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曾小芹的耳朵(2 / 3)

“小芹,小芹,小芹。”

咿呀,項母打開房門,穿睡衣走出來,揉搓著惺忪睡眼:

“你叫啥,誰是小芹?”

“我老婆,”周大辛回過身湊近幾步,驚慌地問,“婆婆,看到我老婆沒有?”

項母說:“你老婆上哪兒你不知道?”

“真不知道。”周大辛聲音喑啞,一臉惶惑無助。

周大辛衝進黑夜,把所有設想老婆可能去的地方都找了個遍,至天大亮方垂頭喪氣回到項母家,臉上蒼灰憔悴,兩眼血絲,氣急敗壞,說:“婆婆,我老婆跟人跑了。”

3

項母經曆了這場厄夢,心緒難平,項葉擔心高血壓的項母嚇壞嚇傻嚇出病來。這時樓上樓下儼然劫後餘生的戰場,血跡斑斑,淩亂不堪。項葉害怕老人不忍卒睹這般景象,勸他們上自己家住。

項母說行,項老伯不肯去,他說怕什麼,有什麼好怕。這場夫妻殘殺,並未給他內心投下陰影。人老成精,內心入定了。項葉大聲說:“爸,媽嚇壞了,你不能不顧媽媽身體。”

項老伯聳耳朵聽個明白:“你帶她去,我一個人睡。”

最後是他兒子開口,項老伯對兒子有依賴,聽兒子的話答應了。在項葉家呆了三天,傍晚老爸吵著回去,項葉不讓,老人倔氣上來,攔都攔不住。

日裏項葉打掃戰場,樓上樓下清洗一遍,消滅一切可疑痕跡——除了周大辛夫妻房間鎖住,公安讓保留現場。屋裏複原如初,仿佛隻是一場幻覺,老人當然不當是幻覺,幾十年風風雨雨過來,心理基本調節到位。上醫院看望這對冤家的兒子回來說:“沒事,兩個都脫離實際危險,死不了了。”不死是好事,那可是兩條活蹦亂跳的生命。越老越怕死,項母對他人病死尚且不能釋懷,何況發生在項家凶殺非正常死亡,慘烈陰影將伴隨餘生。

“沒死就好,阿彌陀佛。”項母燃一炷香插在門外,心念上天保佑這對冤家夫妻。

兒子為安妥母親內心撒了謊,芋頭老婆第二天清醒得很,芋頭傷及聲帶氣管,第二天仍在昏迷,第三天一早醒轉,神思不清,說不了話,不能保證活命。一個警察守在左右兩間急救病房外的走廊。男人不徹底醒轉,誰殺誰還是個謎,盡管曾小芹已經做過口供,那是一麵之詞,不代表事實真相。公安已經從她嘴裏了解基本情況:芋頭本名周大辛,女的叫曾小芹,曾小芹矢口否認跟人私奔,提出離婚是受不了周大辛動輒拳腳相加。

案發當晚,熄燈睡下,周大辛鑽進被窩,曾小芹才上床,側身朝裏,亮給周大辛一張冰冷後背,周大辛伸手扳她身子,曾小芹不讓。周大辛火氣上來,使勁一拽,蠻力帶動曾小芹翻過身……周大辛做完,索然無味。曾小芹說:“芋頭,我們還是要離婚。”

“不行,你要先還拿走的兩萬塊錢。”

“你講鬼話,兩萬塊,錢都在你手上,我拿得著?睜眼講瞎話。”

“婚一定得離,跟你生活不下去。我啥都不要,兩個孩子歸你。”

周大辛忽然躍身跪床:“老婆,求你別離婚,我很在意你,沒你我活不下去,以後再也不打你,不然,天打雷劈。”語氣低三下四,好生可憐。

“現在已經晚了,這回我吃了秤砣鐵了心。”

“別逼我,小芹。”

曾小芹不讓步,不妥協。周大辛惡狠狠說:“看來我們都活不成了。”幽暗中一道亮光閃過,曾小芹發出淒絕慘叫。不等淒叫落地,周大辛返手給自己一刀,深深切入喉結上方,血光映紅夜黑,與“救命”的疼痛呼叫一塊恣意奔放。夜色撕裂一道猩紅傷痕,一樁案件冒著血泡就這樣在項家發生。

