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的若幹年裏,我和陳先生的交往並不頻繁,隻是偶爾通一個電話,或是有人要買他的書法作品,我從中搭個橋,牽個線。買他的字,有我搭話,他非常給麵子,總能大幅度地予以價格上的優惠。當然,這期間,我們一年之內,也能在一些場合見兩三回麵。若不期而遇,陳先生常常會衝著我發問:“整天都見不到你,你到底在忙啥呢?”我報之以苦笑,囁嚅著無言以對。忙啥呢?啥也沒忙!接近十年的光陰,我的心田裏長滿了荒草。我厭倦了文學,厭棄了文壇,棄筆於桌案,龜縮於一隅,心灰意冷,躲避著一切人,拒絕參與任何活動。
前幾年,我妹夫托我買兩幅陳先生的字,他問我一幅字多少錢可以買到?其時,陳先生的字,市場售價四五千元。我告訴我妹夫,讓他準備四千元即可。別人四千元買一幅,我自信陳先生會給我麵子,兩千元即可拿到。我打電話給陳先生,說了此事。陳先生問是不是我的親妹妹?我說是的。陳先生很幹脆地說那就不要錢。我苦苦相勸,讓他一定收了這筆錢,不然,我心裏會有所不安。陳先生打斷我的話,說:“不要再說了,不要就不要,自己的妹子,還要什麼錢?”放下電話,我沉思良久,才給我妹夫打去電話。我告訴我妹夫,讓他晚上去省作協二樓某個辦公室見陳先生並取字。去時,購買一盒千元左右的上等茶葉。陳先生抽煙,非常專一,隻抽三五塊錢一包的巴山雪茄。購買雪茄,太便宜了,不合適。大約晚上八點半左右,我妹夫向我打來電話,訴說自己的無奈:陳先生堅決不收他的茶葉,且動用“武力”,把他強行推出了門外。我問字拿到了嗎?我妹夫說拿到了,兩幅字。我妹夫站在陳先生的門外,不知所措,才打電話給我,讓勸勸陳先生收了茶葉。我打電話給陳先生,他衝著我就是一頓抱怨:“我不是說了嗎?讓娃們不要花錢不要花錢,你讓他買茶葉弄啥哩嗎?你咋這麼強的嘛!娃們掙錢也不容易,你讓他花那錢為了個啥?我已經給娃說了,讓他把茶葉送給你,就權當是我送的,行不行?”我支吾了半天,知道再勸依然無效,於是隻好讓我妹夫先將茶葉拎回家去。
後來,我曾三次從陳先生那裏拿走他的字,但每一次,錢都遞不到他的手裏。在電話的交談中,我總是千方百計地勸說並告訴他,他若不收錢,會造成我的心理不平衡。他斬釘截鐵地回敬我:“你心理平衡了,我心理卻不平衡,我不能讓你破壞我的規矩!”有一回,我的相勸讓他頗為不耐煩,他竟爆起了粗口:“不要說了!不就寫兩幅字嘛?那是個球事!”
當然,他通過我的手也收過幾筆字錢,但一定得弄清楚購買者是哪類人。購買者若是大老板或單位,他也適當地收取一些潤筆費。但每一次收錢,他總是把價格降到了最低。
西安仲裁委要舉辦一次作家采風活動,委托我邀請十位作家。擬定了一個名單,經領導同意後,我就一個一個地電話聯絡。給陳先生打去電話,他同意了。但在活動的前一天,我再打電話確認,他卻說因身體原因,來不了了。這一變故,讓我陷入了慌亂,無法向仲裁委的領導交差。放下電話,我急急趕往省作協。上到二樓,見陳先生辦公室的門敞開著,門裏門外站著好幾個人。這些人裏,為首的是我的熟人,在省團委上班。熟人與我打了招呼,我就立在一旁,等待著他們與陳先生之間的事情完結。這些人來,是給陳先生送邀請函的,但那份邀請函,卻無論如何都遞不到陳先生的手裏。陳先生擺著手,頗不耐煩地說,“去不了,去不了,原因不解釋”。說著,他拎起那些人放在沙發上的茶葉禮品盒之類,一股腦兒將它們地擱置在門外的過道裏,然後將那些人使勁往門外推。就在這時,他忽然發現了我,態度立刻緩和了一些,說:“啊,是安黎,你來了?你進來!進來坐!其他人都走吧!都走吧!”我坐在沙發上,正要開口哀求他,不料他卻搶先一步對我說:“我明天去,明天去。”接著,苦笑著感歎:“你都跑來了,我還能怎麼辦啊?”我笑了,一顆懸著的心緩緩落地。陳先生向我解釋,說自己的身體出現了一些症狀,前幾天才谘詢了一位醫學專家,專家諄諄忠告他:在家休養,別再參加各種活動了!聽從醫生的建議,從現在開始,他打算謝絕一切邀請。
第二天早晨車去接他,在路上,我建議他隻在會場坐半個小時,以避免疲勞過度。但整整一個早上,他都堅守在會場,直至會議結束,照完合影,他才離去。在中午的餐桌上,好幾位作家為能請來陳先生而大發感慨,戲稱我能量大。他們之所以這樣調侃我,在於在座的人都深諳陳先生的身體狀況,並不同程度地遭遇過陳先生的拒絕。
我的第三部長篇小說《時間的麵孔》寫出後,經朋友陳平之手,將它轉交至作家出版社。據說,作家社討論了三次——棄之可惜,不棄又要冒一定的政治風險——才咬牙決定予以出版。出版此書,出版社需要考慮它的市場效益,於是編輯建議我,請賈平凹先生題個書名,請陳忠實先生寫一段推薦語。說實話,對此類要求,我打心眼裏不願意就範。請名人為自己站台,既說明自己還不夠強壯,又容易落下包裝炒作的把柄。沉思良久,猶豫再三,為了不使書的出版節外生枝,我懷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分別給他們打去了電話。出乎我的意料,他們都一口答應了我。賈先生此時在重慶,他讓我三天後與他聯係。陳先生讓我先把手稿給他送去,他先要讀一讀稿子。十多天後,作協辦公室副主任楊毅兄給我打電話,說陳先生給我寫的推薦語,他已拿到作協,讓我去取。展讀那份推薦語,一片真摯,如同火焰一般在紙上燃燒,讓我感受到了久違的熾熱與溫暖。陳先生對我的高調褒揚,完全出乎了我的預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