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的麵孔》出版後,我去給陳先生送書。在石油大學某小區門外,花了不足百元,我買了水果與鮮奶等,拎著它們,叩開了陳先生的家門。但剛一落座,陳先生卻取出一條“黃金葉”香煙,執意塞到我的手裏。不要不行,他的態度異常堅決。這條“黃金葉”,是此類煙中的極品,為小盒包裝,據說市場價七八百元。坐在沙發上,啜著他給我沏的茶水,我把召開這部書研討會的大概設想,簡單地告訴了他。
研討會召開前夕,凡是邀請到會的專家,能拜見的,我盡量一一登門拜見。但作家們大多比較忙碌,並非人人都安坐於家。肖雲儒先生和李星先生正在外縣開會,他們叮嚀我把書和請柬放到小區的保安那裏。賈平凹先生的請柬,是委托他人捎去的。電話裏的陳先生否定了我的造訪,他說:“為一張請柬把自己搞得那麼辛苦弄啥哩嗎?發一個信息就行了,把時間地點寫清楚就可以了!”
會議的前一天,陳先生主動給我打來了電話,一一核實了時間地點等。我提出用車去接他,遭到他的斷然拒絕——賈平凹先生也拒絕了車接車送——會議是早上八點五十開始,大約八點二十左右,陳先生與賈先生幾乎同時抵達會場。為在會上發言,陳先生顯然做了充分的準備。他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了四五頁寫得密密麻麻的紙,然後瞅著紙上的內容,一條一條地講述著。整個發言,長達半個多小時。發言中間,他出現了身體上的不適——停歇了大約半分鍾,這種症狀,他曾私下給我透露過。因此,當許多人不明就裏時,我卻為他捏著一把汗,並深深地內疚與自責。
會議完畢,我委托朋友依照原始攝像,把每個人的發言都整理成了文字稿。整理完不久,我接到了陳先生打來的電話,詢問我是否將發言稿整理了出來,我如實以告。陳先生叮嚀我將他的發言稿交給楊毅兄,讓楊毅兄轉交於他,他要認真地將其校正一遍。此時已是春節的前夕,春節剛過,我就接到了陳先生的電話,說稿子他修改完了,將托楊毅兄轉送於我。春節期間,陳先生沒幹別的事,他把所有的時間與精力,都耗費在了修正發言稿上。陳先生特意叮囑我,讓我把修正稿打印出來後,返送他一份,便於他交由報刊發表。
從楊毅兄那裏拿到修改稿,我感動得無言無語。長達七頁的稿件,被陳先生勾勒得宛若一張張蛛網似的,密密麻麻。從一個字,一個標點,到一句話,一個段落,他都仔細斟酌,並精心地予以了修訂。從紙麵上,我依稀看到他埋首夜燈的嘔心瀝血,依稀看到他麵壁而坐的苦思冥想。
《文藝報》在文學界的地位眾所周知。評論家蘇育生先生針對我的散文,曾寫過一篇兩千多字的評論,幸被《文藝報》刊用,但那畢竟是十幾年前的事了。《時間的麵孔》出版後,我全然沒有料到,高不可攀的《文藝報》,竟會對我如此慷慨。它先是在版麵頂端的位置,辟出少半個版,刊登了書籍的封麵、陳先生的推薦語和南京大學學者何同彬的評論。研討會之後,它又在頂端顯耀之處,揮霍了多半個版麵,極其醒目地刊出了會議專家的發言摘要。大約八點鍾,我的手機響了起來,一接聽,是陳先生打來的。陳先生以為我還沒有看到《文藝報》,他打電話,是專門告訴我這個消息的。在電話裏,陳先生的言語飽含著關切,洋溢著快樂,仿佛我的點滴收獲,已儼然化為了他的收獲。
去年冬天,山東《大眾日報》文體部主任、作家逄春階先生來西安采訪,想見一見陳先生,托我從中牽線聯係。逄先生是我的老朋友了,他的願望,我豈能置若罔聞?我打電話給陳先生,陳先生盡管雜事纏身,疲累不堪,但他還是答應了我。於是某個晚上,陳先生預訂了美術學院一旁“蕎麥園”餐廳的包間,我們在那裏會合。陳先生執意要做東,誰也勸不下他。就餐者僅五個人:除了陳先生、逄先生與我,還有逄先生的同事和楊毅兄。席間,逄先生對陳先生進行了現場提問,完了之後,我們合影留念。
自此至今,我再沒有和陳先生見過麵,但電話聯絡卻不曾中斷。期間,我兩次打擾他,麻煩他,他都不辭辛苦地滿足了我。
在文學界混日子,難免要與許多響當當的知名作家相遇。一個作家,一種姿態,一種性情,一種情調,並不整齊劃一,彼此差異很大。讓我佩服的作家很多——佩服許多人的妙筆生花,佩服許多人“功夫在詩外”運作能力——但從內心深處敬佩的作家卻甚為稀少。而陳先生,以自己質樸真誠偉岸的人格,以自己淡泊名利不計個人得失的大氣,以自己基督般對待世人的方式,徹底將我打倒,徹底將我征服。我並非一個看見別人哭泣自己就跟著抹淚的人,但陳先生,卻屢屢讓我感動與感懷。
平時,我稱呼陳先生為陳老師,但此刻,我更願意稱他為先生。先生是一個敬辭,它蘊含並強調的意思,並不在於人出生的早晚。先生之先,在於這位被尊為先生的人,在各方麵都走在了大眾之前。陳先生的修為,一般人難以比肩,他自然被我視為追隨的楷模,視為效仿的標杆。從他的身上,我讀懂了人與作品的關係:人格大,作品才大;沒有大人格,作品即使再錦繡一團,但終究都會宛若曇花萎謝。
如果說《白鹿原》是這個貧瘠的時代一部具有標本意義的作品,那麼,陳忠實先生一定會成為曆史的長河岸邊一尊化石般屹立的人物。這尊化石,因樸素而生輝,因博大而恒遠。
責任編輯 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