項母開門出來,拉亮廚房燈光,身子篩糠樣顫抖。

曾小芹失蹤後,周大辛像掉了魂,看到項母氣咻咻說:“婆婆,我老婆跟人跑了,帶走我兩萬塊錢,我找到她,砍掉她兩條腿。”

項母聲色俱厲批評周大辛不是之處。“你老婆跟你做牛做馬,你還打她,這樣的老婆走了多可惜,”爾後放緩聲調語重心長,“你不想想,砍人手腳是要蹲大牢,這回你老婆回來要好好待她。”項母沒文化,鬥大字不識一個,肚子裏道理不多,周大辛一說砍掉老婆雙腿,她都講同樣道理,像是對台詞。周大辛聽項母批評和講道理,不置可否,發動高高大大的摩托車,尋找妻子的下落,到夜深方回,天天如是。為尋妻,周大辛吃得也潦草,精神萎靡,但棒棒身體倒也不見瘦下去。項母為周大辛留門,周大辛回來時,項母項老伯已經睡下。周大辛魂不守舍地度過一個禮拜,決定到外地尋找曾小芹,騎著摩托車上路,千裏迢迢,單車獨行。

周大辛一去半個月,回來時身體在冒煙,臉頰縮小一號,熊貓眼圈下一雙疲憊眼睛布滿血絲。

“沒找著哇!”項母說。

“沒找著,不在他家裏。”周大辛抓搔亂短發,有氣無力地說。

“我要看到我老婆,殺了她。”眼露凶光,表情惡狠狠。

項母照例講她重複很多遍的道理。

曾小芹這回自己回來了,沒承想曾小芹自願送上門白白送掉一隻左耳。

項母後來反複回憶曾小芹被割掉耳朵走下樓報案一幕。她聽到疲遝腳步從樓上下來,黑影出現在廚房白熾燈亮光下,手摁住一隻耳朵,血從五個手指縫流下來,衣服上都是血,血液染濕小半件睡衣。

“借你電話。”虛弱聲音,項母呆傻如木樁,哪聽見翕動嘴唇在說話,任由她走進房間,拿起電視櫃旁固定電話筒撥打110報警。

項母看到她左耳齊根兒沒了,腮幫血肉模糊,拖著鉛樣沉重身子打開大門衝到門外呼喊:“快來人呀,這裏出大事殺人啦!”

驚恐顫抖喊聲不大,有幾個鄰居早在項母喊救命時就鑽出家門惴惴地相互詢問出了什麼事,項母這一喊,膽子大的衝進項母家裏,看到廳堂通往廚房小門前的血滴和呆若木雞坐在廳堂木沙發上的血人曾小芹。

此時,警察和120醫護人員同時趕到,樓上樓下雜遝如鬧市,鄰居扶項母回臥室。項老伯已起床,一副置身於千裏之外的神閑氣定,困惑地望著項母不停抖動的身子。“發生什麼事啦,你。”

項母眼珠轉不動,也答不上話。鄰居們哪見過這陣勢,他們擔心項母,代為通報項葉。

4

路上,項葉心急如焚:“我早跟他們說了,趕掉他們,我老父親舍不得,還說芋頭有多好。芋頭嘴巴甜,迷惑了我父親,現在你看。”

“兒女不在身邊,老人想有個伴,有個三長兩短,有人及時支應。”項葉老公說。

“我們和大哥時常回娘家看看,老人也不缺錢花,一個月幾十塊房租有沒有都無所謂。”

“你嫂子說過,兩個老人搬過去跟他們住。”

“不扯這些了,現在不知道什麼情況。”項葉生氣地說。於是商量要否報警,猶豫不決時,看到娘家巷口外閃爍警燈和救護車燈。

他們趕到項母家,屋裏一片狼藉。曾小芹靠在廳堂板壁下的木沙發上,白繃帶沿著腦頂兩腮兜住下巴繞一圈,扁平左耳部以下一層濕溻溻暗紅,左半身睡衣一片濕黑,剛從水裏撈出來的樣子。她閉目靜氣,像剛從混亂戰場退下來的傷員,一時無人顧及。可她不像被割掉一隻耳朵,臉上毫無痛苦與疼痛抽搐的表情,隻有倦色,勞累過度的疲頓,如此堅強而淡定,令項母女兒擔心她回光返照,快要死去。

