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視台記者采訪凶犯陳長征,他一點兒也不驚慌,平靜得就像沒殺過人似的。他說,他去敲門,那人的妻子一開門,他便撲上去將她壓倒在地上,他清楚記得那人的妻子並沒有做太多掙紮,而且還有高潮呢,他就是在她高潮的那瞬間將她掐死了。有關這個刑偵人員亦無法作準確的判斷,因為人在極度興奮狀態與痛苦時所呈現的表情是一樣的。然後,他將死者扶上沙發,讓她像平常看電視時那樣坐好,但電視機已被男主人賣掉當賭本了……當那個六歲小孩從睡房走出,他坐在茶幾前平靜地吃東西,他像在自己家裏一樣隨隨便便地煮點東西吃:方便麵,放幾粒丸子和牛肉片。小男孩跟他很熟,一如往常地邀請他玩躲貓貓,他在小男孩蒙起眼睛時抓住他的腦袋猛撞向牆壁,讓他在絲毫沒有恐懼感的狀態下死去。這個刑偵人員也無從追究當時的實際情況,反正小男孩是重度顱腦損傷致死的。“躲貓貓,撞著牆”,似乎是一種仁慈的致人於死的手段呢,他跟電視上報道的凶殺案新聞學的!令人費解的是他作案後並不逃逸,而是用死者家中的電話自己報了案,警察趕到時他剛剛刷過碗,正為死者家中打掃衛生,警察將他押走之前,他不忘叮囑說要帶上門,因為男主人賭博破產後已拋下他的妻兒到另一城市發展去了。
陳長征的怪異凶殘的舉止讓司法部門懷疑他精神有問題,特地為他做了這方麵的鑒定,但是很正常。通過調查得到該人的身份認證:外省人,失業,離異;一死者的丈夫或另一死者的父親欠他一大筆錢,未還。這應該是他殺人的動機,但也不能說明他悖暴行為的根源。據說網上有種種推測,而專家正在研究中。
陳長征殺死欠他錢的人的妻兒一事在城市傳播得沸沸揚揚。趙光榮工作的酒店裏也是人人都在談論,從客房部服務員到前台接待員,各部門的經理,客人,保安,餐飲部的大師傅,采購部的采買,還有洗被單的小工們都在談論這件事。趙光榮沒有參與,陳長征曾經是他的熟人,而且同是出來討債的,他不想去說。他平常時也沉默寡言,又是新來的,所以別人並不感覺奇怪。
這天剛上來交接班,班組長給他派了一個工作。
有個客房電視機遙控器壞掉了,服務員去弄沒弄好,客人投訴要求換房,但最近本市有個大型的商品博覽會在召開,所有房間都是滿滿的。當班的服務員說,這對男女是酒店的常客,每次來住到半夜就走了,男的比女的大很多,一看是偷情的,卻極其囉嗦,凡是空調不夠冰、毛巾不是新的、熱水器的蓬頭噴得不夠散、房間裏放的飲料不合口味,等等,都要計較的。老電工罵罵咧咧:開房間操X都忙不過來,還看什麼電視!?趙光榮說,沒事沒事,我去看看。他清楚有人做愛時喜歡開著電視機,讓顯示屏映射出來的幽幽藍光當做環境色,再讓電視裏的劇情推動他們進入高潮,甚至產生一種幻覺:劇中人物正在觀摩他們的性運動,於是進入忘我的亢奮狀態。
客房門打開一條縫隙,從縫裏露出半張王約翰的臉。趙光榮看清他同時他也看清趙光榮,吃驚地想把門關回去,卻讓趙光榮使勁撞了進來。他用身體攔著趙光榮不讓看到裏麵的什麼,趙光榮一把推開果然見床沿坐的女人是秘書落莎,落莎把臉偏往另一邊,但還是能清楚看見她滿臉的驚惶。落莎今晚的頭發盤成一個髻,顯得媚態而成熟,穿白色短裙,此時緊張地想往膝蓋上扯長。
王約翰以為趙光榮要債追到這裏來,他說你跟蹤我?
