽隻狗,他們才知道我是老幾?才不敢招我惹我!”

“你不看看今天江上多熱鬧,耳目眾多,憲兵隊不是光吃幹飯的。白俄圖錢愛財,不少人給他們當密探;隻要有酒喝,他們什麼都幹得出來。蹲下,我的少爺!”

“不——”初次見麵,他就表現出一種執拗和倔強。

“我命令你,劉釗——”

他依舊拒絕:“我一個警察局長家的大少爺,能蹲下來和你一個平頭百姓一塊釣魚嗎?”他做出一副公子哥兒的樣子,吊兒郎當地轉來轉去。

“媽的!”韓潮皺起眉頭,既覺得他講得在理,又感到有點窩火,“一個屁大的崽子,連胡子還沒長出來,就一套一套的。”

劉釗望著不遠處聚集在一起的白俄人群,他問韓潮:“你知道他們幹什麼?”

“洗禮!”韓潮是地道的臨江人,他多少知道一點白俄的風俗習慣。那些繁文縟節,比中國人的名堂要多得多,氣派也大得多。中國人不但糊弄自己,連鬼神都糊弄,臘月二十三祭灶,竟用一小塊糖瓜,想粘住灶王爺那張告密的嘴,真是何等小氣!就看那江麵上,用冰塊壘造起來的祭壇,用大冰塊雕刻的十字架和綁在十字架上受難的耶穌,就可以知道,他們連迷信也那樣認真而絕不敷衍。

一九四五年,臨江的白俄為數還不少,但大都貧困沒落了。也許人們愈感到自己前途的渺茫,愈是相信命運,所以,總是把希望寄托在冥冥中的上帝身上。愚昧和迷信,就是如此產生的。人們在覺醒以後,常常怪罪並不存在的上帝,倒不責備自己的無知,是很可笑的。要是大家都講究科學,上帝早就不成為上帝了。看到那一個個頂禮膜拜、五體投地的虔誠樣兒,劉釗眼睛都直了。

“要把人泡到冰冷的江水裏去嗎?”

“當然,連剛生下來的孩子,也要在江水裏蘸一下呢!”

“哦?那不得凍死?”

“洗禮嘛!照老毛子們說,從此往後,人就幹淨了,高尚了,上帝也喜歡了。好吧!劉釗,咱們談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