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芹的耳朵
小說門
作者:胡增官
1
周大辛多遲回來,都帶著老婆曾小芹,項母眼裏,曾小芹是周大辛忠實影子。
周大辛曾小芹是一對夫妻,是項母家房客。項母住處是碧水城最後一片老街區,老街區老住戶,死的死,搬的搬了,剩下像項母項老伯這樣戀舊老人守望老街區老宅最後歲月。老街區騰下的老宅和空房租給來謀生的鄉下人與外鄉人。項母女兒項葉嫁人,兒子獨立門戶,空出樓上倆房間,一間堆雜物,一間租給周大辛曾小芹夫妻倆。他們早出晚歸,無論多晚,項母都留門。門是老式雙合大門,上下安裝石臼,推拉門扇,咿呀作響,古老而悠遠。兩口子有時三更歸來五更出門,甚至加班通宵不歸,真真是鐵打的身板累不垮。項母耳聰目明睡眠淺,深夜咿呀動靜她一清二楚,爾後是稀裏嘩啦一陣響,爾後是一輕一重上樓的聲音,如果最後聽不到床鋪嘎咕,他們就睡了。項母是過來人,身體性別早已模糊,樓上嘎咕和呻吟不成威脅與誘惑,如同半夜下一陣雨,催人入眠。最糟糕的是半夜吵架,男聲如擂鼓,女聲如敲鑼,鑼鼓喧天,就連耳朵失聰,聽力漫失的項老伯也會一激靈驚醒。兩個老人驚異這對外省中年夫妻精力過人,做十多個小時重體力活,回到家仍不得消停,夜裏經曆一場吵架,第二天曾小芹臉上掛彩,仍舊和周大辛沒事人樣同進同出,有一搭沒一搭地搭著話,無一星半點傷痛仇怨痕跡,平靜如小船犁過後的水麵。項母對曾小芹的隱忍很不滿,當她麵又不好說什麼,以免涉嫌挑撥夫妻關係。一旦周大辛單獨在家,項母總要乘機說他不是:“你這人真糟糕,怎麼打老婆,你看她幫你做牛做馬苦做賺錢,你下得了手。”
項母年長周大辛一倍,總不能像對待老婆那樣用惡語和拳頭說話,他尷尬地笑一笑,含糊支吾一句項母聽不清的什麼話,避開了。項母壓根料想不到有一天平靜的水麵會掀起一場滔天海嘯,把項母和老屋顛入血腥恐怖,製造海嘯的正是周大辛和他妻子曾小芹,恐怖核心是周大辛割下曾小芹左耳。需要加以補充的是,周大辛脖頸也挨了一刀,傷及氣管,生命危在旦夕。用前來辦案的唐警官說法:男的比女的更嚴重,搞不好會死。唐警官向項母錄口供做筆錄前講了這句開場白,道出事情嚴重性,絕非一般夫妻糾紛,已是事關人命的刑事案件。老刑警唐警官出馬就足以說明項母不可等閑視之。唐警官坐在項母廳堂圓桌前,麵對一臉驚恐,胸部快速起伏的項母,說:“阿婆你不要緊張,人沒有死在你家裏,他們現在都在醫院搶救,事情跟你沒有關係,你把所看到的說一下就行。”
項葉站在項母身側捶背安撫,看到項母嘴唇哆嗦驚悸不成語,生硬地說:“你能不能讓我媽休息一下,她嚇壞了,你知不知道。”
唐警官體諒項母處境,頷首示意:“阿婆你別慌,休息休息。”
廳堂圓桌上端慘白節能燈嗞嗞燃燒,映照古舊牆灰和正堂板壁人影晃動,幾個警察進進出出吵吵嚷嚷忙著拍照取證,收集作案工具。如同所有的凶殺案,現場緊張、忙亂、驚悚。項母一生曆事無數,終於習慣並認可惡性事件發生,開始回答唐警官溫和從容的問詢,一旁唐警官助手在紙上快速做筆錄。
項母齊耳黑發,臉型短,皺紋不多,嘴癟進去而顯得下巴特尖;臉色因受驚嚇而蒼灰,情緒還沒有從恐懼中走出來,回答問詢斷斷續續,女兒幫她補充完整,有的問題女兒越俎代庖。
“男的叫什麼名字?”