趙光榮說,嘿嘿,我來給你修電視遙控器,拜您所賜我在這裏掙一碗飯吃,當電工。
王約翰大罵倒黴,他要求趙光榮走開,有什麼事以後好商量。趙光榮說,不行,你亂搞女人,我不能坐視不管。王約翰說,什麼啊,我愛做什麼就做什麼,你管得著?!趙光榮說,當然!王約翰認為趙光榮定要向妻子告密,趕忙換了笑臉說,千萬別跟我家那人說。趙光榮說,說不說在於我,這事我是管定了。王約翰給趙光榮遞了一支中華香煙,趙光榮推開,王約翰說,嗬嗬,還來真的,你若敢跟她說了,看我還不還你的錢……
他拿那筆錢威脅趙光榮。
不提那筆錢還好,一提那筆錢趙光榮無名火就發了。他撲了上前,一拳打在王約翰臉上。
他媽的錢算什麼?你還我錢能換回我虧掉的生意嗎?
……能挽回我的工作?!
一拳,我的信用度都被銀行取消了!
又一拳打在王約翰臉上:我的房子快讓法院貼上封條了……
我的小孩……成了小流氓!又是一拳。
又是一拳!趙光榮嘶喊道:還錢能挽救我的家庭嗎!
……我的妻子和別人睡覺了!
你這時候才還我的錢,他媽的,錢管什麼用?能還我以往的生活嗎!
暴雨般的拳頭一下緊接一下打在王約翰臉上……王約翰被打得鼻歪臉腫,他沒有一絲抗拒的力量,像木頭似的傻站著任由趙光榮揮拳。一旁的落莎更是嚇得直打哆嗦,更別說出手勸阻了……與其說是讓趙光榮暴風驟雨般的亂拳唬住了,還不如說是因他撕心裂肺的號叫而恐怖,這對男女嚇破了膽。
拳頭還在一下接一下打在王約翰臉上和身上,但已不如先前那麼猛烈有力,就這樣王約翰還是雙手抱頭蹲在趙光榮麵前:我還你錢,我還你錢……五天之內,我拋售所有的股票,賣掉車子和房子,還你的錢……
趙光榮一陣狂打過後,人也虛脫了,靠在牆上嘴裏還不停地叫罵:
你他媽的,用我的錢炒股票……
用我的錢買車子……
買房子……
吃喝玩樂,他媽的……
搞女人,他媽的……
罵到最後,他語無倫次了。
他媽的,你還不顧家!在外麵陪女人吃西餐逛街買高檔服裝,不陪老婆孩子郊遊野餐……給社會上的女大學生“援交助學”,不願意輔導自己女兒作業……你關心過她的功課嗎……你知道她的興趣愛好嗎……你一個月有幾天在家陪老婆孩子吃飯……為她們做飯菜……他媽的,你拿我的錢花天酒地……
你害得我家庭破裂……
他媽的,你知道我有多愛我的家和我的家人!
他媽的……你他媽的太過分了!
這一陣罵將王約翰罵得目瞪口呆,怎麼著也反應不過來……
趙光榮打累了也罵夠了就走了。他到宿舍拿了自己的行李徑直走得不知去向。酒店的工作人員見他氣勢洶洶的,猜想一定發生了什麼事,想攔他攔不住,趕忙到房間查看,果然那男房客被毆打成重傷躺倒在地,女房客正為他擦鼻血。本以為事態嚴重了,但沒想到男女房客齊聲說,沒事沒事,是自己摔傷的跟那位電工一點關係也沒有,別報警。
王約翰回家跟他妻子說不小心摔倒了,妻子說怎麼摔得鼻歪臉腫?他說一腳踩在被人偷走井蓋的檢查孔上。小丫頭拍手說,爸爸真像《功夫熊貓》裏的阿寶,臉龐大大的,兩隻眼眶黑黑的……
第二天是星期天,王約翰躺在沙發上用冰塊敷傷,他妻子要送小丫頭到學琴的老師那裏,她說,她外婆病了我得去看看,中午可能回來晚,難得你在家,到時去接女兒吧。王約翰臉上有傷不大願意出門,他說,早說把鋼琴買到家裏練,非得送去接來麻煩死了。他妻子說,你瞎說什麼,不跟老師能練出什麼名堂?再說,你沒聽人家老趙說了,女兒對音樂根本不感興趣的,讓她先到老師那裏練練看,不然半途而廢了,一萬多塊買的鋼琴不就白白糟蹋了!
