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後一趟回家是一個月前,兒子逃學跟一幫小混混玩街頭籃球,被學校責令退學了。趙光榮向校方說,這孩子以前挺好的啊。校長和班主任都說那是兩年前的事了。誰也沒想到那麼用功的學生會變得逃學,考試交白卷,在校園抽煙,出手就打人。你瞧他的奇裝異服:彩紋T恤衫都蓋過膝蓋頭了,牛仔褲上全是窟窟窿窿,雞窩一樣的亂發染成三四種顏色,鑽耳洞,胳膊上還紋著一匹豹子,跟那些缺少管教的野孩子有什麼分別呢?!班主任老師欲言又止了好幾回,方才吞吞吐吐地問:你是不是跟他媽媽鬧離婚了?
趙光榮趕忙說沒有沒有。
這天晚上,趙光榮和他妻子躺在床上,他把手放在妻子的臀部上,這個動作在以往是他們的性信號,妻子沒有反應,也沒有拿開他的手,最後趙光榮自己無趣地縮了回來。
趙光榮說,我保證討回那筆錢!一定討回來的……
妻子說,不用說了,等你拿到錢這個家早垮掉了。
趙光榮直到走之前才知道妻子跟她頭一個戀人劉先先的事。有好心人告訴他,他的妻子坐在劉先先的寶馬到處去玩,有時也讓劉先先上家裏來過夜……
趙光榮在街上走著,口有點渴了便在小賣部買了一瓶水邊走邊喝。他看到一家西餐廳門前貼著一則招聘幫廚的啟事,便走進去問問。老板是一位嘴唇上方長著細微胡子的女人,她問趙光榮有沒有烹調方麵的經驗,趙光榮說在家裏烤過長麵包,做過牛排和蔬菜沙拉。老板說,好吧,試用看看,八百塊。說著,不信任地看著趙光榮幹淨細軟的手掌。趙光榮說,八百太少了吧,能不能加一點?他現在確需要多些收入,才能支付旅館的房租和飯店的餐費,但八百未免太低。嘴唇上方長著細微胡子的女人瞪了他一眼說,我招的是幫廚,又不是招主廚!工資絕對不能加的,就允許你中午在餐廳吃一頓吧……你在聽不在聽?
趙光榮走神了。
那邊有個女孩子挺眼熟的,一看卻是王約翰的女秘書,那個叫落莎的女孩子。奇怪的是她的裝束一改平時的簡樸清純,穿著低腰褲和露臍裝,長發飛揚,模樣妖妖的。她剛從包廂裏出來,應該喝了不少酒,兩腮紅馥馥的……趙光榮正詫異著,走來一個男的,攬住落莎的腰肢,俯在她耳邊說了一句什麼,讓她咯咯咯直笑,男人的手就扣在她扭動的屁股上。趙光榮感覺男的矮胖的身形酷似王約翰,待要細看清楚他們已鑽進門外一輛白色小轎車裏。
同住一個旅館的那位催款人陳長征喝醉了。躺在過道上說酒話,趙光榮拉他,他說,不想起來,完了,完了,一切都完了……趙光榮問他什麼完了?他說,欠錢的那家夥到澳門賭場賭博,賭輸了。趙光榮說,他賭輸了你號啕什麼啊?陳長征哭喪著臉說,你不知道,那不是普通的輸,是輸得精光,輸得一幹二淨……喝醉酒的人舌頭都大,說話含糊不清,趙光榮費好大勁才聽明白,原來,欠陳長征錢的那人平常就好賭。一向賭的隻是輸贏百八十塊的小麻將,這次卻讓人帶去澳門玩大的了,一去就輸了不少,回來後竟然拿了錢還去翻本,朋友們勸他就此打住,但他不聽,繼續賭,接著輸……賭徒就是這德性,越是輸越是相信自己要贏了,就要把輸掉的全部贏回來,所以賭注越下越大。最後,他輸得把公司也轉讓別人了。
陳長征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著,就像家中死了老爸似的,趙光榮見他嗓子都沙啞了,嘴角掛著全是白色的唾沫,就到自己房間給他倒杯水。打開房門便聽到電視的聲音,興許是白天出門忘記關了,好在旅館老板不知道,不然準要罰上五塊錢電費。電視上還播著那個無聊的韓劇,移植別人眼角膜的女孩子愛眼睛主人的男友愛得死去活來,而對方渾然不覺,她為情所困備受煎熬……
趙光榮讓陳長征先喝口水,緩緩勁再說。陳長征說,我不喝水,我還想喝酒,我心裏別提多難受了,比那輸得精光的家夥還難受……趙光榮清楚他心裏的想法,但一時找不到合適的話來勸他。陳長征說,我去他們家裏,那家夥還悠然自得地喝啤酒哩。屋子裏空空蕩蕩的,家具和家電差不多變賣光了,剩下一台冰箱人家正要扛走,裏麵冰著兩隻冰淇淋,來扛的人拿到桌子上說留給小孩子吃。大熱天,冰淇淋很快化得水淋淋,小孩子在他媽媽懷裏吃驚地看著……往日美麗動人的女人憔悴得像換個人似的,抽泣聲在喉嚨底下哽咽著,像一陣一陣的打嗝。你想象不出吧,我真想撲上去抱住這可憐的人兒!