唐警官說:“樓上男的更嚴重,弄不好會死。”

曾小芹也許聽到了,睜開眼睛站起來。

唐警官高喊:“坐著,別走動,你血流了太多。”

她又坐下了,恢複方才情狀。擔架已經上去了,幾分鍾後,醫護人員吆喝著抬著擔架出來,一床醫用白色被子嚴實包裹周大辛,一個女醫護高擎點滴瓶隨擔架齊齊小心移動。救護車一次隻能裝走一個人,曾小芹繼續坐著,死人樣一動不動。

項葉夫妻倆進臥室安撫項母的時候,曾小芹提了一個要求:“上廁所,大便。”聲音細若遊絲,唐警官聽明白了。

唐警官問出廁所在屋牆外十米遠:“你這樣子還能上廁所,就地解決吧。”

唐警官叫項葉照看,廳堂裏男人退出大門,掩住門扉,不到十分鍾,大門咿呀拉開,曾小芹仍靠住木沙發,腳下不遠處,一堆草木灰掩住的大便散發一股似有若無臭氣。

項葉內心感歎無以複加,這個女人如此硬氣,整個過程都她一個人從容不迫完成,堅強如斯,直讓人想起戰爭年代女英雄。她坐的木沙發下淌的一攤血,像是打翻的紅墨水,黑紅黑紅。

十幾分鍾後,救護車重返巷子口,曾小芹沒有上擔架,兩個白大褂左右架住她胳膊攙出大門。

唐警官噴吐香煙白霧:“現在還不能斷定男的殺女的以後自殺。”

“肯定是男人殺的,”項母歇斯底裏,“這個男人太壞了。”

唐警官開始給項母錄口供,助手在紙上沙沙疾書。

5

曾小芹失蹤後,周大辛丟了魂,騎摩托四處找尋曾小芹,半個月後裹一層厚厚灰塵回來,臉上汙跡斑斑,落魄至極。

他說找去安徽亳州那個男人家裏:“我老婆不在他家裏。”可這個男人是他唯一的懷疑對象。

唐警官在曾小芹耳朵被割後第二天過來說那男人叫郭中笑,周大辛懷疑是他拐跑他老婆。事實是,周大辛找去時,曾小芹就躲在郭中笑家菜窖裏,周大辛初來乍到,地形不熟,當然找不著。

郭中笑是周大辛領回來的,比周大辛矮一個頭,背微駝,說話娘娘腔,比曾小芹還小三歲,形貌猥瑣,往人堆裏一站,打死都找不著。他原先是木工,做細木,幫人打櫥櫃椅凳,比周大辛夫妻還早幾年來碧水城打工,誰家婚娶打一套家具,找他,他叫上一個徒弟,就開場。他比一般細木工多一個雕花手藝,比如打一張床,別人做席夢思床架,他不在話下,做帶有床欄的仿古雕花木床,別人沒有金剛鑽不攬瓷器活,他會攬,精雕細琢,慢工出細活,床欄上雕一對戲水鴛鴦,雕一幅喜鵲登枝,一叢富貴牡丹,雕啥像啥,噴上金漆與床架床欄暗紅主調分明,古雅脫俗,主人都喜歡。俗話說風水輪流轉,後來,郭中笑風水說走就走,不可阻擋,街上家具城如雨後春筍冒出來,哪有不上家具城精挑細選?家具城家具款式多樣,美觀大方,價位比郭中笑打的家具高多了,可現在人結婚誰在乎錢,上家具城跑一趟,送貨上門,省去多少力氣和麻煩,郭中笑興歎,吃飯家夥束之高閣,到街上找搬運活、泥水活等粗活幹,其卑下可想而知。

他跟周大辛認識純屬偶然。周大辛接到一單在建私宅倒水泥活,上勞動力市場找人,郭中笑裹一件破了幾個小口子,沾染泥跡的醬色皮夾克蹲牆角,蒼白三角臉上胡子拉雜。周大辛瞧他兩眼,戳著手指說:

