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曾小芹的耳朵(3 / 3)

周大辛砍了一段時間毛竹,不幹了,不是體力不支,是收入不高,做一天七八十塊收入的累人活,與以前夫妻倆做一天掙二百多塊,勞動強度相當,收入卻少了。他瞄準城裏黑摩的生意,騎車到路口候客。一天跑下來,幾十百把塊收入,多的時候也上二百塊。他喜歡做摩的,騎騎歇歇,有閑情,在街邊看看美女,望望天空,與同行吹吹牛,不知不覺,一天過去,兩天過去。那天,周大辛載一個客人到城東在建災害安置區,國家補貼建房,統一設計,棟棟樓房紅得耀眼。客人付錢時,周大辛順便問了一句:

“這裏可有活幹?”

“你能做什麼?”

“有什麼做什麼。”

客人說:“具體點。”

“搬運磚塊,拉水泥,倒水泥,挖溝,等等,什麼都能幹。”

“好,你來吧,磚塊、水泥都有,勻點給你做。”客人姓鄢,是這裏的包工頭,也是去年洪水受災安置戶,遷到這兒一塊安置地蓋房,受災鄰居信任他,紛紛把重建家園的工程承包給他做。試想,他攬到近十棟樓房,需要多少包水泥多少塊磚,誰幹不都一個樣,周大辛要樂意,他做個順水人情而已。

周大辛自然感激,拒收車資。

周大辛就帶著曾小芹過來幹活。周大辛提議叫郭中笑來搭幫手,人家送過茶油。曾小芹不讓。曾小芹說郭中笑這人靠不住。怎麼靠不住,曾小芹沒說,周大辛不問。周大辛本來就提防男人太接近老婆。再說,鄢工頭給他們的活不多,兩個人能對付得過來。

夫妻倆重新開始起早貪黑賣力賺錢的日子。周大辛體壯皮膚黑力氣大,曾小芹身姿小巧膚色黝黑耐力強,夫妻倆像兩匹累不垮的毛驢今天搬磚塊明天背水泥忙得喘氣嫌費時。夫妻搭檔一如既往幹得好好的,誰知周大辛一輩子就過一回四十歲生日,就把老婆給過丟了哩。

周大辛直感郭中笑勾走他老婆。郭中笑跟周大辛好長時間不在一塊幹活,還是會隔三岔五聯係上一回,“大哥大哥”地叫得熱絡。畢竟是老鄉,都在他鄉混吃,彼此多個照應有啥不好呢?何況郭中笑看上去本分,完全可以信賴,懷疑郭中笑勾走老婆是郭中笑的電話。曾小芹失蹤,他打郭中笑手機,不是郭中笑接,是一個好聽聲音說“已停機”,找到花橋附近郭中笑租房,房東說這個月退房走了,周大辛大呼上當。他平時對老婆看守甚嚴,跟獄警看守犯人差不離,並非老婆多靠不住,而是周大辛骨子裏的占有欲作祟,他對老婆挺依賴。現在老婆跑了,女人出走除了為男人就沒有出走的理由了,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由此可見自己以前對老婆看守密不透風絕非毫無必要。

6

周大辛憑直覺判斷騎摩托上路,風雨兼程趕到安徽亳州,不進自己村莊,去了離自家四十裏外的地方找到郭中笑家門。周大辛沒到過郭中笑家,這旮旯隻住十來戶人家,都姓郭。周大辛進村打聽郭中笑家門,村頭孩子熱心地帶他認家門。郭中笑家在一個斜坡上,兩間破房子。郭中笑是破落戶,找不上老婆,沒有老婆勾引別人老婆夠缺德。周大辛恨得牙疼,拳頭握緊鬆開,鬆開握緊,嗓子眼癢癢,想大吼一聲:“郭中笑,你王八蛋拐走我老婆。”

周大辛繞上土疙瘩路,屋前一塊小小場坪橫七豎八堆放一些雜什,雜什頹敗缺少生趣,一位老女人坐門廊台階上剝一堆田埂豆。老女人著白底暗紋馬褂,日影照射著稀疏白發。聽到腳步聲,老女人抬起頭,抬頭紋像漲潮波浪一樣堆疊,拿貓樣眼睛斜睨周大辛:

“你找誰?”