王約翰一聽到趙光榮名字,頭大得快裂掉,便不再吱聲。他妻子偏偏又說,哎,老趙好幾天沒來討債了?王約翰懨懨地說,你巴望他來?他妻子說,這個老趙也挺好玩的,他來不光是討債,總要關心咱們的家務事——不是教我做菜,就是輔導女兒的作業,他還真行,小丫頭經他一輔導成績提高了不少呢。
王約翰不一會兒就睡著了,夢見趙光榮把他的腦袋切下來當夜壺使,又臊又辣的尿液正往他嘴裏射……他嚇出一身冷汗就醒了,一看十一點半,已經過了接女兒回家的時間。他急忙找了副墨鏡戴上,走到樓梯口,又拐回來找了頂棒球帽低低地遮住臉。到了琴房一問,老師說小丫頭已經走了。
王約翰趕回家,等了約摸半個小時,還是不見小丫頭回來,他急了便給妻子打電話。妻子比王約翰還急,她說,小丫頭從沒有自己回家過,她不懂自己坐公交車怎麼回家?你都沒接過女兒,一點也不知道!
王約翰說,那怎麼辦?
他妻子說,快去問老師她怎麼走的,快!
王約翰又回到老師那裏。老師說,哦,忘了和你說,她讓一個男的接走的。王約翰問,男的?老師說,一位氣質不錯的先生,你女兒喊他趙伯伯,看她跟他親熱得不行,我才放心……王約翰說,姓趙?老師說,個子高高瘦瘦的,戴金絲眼鏡溫文爾雅的,像位學者。
這是你家親戚?
戴眼鏡?
是的!老師兩隻手的拇指和食指同時搭成“O”字形放在臉上比劃著。
個子高高瘦瘦的?
對,比你高出有兩個頭!
趙光榮!王約翰腦海裏出現一個人的模樣,壞了。趙光榮把女兒接走了,應該是“劫”走了!回想趙光榮在酒店對自己凶神惡煞的模樣,他不寒而栗。
王約翰心亂如麻,胡亂敷衍老師幾句,便跑到車裏給妻子打電話。說,趙光榮一定拐走女兒想威脅我。妻子說,老趙?老趙不會吧?王約翰說,是他沒錯!你別看他表麵上和善,這種人凶起來最可怕。王約翰妻子狠狠地說,誰讓你欠他錢不肯還,兔子急了還咬人呢……
王約翰說,報案!