大舌頭的陳長征說著,自己的喉嚨底下也打起了嗝來。趙光榮問他,那你接下來怎麼打算?陳長征說,還能怎麼辦,他們破產了,我根本沒有希望拿到錢。趙光榮默不作聲,把爛醉如泥的陳長征丟在過道上,回房睡覺去了。
第二天早上,趙光榮剛醒,陳長征拿著行李來道別。也不知道他昨晚是什麼時候醒來的,現在看起來倒是清醒得很。趙光榮問他上哪去。陳長征說,回家去唄。說完苦笑了一下,回家等待我的債主來向我討債。
趙光榮飯也不吃就跑去王約翰家。王約翰的妻子睡眼惺忪地開了門,他問,王總昨晚回家睡覺嗎?王約翰的妻子說,回來的啊,隻是晚了些,怎麼回事?趙光榮連忙說,沒什麼,沒什麼。他仔細觀察王約翰妻子臉上除了初醒的慵懶,並沒什麼異常。他記得自己有一回參加同學聯誼會,同曾經暗戀過的女同學跳了一支舞,回家時見妻子神情怪怪的,他便不打自招了。所以見王約翰妻子安之若素,趙光榮便認為王約翰昨晚跟女秘書幽會的事沒讓他妻子察覺到,或許那對男女根本就不是王約翰同他女秘書,隻是自己看錯了而已。
王約翰的妻子說,進來坐坐嗎?趙光榮說坐一下吧。跟著她屁股後頭進屋了。
王約翰在床上大罵,他媽的,老趙你大清早來幹嗎?討債也沒人這麼討的,弄得人家星期天想睡晚一些也不能!他妻子給趙光榮倒了水,到廚房準備早餐去。王約翰在床上又叫喊,早餐不能到樓下買現成的豆漿油條嗎?非得自己做。他妻子說,自己做的衛生!我注意到樓下那炸油條的,油又稠又黑也不換一下,裏麵不知含有多少致癌物質。趙光榮因大清早吵了他們一家人的清夢,便討好地說,自己做衛生,自己做衛生。他問王約翰的妻子麵是不是早早發好的。王約翰妻子說,是啊,麵粉和酵母的比量按你說的放。王約翰穿著睡袍趿著大拖鞋上衛生間拉屎,進去時使勁地關上門,“咣當”一聲把他女兒吵醒了。小丫頭一看趙光榮來了,又打聽起野餐的事。
王約翰的妻子烤的是小型麵包,用電烤箱快速烤法,不多久出爐了,一起端上來還有荷包蛋和牛奶,滿屋子彌漫著麵包的香味。熱騰騰的味道,趙光榮聞著特別熟悉,仿佛置身於幾年前自己的家中。王家人洗漱過後圍攏在餐桌前,王約翰的妻子請趙光榮也吃一點,趙光榮假說吃過了。你們吃吧,我坐坐就走。他嘴上說就要走,卻不願意挪足,坐在沙發上看著他們一家人吃喝。
王約翰嘴裏塞滿麵包嘟嘟囔囔地對妻子說,午飯一定不要再自己做了。到外麵吃節省時間,去琴行看看鋼琴,順便再到琴房把女兒的名字給報上。他妻子說,好。小丫頭卻站了起來說,我不想彈琴。
最近女兒的學校讓家長都要給小孩子報一個興趣班,說一個人的藝術素養都是從小培養出來。夫妻倆商量好讓女兒學鋼琴,這是為以後上音樂學院打基礎。他們甚至打算學完鋼琴還讓她學聲樂學舞蹈學表演,完全按照影視歌三棲巨星的教程來安排的。
王約翰說,我女兒長得像周筆暢。
他妻子說,嗐,她爸超女比賽看多了。
其實,小丫頭長得像她媽媽,眼睛大大的,嘴唇紅紅的,從身材上看長成後一定高挑苗條的,十足的美人胚子,比周筆暢不知漂亮好幾十倍。
趙光榮突然插了一句,小丫頭想像力豐富,讓她參加寫作興趣班或美術興趣班更適合。
王約翰吃驚地瞪了他一眼說,你懂什麼呀?!