“我老婆!”

“真是怪事,找你老婆找到我這兒來。”

“不不不,我說錯了,找郭中笑。”周大辛訕訕一笑,說。

老女人扭頭朝門裏喊:“中笑,有人找你。”

郭中笑應聲鑽出門,看見周大辛,怔忡住了。

這當兒,周大辛以探照燈淩的厲眼神注視郭中笑。

郭中笑喊道:“芋頭哥!”

周大辛眼睛一橫,大聲說:“我老婆在你家嗎?”

“芋頭哥,你講鬼話,你老婆怎麼會在我家?”

周大辛聲音降低八度:“我老婆跑了,我想會跑到你這兒,我特地來找她回去。”

“啊,不會吧,嫂子跑了,那會去哪兒?”

“我想來你這兒了,她沒有別的男性朋友。”

“芋頭哥,我都被你說糊塗了。”

“我老婆跟了我十多年,我不能沒有她,我隻是來找她回去。”

周大辛央求的語氣,郭中笑反應過來,梗著脖子說:“我,我,你平白無故誣賴人,我郭中笑是那種人嗎?”他比劃手指,“芋頭,你說。”

周大辛雙手抱緊後腦勺,蹲到地上,一副痛不欲生模樣。

“芋頭啊芋頭你要不相信進屋找一找,找得到你老婆,我撞死門廊下。”

周大辛站直身子,蹭蹭闖入低矮樓門,一間間細找,房間內昏暗,隻能模糊看個大概。周大辛喊:“曾小芹,你給我出來。”

郭中笑跟在周大辛屁股後頭,像個忠實勤務兵。

周大辛一個個房間地轉,院前院後探視,就連後院桶蓋都不放過,揭開桶蓋細瞧。當周大辛回到前廊台階下,惆悵、失望至極,兩行辛酸淚順著臉頰流下來。

郭中笑說:“芋頭,這下你該相信我了吧!”

郭中笑走到周大辛跟前:“你怎麼會懷疑我身上來?我是那種人嗎,再說,不是你動粗,你老婆能出走嗎?那麼好的女人。”

周大辛兩眼一瞪:“好,好你媽個球,我找到她,殺掉她。”

郭中笑一副諱莫如深表情,周大辛更為不快:“鬼知道被你藏哪兒了。”

周大辛堅信自己判斷,可是腳踩人家土地,不便發作,“忍”字頭上一把刀,這把刀不能傷害對方,必捅傷自己的心,忽然大放悲聲嗚嗚地哭開。

郭中笑居高臨下,叉著腰,說:“你別傷心,女人的心一變,九頭牛拉不回去。”

“你應該知道後果。”周大辛含淚怒對。

“什麼後果?”

“我要查到是你拐跑我老婆,我會殺了你。”芋頭食指戳著郭中笑,咬牙切齒道。

郭中笑暗笑:“你想哪兒去了。”

周大辛抓搔頭發,不知道該怎麼辦,老婆幾乎沒有交際,沒有朋友,沒有一個人出過遠門,她的忽然消失,除非被人拐騙。如是熟人,跟老婆搭過話,走得近的除了郭中笑還能有誰?郭中笑沒有老婆,沒有老婆的人才算計別人老婆。周大辛覺得自己的推理天衣無縫,可人家不交人,沒有證據,腳踩人家地盤,要動手,郭中笑隻需喊一嗓子,鄉裏鄉親便會像水泥包漿包死他。

周大辛揩幹淚水,仍不死心:“郭,郭兄,我知道老婆在你手上,我們做夫妻十多年,還有兩個孩子,我舍不得她。”

