討債記
小說門
作者:施偉
趙光榮到王約翰辦公室向王約翰要那筆錢。王約翰給他倒了一杯水,趙光榮慢慢騰騰地喝著,他有喝水的習慣,喝喝水,盡管要不到錢心也不那麼急了。
王約翰說,我也想還你的錢啊,可是最近手頭緊。
趙光榮說,兩年了……你一直說手頭緊。
王約翰說,我投到股市的錢不好收啊!
趙光榮不能理解錢是他王約翰的,為什麼投到股市想退就不能退呢。
王約翰說,你不知道,我買的那幾隻優績股最近竟然跌了,跌到讓人傷心的地步——剩下的錢還不到買進時一半。
趙光榮替王約翰惋惜不已。
王約翰說,知道跌這麼慘,早早退出來,在最高點光賺的足夠還你的賬。
趙光榮被喝到嘴裏的水嗆了一下,心疼地想股市裏虧的錢可是自己的錢啊。前一陣子,王約翰投資樓市,買了套商品房想轉手賺一把,沒想到後來賠了,趙光榮也心疼死了。作為債主,他不像別的債主要不到錢就咒欠錢的人不得好死——對方死了你還上哪要錢去呢?他巴望王約翰掙多多的錢,才好償還欠他的那筆賬。兩年前,他倆合夥做生意,一大筆款項滯留在王約翰手裏,一直未還。王約翰常說的一句話:沒錢!人肉能吃嗎?
趙光榮回到旅館,倒了一大杯水,喝著,發呆。打開電視看了一會兒,電視上的韓劇看過好多遍,那女的跟那男的第七次親嘴後就要被汽車撞死了,他記得很清楚——討債的大部分時間就待在旅館裏,能少看這類電視節目?兩年來,趙光榮為了要回欠款,滯留在這個陌生城市,快要把旅館住成自己家了。他關掉電視機,從包裏拿出王約翰打的那張欠條,因不時翻看,折痕的地方都快斷掉了。看過一遍,又小心地收回包裏。
第二天,突然有個念頭:到王約翰家裏去看看。兩年來他隻到單位去要——一直要不到錢,卻從未有過這想法。
王約翰不在家,他妻子不認識趙光榮,一開始以為是朋友來了還挺熱情,聽說討債的就凶了:你懂不懂啊?這是“私人空間”!要錢到公司去。趙光榮說,我在這裏等他回來……他私人欠的錢,老是去單位不太好吧。王約翰的妻子不耐煩地說,愛等你就等吧。趙光榮訕訕地在客廳找了個矮凳子坐下,盡管那邊寬大的皮沙發看起來挺舒適,但他沒敢坐上去。他拿著紙杯自己在飲水機倒了一杯水,一半熱的一半涼的,王約翰的妻子用眼睛剜了他一下,趙光榮下意識地攥緊水杯,生怕她奪走似的,瞅空才偷偷抿一小口。王約翰的妻子不再看他,當他沒在這坐著,隻管做自己的家務活。
趙光榮環顧了客廳,裝潢和擺設都蠻高檔的,大尺寸液晶電視正播放他看過好多遍的韓劇,那讓汽車撞死的女人的眼角膜移植到另一女人身上,這女人竟然同先前那女人的男友一見鍾情了。韓劇夠無聊的,趙光榮不太願意看,但還是假裝饒有興味。王約翰的妻子做家務時走來走去,不斷進入他的視線。女人在家裏也穿著高跟鞋,走動時屁股一顫一顫的,彎下腰去擦地板裙子就在臀部上繃緊,顯露得尤其玲瓏飽滿。跟趙光榮同住一個旅館的一位催款人士說過,出門在外低人一等,大街上的女人,心裏想多看一眼又不敢,而坐在欠錢人家裏欣賞他妻子的屁股,略能心安理得,回到旅館,還能以之打一回手銃呢。這家夥有一套高妙理論:拋妻棄子、遠離家庭出來催款,日子過得苦巴巴,偶爾意淫一下債主的女人,不算過分!