“芋頭。”項母說。
“這是外號,我問的是戶口本上的姓名。”
“真不知道,我們平常都叫他芋頭。”項葉答。
“女的呢?”
“不知道,芋頭從來不叫她名字,都叫老婆。”項葉邊幫項母捶背邊說。
“讓你媽說。”
“我也不清楚,芋頭平時都叫她老婆,老婆,蠻親熱的,”項母說,“她離家出走前,芋頭叫了一回她名字,我沒記住。”
“他們哪裏人?”
“安徽來的。”項母答。
“安徽亳州,就是曹操老家。”項葉補充。
“哪個鄉哪個村?”
“我們說不上來。”項葉說。
唐警官臉上不高興,耐著性子說:“你們連這些情況都沒了解,敢把房子租給他們。”
“我們這地方不都這樣嗎?沒登記,不過問。”
“要是住進歹人,傷害家人,你們哪裏找人,對他們還是要多留個心眼,”唐警官扒拉一口煙,“那你爸了解他們情況嗎?”
項葉說:“我爸耳朵背,剛才出這麼大事情,他跟沒事人樣冷靜,一言不發,現在在房間看電視,他什麼事都不管了。”
項老伯八十七歲,發白耳背,活成一尊佛陀。
唐警官接著問夫妻凶殺案發生的前前後後你都聽到看到什麼,這問題項葉代替不了,項葉夫妻倆是項母鄰居打電話招來的,電話上說:“快下來看看,你媽家裏出大事了,安徽佬砍了她老婆後自殺,你爸媽快嚇壞了。”
項葉同學請要好同學上酒樓聚會,喝到麵紅耳熱,撤回同學家裏泡茶開心神聊。項葉忽然接到電話。接完電話,項葉兩眼發直,好一會才緩過勁:“他媽的,這芋頭。”事情一說,項葉老公說快走。走到項母家隻需七八分鍾路程。他們快步如飛,猜測事態嚴重與否,事情嚴重就撥打110。他們走過一排霓虹閃爍商店,隔著大道遠遠望見項母家外頭巷子口非機動車道停著頂燈幽靈般閃爍藍光的兩輛車。
“壞了。”項葉老公說。
“肯定出大事了。”項葉一緊張,胸口擂鼓,連走帶跑。警車與救護車空無一人,他們都進入項母家處理案件現場。
他們跑進巷子不遠往左拐入一條黑燈瞎火小巷,十米處項母家門口熱鬧像燒開一鍋水。鄰居都鑽出來情緒高昂談論這件事,警察守在門口,站在廳裏,跑到樓上,兩層幹欄式磚木樓鬧騰如同集市。
鄰居說:“快去看看你媽。”
他們倆跨進門時,兩名白大褂抬著空擔架衝進門,砰砰砰爬上樓,情狀酷似戰場。項葉夫妻倆不顧廳堂慘狀,旁若無人衝進項母臥室,項老伯坐躺椅上呆若木雞,似乎一時不相信慘劇真格發生了。項母靠在高高電視櫃前,看到項葉,喘氣說:“這短命鬼,這種事也做得出來,我魂都嚇沒了,這短命鬼真狠啊!”胸口起伏,情緒激動。項葉半摟著她,說:“你不要生氣,事情跟我們無關,你們身體保重,沒事的。”她一下一下撫摸老人癟塌塌胸口,一個勁安慰她。
女兒是娘貼心棉襖,一貼就溫暖,就回過神,絮絮叨叨講述事情經過。
“芋頭老婆回來了,芋頭特地買了肉和青菜,芋頭喜歡吃肉,芋頭老婆也愛吃肉,幹重體力活的人都愛吃,你爸就饞肉,三天不吃,狗都想上樹。芋頭做了飯菜端到樓上吃,他們吃飯都在樓上房間吃,那時他們沒有吵,我以為芋頭會動手,芋頭老婆失蹤半年,開始天天說找到她砍掉她手腳讓她跑不成。芋頭和老婆半年來頭一回雙雙回來,男的走前,女的走後,陰著臉,不說話,我以為要吵,結果沒吵,這就對了,我勸過芋頭,砍手腳是要蹲牢房的,再說夫妻一場,芋頭老婆可是個好老婆。
