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潮望著走去的這個算不得幸福的呂莎,實在有些同情。按理說,她比任何人都應該得到幸福。可是,在花園街五號居住的人,好像命中注定誰也爬不到幸福的塔尖,而等待著的總是不幸的結局。
“又是宿命論!”他批判著自己。
但事物發展的規律,總是注定所有倒行逆施的悖謬,而造成的乖戾、偏頗、狹隘、愚昧,結果都要受到生活的懲罰。按說在臨江市,有誰比得上呂莎?她過去是臨江市第一任市委書記的女兒,現在是第一書記和代市長的兒媳。她想要什麼,就可以有什麼,隻要她張嘴。可是也怪,命運偏偏和她鬧別扭,無論呂莎怎樣努力,硬是敲不開幸福的門。
也許她把自己剖析得十分透徹,可是她應該明白,一切不幸的後果,那是她缺乏勇氣堅持走自己的路造成的。
軟弱的人,很難獲得必須經過鬥爭才能到手的幸福。
“莎莎,你不是不勇敢。你要任性起來,也能做到不管不顧的拚命程度。但是,在更強大的力量麵前,你拿不出破釜沉舟的決心,因此,幸福與你無緣。”韓潮真想以一個久諳世事的老人的身份,和她剴切地談談。
她也許應該按她的稟賦,跟著卡德林娜把鋼琴學下去,然後到音樂學院去深造。那位落魄的伯爵夫人,不知是因為得到走進花園街五號的機會,還是確實為呂莎的音樂才能所感動,寧肯不要學費,也願意把她教出來。據說卡德林娜曾經對她媽媽說:“我從來不曾、也不會懇求過誰,可莎莎,是個有天才的姑娘啊!我求求你們,為了藝術……”
可是呂況不同意女兒去讀音樂學院少年班。
那次臨江地區初試,獲得最優異成績的考生,就是呂莎。當她彈完難度很大的肖邦作品以後,她的鋼琴老師,情不自禁地摟住她,淚水簌簌地滴下。來挑選錄取學員的主考人,自然是音樂學院的教員,對於呂莎——那時還是不足十周歲的小姑娘,可已經成了拔尖的初中生——所表現出的音樂才華感到十分驚喜,馬上挑中,可以不經複試入學。她那嫻熟的技巧,聰明的天資,以及演奏時那股說不出來的氣質,著實征服了在場的聽眾。但是原來希望呂莎成為懂音樂,愛藝術,會外語,擅長運動,從身心體魄各方麵都得到發展的人,並且自幼就著意培養女兒的父親,突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大轉彎,連商量的餘地都沒有,粗暴地否決了。
音樂學院的老師,到底沒能把呂莎弄走。自以為高瞻遠矚,能夠審時度勢的父親第一次幹預女兒的命運,致使呂莎的媽媽也覺得遺憾。於是,她把韓潮和吳緯兩口都搬來當說客,希望呂況最後答應女兒去學音樂。看到哭腫了眼睛的呂莎,仗著和他一起搞地下工作、同事多年的交情,韓潮朝他吼著:“從解放那年,搬進花園街五號,是你主張莎莎學鋼琴,請老師,花學費,逼著孩子叮叮咚咚。現在學出了眉目,音樂學院也相中了,你倒變卦啦——”
呂況好像有許多難言之隱似的,站在那裏,不停地用食指頂鼻梁上的眼鏡:“過去是過去,現在是現在,算了,別提這檔子事了!”
“我奇怪你幹嗎改變主意?”
他苦笑著:“咱們的孩子不合適!”
“胡說。莎莎考得比誰都強,她應該在音樂上大大發展,你怎能埋沒她的藝術天賦?”
他沉吟地說:“我真後悔讓莎莎跟著那位伯爵夫人學這種貴族玩藝!”
“可你老早講過,將來,鋼琴會在無產階級的家庭裏出現!”韓潮記得還在地下鬥爭時期,路過新市區那些家道殷實的白俄院落,聽到傳出來的悠揚琴聲時,呂況總是很興奮,而且曾經就此描繪過未來社會的美景。那眼睛裏閃爍的火花,韓潮永遠也不會忘懷,那火花像觸媒劑似的,能燃起每一個信仰共產主義的人的心裏那熊熊火焰。但解放以後,呂況戴上了眼鏡,當了市委書記,那種充滿信心的激情,那種迸發出的火花,似乎漸漸消失了。
“唉!那都是早年的革命浪漫主義了,現在是嚴峻的鬥爭,明白嗎?一切都得服從這種鬥爭的需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