妻子馬上趕過來到派出所報案。王約翰吞吞吐吐說出自己跟趙光榮有財務糾紛的實情。這一說讓整個派出所全都急了,因為前不久本市才發生過討債不成向對方妻兒行凶的案件。
當班的張警官說,你給他打電話看他怎麼說。
王約翰摁了趙光榮的電話,對方已關機。張警官分析說,案犯一定還在尋找藏匿小孩的地方,過一會兒就會打電話過來要錢。他立刻將案件上報市公安局,由市局刑偵科部署下搜尋營救的方案:
一, 在車站以及交通要道攔截;
二, 調出各處路口、紅綠燈、收費站的監控錄像一一排查;
三, 派出大批幹警向街道居委會老大媽、擺攤的小販、店鋪的商家、摩的司機、的士司機和街上行人多方查詢……
王約翰夫妻倆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不停地打趙光榮的電話,對方電話一直關機。王約翰的妻子哭個不停,王約翰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
傍晚六點了,從各處反饋過來的消息均未取得半點進展。張警官安慰他們,按分析疑犯不會太早采取過激行為,至少現在還不會。他想向你們要錢,一定先要打電話過來再采取什麼行動。你們先不要急,有警察在,一定救出你們的女兒……
王約翰夫妻倆知道這是警察例行公事的安慰話,但他們還是自己安慰自己:女兒不會出事的,趙光榮無非要錢,再一會兒,他就打電話來要錢了。
到了七點半,趙光榮的手機還處在關機狀態,案情依然沒有進展。張警官說,這樣吧,有多方麵的力量在爭取,你們也累了也餓了,不如回家洗個澡吃個飯,休息一下,在家裏等電話。說不定,案犯會把電話打到你家座機上……到時就聯係我們,好嗎?我們這裏一有消息也第一時間通知你們。
王約翰和他妻子商量了一下,覺得張警官說得有道理,便握住他的手一再說拜托拜托,然後夫妻倆像揣著一枚定時炸彈似的不安地回家。
一路上夫妻倆誰也沒說話,仿佛一開了口不祥的災厄馬上降臨。
在小區泊好車子,王約翰才對妻子說,我昨天都答應他五天之內還清他全部欠款。
接著又補了一句:我臉上的傷就是他給的。他不敢向妻子說出同女秘書開房的實情,便謊稱趙光榮到他辦公室鬧的。
啊喲!你答應他五天之內還錢,他還這麼做到底想幹什麼?王約翰的妻子臉色變得像死灰一樣,她說,看來他不想要錢了,他在實施報複!這下小丫頭凶多吉少了,那該怎麼好,那該怎麼好……
王約翰的妻子話還沒全說完,小區入口處傳來一陣銅鈴般清脆的笑聲,是小丫頭!她在大聲跟什麼人說話。真是小丫頭!王約翰夫妻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時他們倆不約而同看清了,他們的女兒和趙光榮有說有笑地走過來。
據後來王約翰的妻子回憶:當時,天色已完全暗了,小區路燈的瓦數不高,暈黃暈黃的,看什麼東西都隻辨大致模樣。王約翰的妻子驀然覺得有一道光焰照射得燈火通明,那光焰仿佛電焊發出的強光讓她眼睛至少有十秒鍾什麼也看不見,而後漸漸看清:那一老一少——她的女兒背著畫夾、頭上戴著野花編成的花圈走在前麵,她家的債主趙光榮推著一輛大概是租來的破舊自行車,自行車後座綁著釣具、捕蟲網、登山包和水壺,走在後麵。
小丫頭急不可待地向他們炫耀趙伯伯帶她去郊遊了,她哪知道爸爸媽媽為她擔心了老半天呢。
……那是一大片綠茸茸的草地,小河蜿蜒而過,草地上有數不清的野花和許多不知名的小蟲子,還有果樹和遠山……這完全像趙伯伯之前描述他家鄉那個郊遊場所一樣美麗。她在童話裏度過一個快樂的下午時光:他們釣魚、采花、摘野果、唱歌、烤東西吃;在清幽幽的河水裏辨認各種蝌蚪——它們長大後將變成不同種類的青蛙;漫山遍野瘋跑,認識各種草本和木本的植物,遠遠地觀看飛鳥突然從高空向草地降落的姿勢……趙伯伯還讓她帶上畫夾,他教她怎麼寫生。
小丫頭讓她父母看她下午畫的水彩畫,不管怎麼說這也是她第一回對著真實景象描繪的一幅畫。她有些不好意思的是,在畫幅上她自作主張添上了三個小人:在草叢裏捕捉蟲子的是她,撿枯枝生火的是媽媽,在釣魚竿邊上睡覺的高個子眼鏡男是趙伯伯,而不是她爸爸矮冬瓜王約翰。不遠處還支著一個露營的帳篷,小丫頭說,我們“一家子”能天天住在裏麵該多好啊!
責任編輯 陳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