“吵架是在下午三點,我和老頭子在房間看電視,樓上砰砰嘭嘭響,是打架了,我怕出事,想上樓,一走出房間門,芋頭的小舅子連滾帶爬跑下樓,芋頭衝出來,在門口打了小舅子兩拳頭。沒有芋頭老婆聲音,我跑到樓上看,芋頭老婆不在,難怪沒有一點聲。我罵了幾句芋頭,芋頭不跟我生氣,他嘴巴很甜,婆婆長婆婆短,我批評他,他細聲細氣接受,他說過在外婆婆你就是我媽媽,芋頭對我罵他,解釋說婆婆你知道,我老婆這次回來跟我離婚。芋頭脾氣暴以前打老婆,心裏其實愛死老婆,現在老婆提出離婚,他哪舍得啊。他們孩子都十四五歲,結婚十多年,咋說離婚就離婚,芋頭舍不得,心裏難受,說話聲音都啞了。
“下午沒看到芋頭老婆,芋頭老婆晚上七點鍾回來,天都黑了,我沒看到人,聽到上樓的聲音,芋頭已經在房間裏了。樓上沒有聲音,他們睡覺了,鄰居說出事時房間裏的燈是黑的。九點多鍾,老頭子睡下了,我在看電視,聽到幾聲淒慘的快來人啊,救命啊的喊叫,樓上碰倒什麼,發出鏗哐重響,我想壞了,開門打開廚房燈,芋頭女人從樓上走下來,手摁住一隻耳朵,血從五個手指縫流下來,衣服上都是血,濕了半個身子,我差點嚇昏過去,呆呆站在一邊,芋頭老婆好像不覺得痛,說了句什麼話,我聽不出說什麼,她駭人地走到我房間,自己拿起電話報警。後來你們趕到了,芋頭這短命鬼,心這麼狠,千刀萬剮。哎呀,嚇死我了。”
項葉勸:“媽,你別怕,沒事的,他們不會死。”
唐警官錄好口供說:“男的比女的更嚴重,搞不好會死。你放心,沒你們責任,也沒死在你家裏,我們會找他們了解,那個女人傷勢不重,過兩天就能取證了,到時就能水落石出,男的究竟是他殺還是自殺。”
2
周大辛和曾小芹最愛承攬碧水城建築點搬石頭水泥挑磚塊活計,負責從車鬥卸下貨挑到工地指定地點堆放。建私宅多是包工不包料,周大辛從工頭那兒攬的活,計件工資,十天半個月拿一次工錢,錢很現,拿到錢,周大辛壓在枕頭下睡一夜,第二天找家銀行存進去。曾小芹從不碰工錢,周大辛不讓碰。他掌管收入,一分一毫不漏過,包括采買米麵蔬菜油鹽醬醋。他們在碧水城做到一年半,拿回去的錢蓋了一幢小樓,磚混結構,兩層,鋁合金推拉窗門,屋裏屋外,一樣明亮,兩個孩子臥水泥地麵抬頭看電視動畫片《數碼寶貝》。周大辛特有感覺,拿好煙到門外看光景的人群撒一圈,臉上愣是笑成彌勒樣。
“芋頭,住磚房舒服還是住泥巴房舒服?”
“這還用問,住磚房放屁都透氣。”在窮鄉僻壤山村,住磚瓦房他是第五戶,置身土坯房群落,它鶴立雞群神氣非凡。
周大辛獨攬錢,不是不放心曾小芹,曾小芹勤儉比周大辛有過之而無不及,過年給她錢上街添一套新衣服,曾小芹在碧水城轉一圈,拎回來是孩子衣服。周大辛小時候沒有見過錢,長大後占有錢的欲望變本加厲,可他小時候見過不少女人,卻對女人不放心,看到曾小芹跟別的男人講幾句話,眼睛冒火,事後總盤問跟那男人說什麼話。
“問我最近日子過得怎樣。”
“你說呢?”
“我說還行吧,都那樣。”
“他幹嗎問你這些?”