趙光榮說,小孩子應當以文化課為重,參加興趣班隻是豐富一下課餘生活和提升她的全麵素質……假如有功利的想法就不大好了。
趙光榮滿嘴教育方麵的專業名詞讓王約翰笑得快不行了。他妻子捅了他一下,說,老趙說得興許有道理,讓他說完嘛。
趙光榮說,真的,我說的一點沒錯,電視上專家天天講這個呢。培養一個歌星、影星不是那麼容易,要有這方麵的天賦,還要有後天的努力,最要命的是種種不可預測的機緣很難把握……你隨便給一個籃球,每一個小孩都能成為姚明嗎?
趙光榮的兒子以前就說過長大後要做姚明第二,兒子說的時候還雙手比了個扣籃的動作,惹得他們夫妻倆笑了起來。
王約翰知道趙光榮兒子趙陽的事,他說,你家那個姚明第二,聽說犯事了讓公安局……
趙光榮說,沒那麼嚴重,隻是打架被學校開除了。還說小丫頭的事吧——就是真成了影星歌星也不見得是好事,你知道的,演藝圈亂得很,潛規則、吸毒、緋聞、醜聞,烏七八糟的,一點也不好。上次不是還鬧了個什麼門……他想說“豔照門”,因為身邊有女人小孩,一時不好說出口。有關這些他在電視上看得多了。這時客廳裏電視正開著,一開始播新聞,王約翰妻子隨手換了個頻道,那個無聊的地方台大清早就在播韓劇,還是那個片:被汽車撞死的女孩的男友慢慢接受了移植他女友眼角膜的女孩,他把她當做以前的女友……
小丫頭說,我不學琴,我想參加美術興趣班。
她爸爸有點煩,說,輪不到你做主。說完猛地將她搡到一邊,小丫頭一晃,要不是她媽攬住險些摔了跤。
他妻子說,和小孩子說話怎麼這樣粗暴?
王約翰狠狠地說,小小年紀就不服管。小丫頭讓她爸搡了一下,就賭氣不跟他說話了。
趙光榮說,課餘愛好還是要由著她的興趣來,這樣才能取得實效……他轉身問小丫頭說,你不也愛好寫作嗎?
小丫頭對趙光榮說,美術和寫作我都喜歡,但寫作在作文課上老師有教的,也可以買課外書自己看,美術課老師卻隻拿個茶壺讓我們對著畫,什麼也沒教。所以我想報美術興趣班。
小丫頭說得頭頭是道,惹得趙光榮不停地摩挲她的腦袋瓜子。小丫頭亦是橡皮糖似的黏在他身上。說來奇怪,這小丫頭同趙光榮特對路。趙光榮說,那就報美術興趣班了。
王約翰那邊生氣了,在餐桌上使勁拍了一下說,老趙你是來討債還是參與我的家事!
