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1 / 3)

那頂樓圓窗旁邊鴿籠下的一塊石板,盡管沾滿了鴿糞,韓潮還能結合著記憶,清晰地辨認出鐫刻著的樓房建築年份和產權所有人卡德林娜的名字。

他記得半個世紀以前,當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把這塊石板弄到正在砌磚抹縫的頂樓上,準備鑲嵌到迎麵的夾山牆上的時候,六指師傅火了,衝他吼著:“你早幹什麼來著?混賬東西,馬上就要合頂,這塊他媽的墓碑往哪兒安?……”

那時,叫做柱兒的韓潮也隻不過十多歲,身單力薄,背著幾十斤重的石板,吭哧吭哧地順著腳手架扛到頂樓,真是連吃奶的勁都使出來了,沒想到還挨了一頓痛罵。別看六指師傅逛窯子,紮嗎啡,自己人品很有值得非議的地方,但剋起徒弟來,照樣是一副正經八百的神態。而且他的邏輯是,不管有理無理,長胡子的人總是對的,不長胡子的人永遠是敗訴的角色。

“是臭蟲——”韓潮滿心委屈,指著樓下監工的貝希科夫,“他讓我背上來的!”

“他眼瞎,你也眼瞎嗎?”六指師傅從腳手架上探出身去,整個身子全靠一條腿勾住杉條懸在半空,瞟了一眼韓潮,似乎說:“小子,我是憑這一手當你師傅,有資格教訓你的!”然後,用流利的但是不準確的俄國話,跟貝希科夫吵嚷一陣,終於拗不過樓下那個癟皮臭蟲,轉過身來罵道:“這王八蛋要當孝子,先給他老子把墓碑立起來了!”

墓碑?真是不幸而言中!康德拉季耶夫確實是在頂樓裏見上帝去了。他師傅一句玩笑話,成了巫師的咒語。蓋房子的匠人有許多迷信說道,盡管那是徹頭徹尾的唯心論,韓潮至今也還記得一點。他想,這些東西之所以在印象裏留存,主要是生活偏偏驗證了的緣故吧?他望著那幾個俄文字母,似乎戴著金冠,穿著潔白的紗裙,站在教堂門前的那位新娘形象,又在腦際縈繞。如果說是有什麼不祥征兆的話,那麼,從她出現在花園街五號就開始了。

好像從開始挖地基那天起,她就出現了。那婀娜嬌媚、弱不禁風的身影,總是和忙於擘劃、發號施令的伯爵不離不分。隻要康德拉季耶夫來到施工現場,稍等一會兒,他那漂亮的未婚妻便坐著馬車趕來。於是,伯爵迎上前去,低下頭親她的手。那個貝希科夫,則遠遠地摘下帽子,虔誠地向她鞠躬。

腳手架上幹活的人準會罵街:“舔屁股蟲!”

然後,她就坐在馬車的軟墊上,眼淚汪汪地瞅著漸漸砌高成形的樓房。夏天,她打一把陽傘;冬天,裹著毛皮大衣,不知什麼時候,不知什麼原因,會突然地莫名其妙地傷感起來。

“瞅著吧!蓋房子不圖吉利,早晚要落報應的!”

慢慢地,人們終於弄明白伯爵蓋這幢樓房的設想,是要把某處他所熟悉的一幢建築物,原封不動地搬到臨江來。後來,大家到底悟過來,仿造的正是卡德林娜童年居住過的房屋。怪不得在施工過程中,她常常觸景生情,傷心落淚。也許人們對失去了的東西,總是有一種眷戀之情,所以她能坐在那兒專注地看上半天,似乎沉醉在往日的遐想裏。而且,許多建築的細節,若與她記憶裏那座房子稍有不同,就仿佛會破壞她那玫瑰色的夢似的,堅持非改不可,譬如這塊燙金石板,既然已經砌不進去了,完全可以免掉,或者另覓一塊地方也是無所謂的,然而貝希科夫摸透他老子的脾氣,一句話:“拆!”毫不吝惜地返工。看來,伯爵不惜重貲,目的是為自己心愛的未婚妻,蓋這幢她熟悉的房子,使她雖然在異國他鄉,也如同生活在原來的環境和氛圍之中。

韓潮想起那封檢舉信,還放在花房的茶幾上,他覺得最好不要讓莎莎看到,便抬腳走進屋裏去。

花園街五號就是憑伯爵的記憶、幾張褪色的珂版照片,和卡德林娜本人的不斷校正建成的。照六指師傅的話說:“興許俄國冤大頭的錢多得沒處花,往水裏扔著聽響呢!”世界上還從來沒有過這樣的蓋房法,蓋了拆,拆了蓋,就像小孩子玩積木似的折騰。然而康德拉季耶夫願意胡鬧,所有人還得捧著,貝希科夫是第一個。韓潮不懂俄國話,他師傅說:“臭蟲可真會拍他老子,句句話都像蘸了蜜糖,把老狗熊樂的。”於是,幹活的人逐漸摸著老毛子的竅門,知道戧著他的苦處,順著他的甜頭,也都順杆兒爬,馬屁誰不會拍?把伯爵高興得直賞大家酒喝。每逢此時,那臭蟲舉起酒碗,領著幹活的人們朝伯爵喊“虎拉!烏拉!”那順毛驢被捧得高興地咧嘴大笑。

現在,韓潮當然明白“烏拉”就是“烏拉”或是萬歲的意思了!然而每一次“烏拉”,就是一次折騰。終於以數倍的時間,數倍的錢蓋成了康德拉季耶夫打算結婚居住的房屋。

五十年代初期,臨江來了一些蘇聯專家,他們對於當時正是市委書記呂況居住的房子,常常表示出一種驚訝的神色。他們議論過,花園街五號和他們列寧格勒郊外的某幢建築物,簡直像一對孿生姐妹似的。韓潮當然相信。因為卡德林娜是王朝後裔,而有錢的伯爵一心想滿足她所有的願望,再加上他愛折騰,喜歡從折騰中尋找樂趣,所以蓋了一幢完全相似的房屋,倒也沒什麼可奇怪的。

然而,伯爵並未在他為卡德林娜蓋成的宮殿裏住上多久,便離開了人世。

那時,韓潮的師傅還活著,他不止一次地說過:“應了吧?我早料到……”花園街五號的厄運,好像從那時就開始了。韓潮又被討厭的回憶纏住。像是為了擺脫這種糾纏,他快步順著大理石樓梯,走上二樓,穿過他和吳緯的房間,走進花房。從落地長窗灑進來的明亮陽光,照得君子蘭黃燦燦地耀眼。那封言之鑿鑿的檢舉信還在茶幾上擱著,他走過去,趕緊揣進口袋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