“不知道,”曾小芹擼擼鼻子,翁聲翁氣,“碰見了搭幾句話,沒什麼吧。”
“你要小心,這種男人靠不住。”周大辛愛拿這句提示語作結,他眼裏,跟老婆搭話男人都靠不住。曾小芹膩歪他這樣說話。
半年前曾小芹出走那天是周大辛生日,周大辛從小沒過過生日,甚至不明白人世間還有生日這回事。曾小芹一提醒,周大辛說:
“什麼生日不生日,日子不都一樣。”
“今天不一樣,是你四十歲生日,大生日,說啥也得多弄些菜,陪你喝幾杯。”
周大辛被說動,從錢包裏捏出一張五十元鈔交到曾小芹手上。曾小芹拿到錢,把剩下的磚塊全留給周大辛。晚上,周大辛回來,看到屋裏小圓桌滿滿當當,魚肉滿堂,香味四溢。炒排骨,清蒸鯉脊,熏鵝肉,水煮大白菜,都是周大辛胃囊偏愛的,胃一高興,周大辛攬住曾小芹,“啵”,嘴唇在她額上蓋個戳。曾小芹反手一撥拉:“去去去。”
曾小芹捧起打開的洋河大曲,給周大辛麵前杯倒滿,給自己空杯加滿,端杯在手:“芋頭,結婚十六年沒給你過生日,今天我把這十六年生日給補齊,夫妻一場不容易。”
周大辛端杯在手,古銅色臉樂得放肆,聽到曾小芹後半句,嘴巴裂開,瞪大的眼睛注滿狐疑:“你,你今天咋地啦!”
曾小芹手拭著眼角淚水,舉杯往前一伸,當一聲碰響:“不說啦。祝你生日快樂!”
周大辛咕嘟一杯酒下肚,曾小芹抿一大口,放下杯子往周大辛杯裏加滿酒,晃晃空瓶子,順手擱在腳下,抓起一瓶子新酒,去掉瓶蓋,瓶蓋甩到牆角打個滾停住,給兩個杯子加滿酒。
周大辛納悶,老婆變了人樣,似在表演魔法。老婆不溫柔,不魯莽,中不溜個性,矜持,內斂,訥言,酒能喝些。他們天天喝一餐酒,幹重體力活,喝酒去乏提氣。可今天這麼喝,周大辛感覺陌生,從來由他倒酒,今天自己生日,老婆倒一回酒無可厚非,可這樣的動作和反差度,周大辛不由得不關注。
“你是不是有事?”周大辛凝神疑問。
“沒事呀,”曾小芹笑了笑,“有事也是你生日的事,我高興。”
周大辛心粗見識淺,沒往深處考慮,老婆說沒事也許真沒事,是自己多心了。
曾小芹說:“我們兩個孩子其實蠻乖的。”
周大辛說:“是呀,我想過幾天回去看看,快放假了,過幾天帶過來玩些日子。”
“我沒照顧好孩子,芋頭,你要多照顧。”
“講什麼話,教育孩子是女人的事。不說了,我們喝酒。”
老婆的表現,周大辛酒癮大發。
曾小芹說:“你媽那件夾襖,外頭讓老鼠咬了個洞,是要換了;你爹哮喘病老不見好,聽說老家鎮上西門曹醫生醫術不錯,我上回去了一趟,曹醫生搬走了,你抽空找找,抓些藥,或許能治好。”
周大辛酒蟲上了,咬得不行,隻管喝酒,瞧著她的眼睛漸漸模糊。
事後回想,曾小芹似乎又說到兒女,周大辛醉眼蒙矓,思路混亂,沒聽清楚。
周大辛依稀記得,自己睡倒後,曾小芹靠他的腿邊睡下了。周大辛一覺混沌,睜開醉眼,屋內黑漆漆,拿手摸身邊,身邊空蕩蕩,以為曾小芹下樓燒水做飯,不在意。等他又一覺醒來,酒氣散發大半,摸摸身側仍是空的,一激靈緩過神,翻身下床,趿拉著鞋子下樓,倆老人屋裏黑燈瞎火。周大辛屋前屋後找一遍,無影無蹤,牆上掛鍾指針指向一點零五分,曾小芹哪有這麼遲在外頭,嚇出一身汗水,打開大門朝黑洞洞屋外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