“你,跟我走。”

郭中笑提起布包跟隨周大辛來到市郊工地,周大辛指著一溜在建樓房中一豎半拉子磚縫房:“明天上午七點,你來,一天八十塊,晚上加班加一天工資。”

郭中笑諾諾應承,仿佛受到恩賜。他蹲在勞動力市場,三天沒找到活幹,冷遇比饑餓更挫傷尊嚴,可人家嫌棄他個子小,邋遢,愣是冷落他在地老天荒裏,是周大辛找他回到鋼筋混凝土現代建築工地。細木匠郭中笑對木匠活駕輕就熟,泥水活一竅不通。他能做什麼?挑沙子,鏟石子,扛水泥,跟曾小芹幹一路活。攪拌機嘩啦嘩啦翻了一番沙子,噪音之大響徹工地。曾小芹跟郭中笑各幹各活,偶爾搭手,絕不搭話,搭話白搭,聲音全被攪拌機吸了去。

小包工周大辛做完倒水泥樓板活,又還原成一個扛水泥挑磚塊的搬運工,與普通打工仔無二。

郭中笑租住南門花橋附近,那裏有一座距今三百多年的風雨厝橋俗稱花橋。郭中笑租房到項母家有一條曲裏拐彎的老巷,後來周大辛攬到大活(比如倒水泥、清掃樓房、挖溝平渠),需要幫手,掛電話通知郭中笑,郭中笑準時趕到,有時郭中笑也會被其他人雇傭,說:“哎呀,大哥,我去不了。”

周大辛說沒關係,找別人去。下一次攬到新活,周大辛又會首先想到郭中笑,誰讓他們是老鄉,親近與關照老鄉天經地義。郭中笑回老家住了一段時間,回到碧水城時提來一桶自產的五斤茶油,送到周大辛那兒。周大辛最近走背時運,接不到活幹,據說是來了金融風暴,比龍卷風台風更具威力,愣是刮走碧水城大半工程,房價坐了滑梯,部分房產商資金鏈斷裂無以為繼,房地產或有價無市或關停並轉,周大辛由走俏到冷遇隻似乎在一夜之間,閑了幾天差點沒閑出病來,跑到鄉下找活幹,幫人砍毛竹拉毛竹,曾小芹則幫人做鍾點保姆,服侍兩個退休老幹部,煮飯洗衣拖地,活不累,工錢不多,三餐飯回家吃。周大辛一早吃完早飯去鄉下,中午吃東家,至天斷黑方回來吃晚餐,這樣,曾小芹午飯隨便對付。郭中笑拎一桶油跨進項母家門檻,牆上電子鍾正指向十一點半,曾小芹留他吃飯。

“好。”郭中笑脫口而出,原來就在計劃內,何況送了一桶近百塊錢茶油,吃得其所,應得當然爽快。

曾小芹打算加菜,郭中笑說行了行了,講客氣我不吃了。就著一盤炒蛋,一碗隔餐紅燒肉和一盆紫菜湯開吃,郭中笑和曾小芹都喝了半杯白酒。酒上臉,曾小芹左眼角一塊青紫躍然而出,郭中笑看到了,關切地問:“嫂子,你眼角咋啦!”

曾小芹一聲輕歎,低下頭:“碰的,碰傷了。”

“你怎麼這麼不小心,過來一點眼睛就瞎了。”

曾小芹怎好告訴外人是老公打的,隻能誣賴給什麼東西。

周大辛很在意曾小芹,可周大辛既粗枝大葉又魯莽,在意的結果往往以謾罵與暴力方式體現,過後又後悔行為不當,弄得曾小芹很疼痛很傷心很無助,時有逃離家門念頭,念頭一閃而過,生活軌跡仍無絲毫偏離。郭中笑捅到她痛處,她遮掩說不小心撞到門框上。

郭中笑吃完飯走了,夜裏周大辛裹一層疲乏回到家,曾小芹沒有如實彙報郭中笑來過,更不敢說郭中笑來家裏送一桶茶油,留下來吃午飯。那桶茶油怎麼拎來還怎麼拎回去,郭中笑找個清早周大辛出門前又把茶油送上門,周大辛接了茶油,郭中笑立馬告別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