趙光榮想不出自己最近怎會如此熱衷於介入王約翰家的家事。關心他們家的飲食,關心他們家的起居,關心他們小孩的教育,讓自己都感到不好意思的是他還關心起他們夫妻的感情生活。尤其是那天在西餐廳看到疑似王約翰和他女秘書的男女在勾勾搭搭,更是不時跑去王家看看王約翰妻子神情正常否?有沒有吵架過的跡象?就差沒問他們性生活和不和諧,一星期大約有幾次。他甚至偷偷檢查過他們家的垃圾桶,看裏麵避孕套出現的次數多不多,假若翻到一張擦過類似於性液的髒紙巾,他都會喜形於色的,但這樣的景況並不多,不知道是他們善後工作做得好,還是真的做那麼少。
不好太頻繁去王家,他就躲在小區對麵的電杆後麵注視王約翰妻子出出入入,看她 接送小丫頭上學或上星期天的興趣班,買菜,回家做飯。她最近喜歡穿著件白色牛仔褲把屁股裹得圓圓鼓鼓的,一路歡暢而韻致十足地扭動。從這個跡象看,夫妻生活應該是還可以的。趙光榮記得以前妻子在他那裏得到了滿足,就這般活色生香,後來他在外跑業務又因討債沒時間陪她,每次回家都見她像一朵花兒枯萎似了……
除了關注王約翰妻子各方麵的跡象外,他還三天兩頭到王約翰辦公室觀察王約翰跟他的女秘書,看他們是否有超乎尋常的曖昧行為,弄得王約翰正常工作都沒辦法進行。王約翰勃然大怒說,你非要這麼急著要錢,大可到法院告我。王約翰知道他不敢到法院告的,因為出門在外人地生疏你就是告贏了,真正執行起來也很難。
趙光榮說,我不是這個意思。
王約翰說,你越是和我急我越不給你。他滿臉不高興地抽著香煙,一個接一個地吐煙圈。趙光榮假裝沒看見,他找秘書落莎閑扯,落莎還是那麼衣著樸素看起來像大學生,趙光榮問她,落莎小姐剛大學畢業吧?落莎說,嗯。趙光榮說,怎不讀研究生呢?落莎說,沒錢唄。趙光榮用開玩笑的口氣說,讓你們王總資助嘛。說完他古古怪怪地笑了一下。因為社會上常有女大學生傍了個大款交學費的流傳,落莎的臉刷地紅了。王約翰說,老趙你什麼時候也愛開玩笑了,這種玩笑是不能亂開的!趙光榮說,嗬嗬,這麼優秀的下屬,你做上司幫幫她也未嚐不可。
細心的人能體味得出,趙光榮這個“未嚐不可”用的是小心翼翼的文言腔,可見他不是隨便開開玩笑,而用意在旁敲側擊,但似乎沒試探出什麼來。他有幾次跟蹤王約翰的白色小轎車——坐黑色小轎車出去顯然是辦公事,那就不用跟蹤了——但他搭著公交車哪跟得上私家車。往往眼看著目標駛進一個路口,他急了,直拍打公交車車門,司機師傅罵他是瘋子,“嘶”的一聲刹車讓他滾下去,另換一路車卻再也找不著白色小轎車的蹤影。他不得不放棄了。
趙光榮在一家大酒店找到份電工工作,這也是一項他能夠勝任的工作,他本來就是學電工的。工資一千比西餐廳幫廚高不說,至少比較受尊重,班組長是位退休老電工(其實,這個班組也就他們兩個人),不像嘴唇上方長著細微胡子的女人愛吹胡子瞪眼睛。一天上十二小時的班,他跟老電工輪換著,負責酒店照明、戶外廣告燈、電器、電梯以及備用電源的正常使用。不用上班時他在宿舍看電視,酒店提供了宿舍他便也省下旅館的住宿費。最近,那個無聊的韓劇臨近結尾,像這種片子逃不過一個俗套的結局——有情人終成眷屬,圓滿得讓人一看就知道是假的。所以,這片子播過無數次,趙光榮無一例外避開不看大結局。他隨便看看新聞,新聞報道一個凶殺案。
趙光榮習慣性地倒了一大杯水,喝著,看著看著……他嚇了一大跳。凶犯竟是陳長征。那天說好要回家,不知怎的又拐了回來,去了欠他錢的那人家裏,將那人的妻子先奸後殺了,連同那個才六歲的小孩也在劫難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