突然,周大辛大腿一軟,跪倒郭中笑腳下:“我,你把老婆還我,我幫你找個老婆,比我老婆俊的,幫你生崽傳宗接代。”一個硬漢子對著曾經的手下跪地祈求。

周大辛往外掏銀行卡:“我卡上有錢,三萬,三萬夠你買一個老婆,我都給你,隻要你還我老婆。”

“別鬧了,我真的沒有拐你老婆。”郭中笑蹲下身子,往上拉周大辛。

周大辛說:“你別拉,你不答應,我不起來。”

郭中笑大聲吼:“我要拐你老婆,天打雷轟不得好死。”

郭中笑家門外已經圍了一圈大人小孩看熱鬧,周大辛知道跪不出老婆,猛地立起身,衝出大門跑向場院。他想離開,一刻不消停。心裏悔恨不該打老婆,不該讓老婆累死累活,不該帶老婆出來賺錢,不該把郭中笑帶在身邊幹活。

“芋頭哥,留下來吃頓飯。”郭中笑追出門,被老女人拉住了,擠眉弄眼示意他別追。

7

周大辛跑一趟安徽亳州回來,人瘦了一圈,皮膚黑了一層,躲家裏歇息幾天,推著摩托車出門。他不承包工程不搬磚運水泥,摩托車停在路口,兩腳支地,看到有人朝他揮手,他一抓離合器一踩油門車子滑過去,馱上客人順道兒跑。幹摩的運營不合法,不用交稅,大家搶著幹。碧水城固定人口不多,流動人口卻多,做摩的載客,一天刨去成本賺幾十百把塊不難,周大辛做過一天兩三百塊收入的小包工,夜以繼日加班加點趕進度倒水泥樓板一天賺兩三百塊辛苦錢他不怨,現在老婆跑了,賺錢樂趣打了折扣。他對項母說:

“婆婆,我老婆跟人跑了,帶走我兩萬塊錢。”周大辛收工回來,摩托車推進廳堂架好,看到項母和項老伯在吃飯,就說老婆跟人跑掉的事,老婆帶走他兩萬塊錢積蓄。

項老伯耳背,聽不清他說什麼,不理茬。項母搭著話:“我不相信,你老婆那麼好的人。”項母每次都這麼應他,說了一些周大辛虐妻的不是。周大辛都不作聲,知道悔悟時,已經晚了。

這天傍晚,項葉拎一兜燙熟的水餃孝敬老人,老人吃著水餃當晚飯,邊吃邊講述芋頭跑安徽沒找著老婆,每天都嘮叨老婆被人拐跑,帶走兩萬塊存款。

項葉讀過大學,天天收看中央電視台第十二套法製節目,是個懂法的人,遇到問題思維老往法律上靠,拿芋頭老婆失蹤和芋頭反常表現往法律上一靠靠出問題。

這天夜裏,周大辛吃好晚飯推著摩托車正要出門,兩個穿製服的攔住他,自我介紹是派出所民警。他們亮了證件,不會有假。周大辛三不知跟上民警來到派出所。

民警盤查他老婆失蹤的事,一個民警訊問,一個民警做筆錄,周大辛懵懵懂懂,一五一十如實交代老婆曾小芹失蹤的前前後後,說到動情處淚流滿麵。

兩個民警到後頭碰個頭,結論是:沒有證據證明周大辛殺妻拋屍,純粹是場誤會。派出所隻管殺沒殺人,老婆被拐,口說無憑,他們不理睬,周大辛也沒讓派出所受理調查,這是私事,屬於內部問題。他們放了周大辛,周大辛走出來時,沒鬧明白咋回事被弄進派出所,派出所還知道老婆失蹤的事。他腦子不夠用,當然沒明白是項葉報的案。

但是周大辛最終繞不開警察。這回找他真有事了,血淋淋的證據,血濺項母家的事實,性質相當嚴重,警察哪能不找他,不監視他?找來的不是派出所民警,是公安局刑偵大隊刑警,調查刑事案件的唐警官。

