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節(2 / 3)

韓潮反駁他:“難道那時的鬥爭還不如現在嚴峻?難道因為鬥爭就不要藝術、不要才華、不要美好的生活、不要你那時經常說的遠景了麼?”

“正因為將來要,所以我們現在不能要!”

“荒唐!”韓潮反駁回去,“共產黨不是苦行僧——”

“老韓,算啦,你的弱點就是感情太重,政治太少!”

所以,政治太多的市委書記,在呂莎高中畢業報考大學時,又不讓她選擇自己喜愛、又有相當基礎的外國語專業,非要她在第一誌願裏,填上了她毫無興趣的政治經濟學。

呂莎勇敢地反抗,拒絕考試,哭、鬧,乃至絕食,可呂況非要給她安排一條他認為的幸福之路:“莎莎,為了你好!”那時,劉釗還沒有倒黴,是省外辦的負責人,仗著他的才幹,聰明,和無窮無盡的精力,以及那種外交官的氣派,正處於他事業成功的高峰狀態。他當然不知道呂況把他調到省城去工作的那最最隱蔽的心理動機。當他得知呂況阻攔莎莎自己選擇報考誌願的消息後,還以一片真摯之心,從省城趕回臨江和呂況磋商。

“是莎莎給你寫信了嗎?”

他無所謂地點點頭,也不曾察覺原來的老上級臉色有什麼變化,便說起來:“我是莎莎外語的啟蒙老師,是你把她交給我,讓我從ABC教起的。不但教外語,還要教她懂得世界,開闊視野,你說過的吧!要是學會一門外語,等於多打開一扇窗戶,又展現一個世界。”

呂況擺了擺手,做出了一副免開尊口、不打算多談的樣子。

“不不不,你要聽我講下去。是你要把莎莎塑造成一個有文化、有教養、有健全體魄、有思想的孩子。吳緯大姐在座,她可以證明。你還求她到臨江師範請最好的外語老師來給她補習,甚至還打算找那個觸怒了許傑的收藏家,使莎莎受一點美術的熏陶。我不懂,幹嗎偏要她去學政治經濟學?”

“馬克思主義的三個重要組成部分嘛……”韓潮也在一旁嘲弄著呂況。

然而,呂況把臉沉下來:“已經決定了的事,就不要更改了!”

劉釗認為自己是他過從親密的秘書,根本不考慮他能否聽得進去,便毫不在意地問:“呂況同誌,你不覺得你在變麼?變得拘謹,變得死板,變得謹小慎微,變得戰戰兢兢。不光對莎莎,對我,對莎莎的媽媽,對老韓他們兩口,對工作,都和以前不一樣。我感到你當市委書記以來,好像總有一股什麼壓力,使你喘不過氣來似的……”

韓潮覺察到小夥子說得太赤裸裸了,便止住他:“算啦,劉釗——”

呂況臉都氣白了。他走到呂莎的房前——直到今天還是屬於她——斬釘截鐵地說:“隻要你有口氣,你就得去念政治經濟學!”然後,拂袖而去,把其他人都幹在那裏。

現在,呂況已經不在人世了,誰也無法弄清他當時的真實思想究竟是什麼。劉釗所謂的“壓力”,隻是朦朧的感覺而已,自己也從未認真地探究其實質何在。然而,呂莎呢,卻因此一次又一次被迫偏離了她自己想走的路。

故去的人一個最大的好處,就是再用不著後悔了。可是留給別人的後悔,或別人替他後悔的餘波,卻不會因他離開世界而驟然停止。生活不把人懲罰夠,是不會罷休的。譬如呂莎,直到此時此刻也並不輕鬆啊!

韓潮想:使長眠地下的人最寒心的,莫過於活著的人恨他。呂況要是知道他女兒在努力把他忘卻的話,肯定會悲哀的。所以,對做父親的人來說,別作孽是至為重要的;而年輕人呢,不輕易地動搖自己的追求、放棄自己的努力、改變自己的向往,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假如呂莎早就敢同命運搏鬥的話,肯定不會是今天的樣子。

她幹嗎答應和自己並不愛的大寶結婚呢?

而大寶——做父親的完全了解——做夢也想不到會成為漂亮的呂莎同意下嫁的丈夫。而韓潮本人也並無和呂況結為親家的打算。一切來得那樣突然,匆忙的結合,草率的婚姻,倉促的蜜月。那時已是“文化大革命”的前夕。呂況似乎從風雨飄搖、朝不保夕的境況裏,預見到自己的不幸結局,因而,趕緊為女兒辦完了終身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