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節(3 / 3)

“那是丁曉的自留地。”她提醒他。

“正因為如此,我才決定扮演一個討人嫌的角色。跟你說實話吧,莎莎,讓我跪在地上,三叩九拜,祈求哪位大老爺恩準我進行改革,那是辦不到的。黨的事業,人民的事業,決不是屬於哪個私人的。”

她掠了他一眼,還是她所熟悉的、也是她欣賞的男子漢性格。像他在冰球場上閃電般直撲猛攻的架勢一樣,總會燃起她心頭的一股熱力。她不由得想起早年間,他帶她到冰球場去看他們比賽的情景,這種純粹屬於男性的運動,是多麼吸引她呀!每當他攻進一球,回過頭來在看台觀眾裏搜尋她的時候,她心裏好像總有一個滾燙的東西在湧上來,使她恨不能跳到冰場中間去親他一下。

唉!早慧的孩子往往早熟,要不是她肆無忌憚地表現出這種無論如何也應當埋藏在心底的感情,也不會給別人留下可以告密的口實,她父母或許不會那麼早把劉釗禮送出花園街五號吧?但是轉了一圈,隔了二十多年以後,他又回到臨江,又在花園街五號進進出出了,恐怕是死去的呂況所料想不到的。而且劉釗曆經滄桑,屢遭磨難,那強悍激越的感情色彩,居然還那樣濃重,仍舊像在冰球場上似的橫衝直撞;二十多年的釘子,雖然碰得他焦頭爛額,可銳氣還像當年一樣。呂莎早就設想過,隻要讓他出來工作,他和他的老相識丁曉,別看表麵上融洽,實際上毫無共同之處,早晚是要發生衝突的。但出乎意料的是,這場決鬥提前來到了。他是個等不及的人,也許並不是他個人等不及,而是時代在催逼著他吧?

她當然是讚賞他的。一個女人,如果真心希望她所愛的人幸福的話,必然會無條件地支持他。何況她也有一顆憂國憂民之心,不過,被她那些憤世嫉俗的語言,遮掩住罷了!在這樣家庭裏成長起來的人,往往很自然地把黨的命運,國家的命運和個人的命運緊緊扣在一起。她會忘記她父親臨死的呼喊和那血紅的頂樓麼?她會忘記她母親那無言的屈辱的死麼?她會忘記自己苦痛的一生麼?自然,她決不希望那夢魘似的過去再回轉來的。可是,她也替劉釗捏把汗。因為二十多年,丁曉在官場廝混得雖說不上爐火純青,也夠圓通練達,學問造詣算是很深很深的了,而且不是他一個,是一夥,或者可以說是一群,劉釗會是他的對手麼?連韓潮有時也不得不仰仗依賴丁曉呢!何況你劉釗?

“那和歐陽有什麼關係?她一個小小的業務科長!”呂莎問。在臨江,也許隻有歐陽,算得上她的女中知己。

“她是丁曉安排在一建公司的幕後經理,誰都得聽她的調度安排,當然不歡迎我插一隻腳進去。”

“你錯了,老朋友,她不過是個工具。真正掌刀的不是她,她需要生存,你明白嗎?”

“就那樣生存?老韓表過態,要把她趕出一建公司呢!”

“算了吧!劉釗——”呂莎提高了聲音,顯得有點不耐煩。每當這個時候,她就不叫他老朋友,而是直呼其名了:“我爸這樣想,我一點也不奇怪,因為他對許多事物的看法,都比較陳腐,也很難使他改變。可你,如果也這樣人雲亦雲地看人,那可真讓我失望!”

“莎莎……”遠處有人在叫喊。

這時,一個女人輕盈俏謔的笑聲,從路對麵的人行道上傳過來。雖然隔著馬路中央的花壇,卻看得清清楚楚,是多少還有點外國血統的歐陽慧,推著她那輛從香港弄來的鳳頭自行車,正同一個什麼人談笑風生地走著。再仔細一看,她旁邊的那個男人,顯然不是她的丈夫、啤酒廠廠長江胖子,而從那不高的身量判斷,十有八九是丁曉。可能,他也發現了在鐵欄杆邊站著的呂莎和劉釗,就故意隱在歐陽慧身後的樹蔭裏了。

呂莎還是頭一回見到她的朋友穿戴得這樣樸素,可能是直接從臨江大廈工地下班回來的緣故。此刻的歐陽同留在呂莎印象裏的那時裝明星的模樣,一點也不吻合。在小小臨江,敢於公開炫耀自己的美貌,而且把漂亮的麵孔當做通行證使用的,也許隻有歐陽了。她倆的目光相遇了,立刻,那張熱情洋溢的臉上,浮現出眉飛色舞的笑容。歐陽性格裏那奔放的、開朗的、甚至浪漫的色彩,很可能和她祖父或者祖母是外國人有點關聯。但是,還沒等揚起胳膊打招呼,大概躲在背後的丁曉提醒了一句,便裝作沒看見似的走過去。那神態,似乎還希望他倆也裝出沒看見她和丁曉在江沿散步。

於是,呂莎開始懊悔起這趟毫無意義的江邊漫步。

不該來的,是的,與其任何實質問題都不敢碰到,又何必大事張揚?她分明懂得歐陽臉上的意思,這個大膽潑辣的女人早就悄悄地敦勸過她:“莎莎,我要是你,才不守這活寡呢!假如法院不判離婚,就和情人私奔,你年輕時的勇氣哪裏去了?現在反而顧慮重重,真不明白你啊!女人,就是愛人和被人愛,明白嗎?傻瓜!”

可是,歐陽能辦到的,呂莎未必有膽量跨出那一步。她知道身旁的這個年過五十的男子漢,不但愛著她,而且還等著她。但是,對他來講,也隻能做到如此而已。所以,別看他在打冰球的時候,表現出一種敢衝敢拚的膽量,可是在這裏,他卻謹慎地保持著二十厘米的間距。難道他不想倆人並肩緊緊挨靠,把他積聚了許多年的愛情,一股腦地傾瀉出來麼?

然而,生活之網在牽製著大家,豈止是愛情。任何一點點突破,都需要極大的勇氣。呂莎望著附近樹叢裏、花壇旁、座椅上,一對對喁喁私語的情侶,她既羨慕,也忌妒,然而更恨自己。於是,便扭轉身,一言不發,邁著急匆匆的步子,離開了江岸。

在夕陽的餘暉裏,她顯得更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