8

項老伯在項葉家呆不下去,嚷嚷著要回家。項母在周大辛夫妻倆出事當晚打了一針鎮靜劑,心驚甫定,隨遇而安,項老伯一嚷,便隨了老頭子的意,也想回家了。

項老伯兒媳婦攔他們:“家裏有項葉關照,放心就是,你們多呆兩天,散散心,壓壓驚。”

為了給老人去驚,忘掉恐怖的一幕,項葉上街買了一套老電影DVD碟片,《劉三姐》、《天仙配》、《南征北戰》、《野火春風鬥古城》、《地雷戰》、《地道戰》,文的武的一起上,武戲比周大辛傷害曾小芹更為酷烈,以此對照淡化芋頭夫妻活生生上演的那一幕血腥。二老不厭其煩地看了兩天電影,項老伯節外生枝想回家。沒能攔住他們,項葉叫上一輛的士護送老人回老巷舊屋。

屋子洗過了,茶幾旁曾小芹留在地上暗紅血印和草木灰覆蓋的排泄物了無痕跡,零亂場麵仿佛一場夢境,眼前的一切比原先更潔淨有序,臥室、廚房、樓梯也同樣是清洗過。這當然是項葉所為。項葉管鎖匙,留電話給唐警官,唐警官的電話也留在她手機上。出事的第二天晌午,唐警官帶人又看了一通現場,該拍的都拍了,該提走的作案菜刀、遺落的手機和曾小芹的一片圓弧形左耳案發當晚都提走了,唐警官沒有找到遺漏的有價值證據,拍打手上灰塵,說:

“保留他們房間現場,其他的可以清理。”

項葉站在周大辛臥室門外,探頭望一眼床鋪上一堆米黃色毛毯上爬著幾隻綠頭蒼蠅,一大塊暗紅血汙發出難聞腥臭,頭嗡地一響,惡心上了,急忙鎖上門,送走唐警官他們後著手清理樓下樓上。

老人一回來,項葉掛唐警官電話。唐警官說:“他們都活著,就是女的少了一隻耳朵,不需要現場了,你們都清理掉吧。”

項葉不敢清理芋頭房間,房間還留著芋頭夫妻倆東西。

第六天上午,曾小芹娘家人過來拿東西,窸窸窣窣翻了一陣,拿走曾小芹的東西,一包衣服和牙膏牙刷。

項母在曾小芹娘家人走出門的時候拎一兜東西追出來,兜裏有奶粉、水果,送給曾小芹。曾小芹昨天來過項母家,她頭上圈著繃帶,右腮上鼓出一團,左腮上卻是平的,她的左耳泡在公安局福爾馬林瓶子裏,與她隻有案件關係,沒有肉軀上的聯係了。項母昨天把這包東西塞給曾小芹,她死活不肯收,說:“已經夠麻煩你們了,還敢收東西。”

曾小芹醫療費無以為繼,提前出院,準備跟娘家人回老家養傷。

項老伯項母和項葉送曾小芹到巷子口。項母安慰她多保重,你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時,曾小芹眼裏立馬盈滿淚水。

望著遠去的背影,項母念叨:“造孽,真是造孽。”

芋頭周大辛在曾小芹娘家人拿走東西的第二天下午到項母家。他喉結下橫著一道蚯蚓狀長刀疤,說話沙啞低沉,像從甕子裏傳出來,不細聽不知所雲。周大辛既是來取東西,又是來告別。周大辛整理了半個小時房間,扔掉血汙毛毯草席,把兩包包袱和一台液化氣灶綁在摩托車後座,回頭對站在大門外項母和項老伯說:“對不起,我走了。”

項母語重心長:“芋頭,我沒啥送你,就送你一句話,做人不可太狠心,傷了別人你有什麼好?好好賺錢過日子。”

周大辛點點頭,臉上一副淒涼的表情。摩托發動,扔下一股白色臭煙,周大辛就此離去。

責任編輯 練建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