王約翰的妻子邊做家務邊輔導女兒做作業,小丫頭不老老實實做,一會兒就喊肚子餓,王約翰的妻子說,做完再說。小丫頭不依,她媽隻好去給她做飯。趙光榮繞到小丫頭身後看她做作業。
他和小丫頭說,你好幾道題做錯了。
小丫頭不信,撅著嘴巴說,我媽媽教的,沒有錯!
王約翰的妻子從廚房出來,趙光榮細細分析給母女倆聽,小丫頭倒是聽懂了趙光榮教的,一一照他說改正了,她媽媽卻一時不能接受,硬是說她教得沒錯,非要女兒還改回來。女兒不聽,她生氣地說趙光榮多管閑事,廚房裏水開了,她罵了聲“有病”下麵條去了。
飯做好端出來,趙光榮一看是方便麵。他說,呀,怎能讓小孩吃這個?方便麵一點營養也沒有。以前在單位上班,一下班他便急匆匆趕回家去給兒子做飯,燉骨湯、青椒炒魷魚、木耳炒肉絲、糖醋鯉魚、清蒸桂魚、紅燒帶魚……換著花樣做,天天不重樣,而且講究葷素搭配,營養均衡。特別是魚,他在電視上聽說小孩子吃魚才聰明。兒子趙陽長得壯實,十三歲就有一米六幾,愛打籃球,學習成績又好,排在年段前幾名,年年都拿獎狀回家。全都歸功於他這當爸的做了好飯菜打下的基礎!
王約翰的妻子冷冷地說,方便麵隻給她當點心,待會她爸回家一起上飯店吃。她女兒一聽,就撇下方便麵鬧著要吃雞腿,像上次在飯店吃的炸雞腿。趙光榮說,飯店裏的菜不行,味精放太多,對小孩不好,食用油也不幹淨,雞呀魚呀全是用激素飼料養大的,吃多了影響到小孩發育。王約翰的妻子不是十分相信,趙光榮說這是營養專家講的,以前他在報刊上看到有關這方麵的常識,總要剪下來分門別類貼在一個本子上,不時拿出來揣摩揣摩,所以比較在行。他說,沒騙你的……世界品牌的快餐連鎖都有人說是垃圾食品呢。王約翰的妻子不再搭理他。
趙光榮枯坐了一會兒,不見王約翰回來,隻得告辭了。臨走時說,我建議你們多在家裏給小孩子弄吃的……王約翰回家後,他妻子說這人好奇怪,討債還管起人家做什麼飯菜來。王約翰說,嗬嗬嗬,要債的全是這德性,無話找話,好叫你不好意思趕他走。他妻子說,這人特別嚴重。王約翰說,下次再來不搭理他,他自己也就覺得無趣了……他妻子責怪他欠人的錢不還,惹得上家裏來煩。王約翰說,你懂什麼呀,睡吧,睡吧。他妻子還想說什麼,他隻管蒙頭大睡,他妻子拿渾圓滑溜的屁股蹭他他也不理。
當晚,趙光榮本想學那人拿王約翰妻子惹人遐想的好屁股意淫一番,但老是歉意重重……畢竟欠錢是她老公,而不是她本人。趙光榮隻好以自己妻子作意淫對象打了一回手銃,方才昏昏然睡去。
趙光榮和妻子戀愛時,同在機電製造廠工作,他是技術員,她是普通工人。那時,他參加工作才不久,工資就比她高。他把領到的錢交給她,讓她數得笑逐顏開。後來,他們結婚了,有了小孩,他也升為車間主任,工資比以前更高,而且還能拿到年度獎金。而時間慢慢地一點一點晃過去,情景也就變了。車間主任的工資比技術員高,但跟那些替廠裏跑“供銷”的業務們比,還是少得可憐——人家隨便一張單子的提成就抵得他一年工資。妻子頭一個戀人就是跑供銷的,那人以前是工人,因聚眾賭博被開除,後來跑供銷反倒掙大錢開起寶馬了。盡管妻子沒說什麼,但從她接過他的錢數也不數就扔到抽屜裏,悶悶不樂的樣子能看出點什麼來。
趙光榮向廠裏申請停薪留職跑起了業務。
他隻身來到這個陌生的城市,一開始替廠裏攬業務,按正規的購銷合同辦事,但隻能拿到一些小額單子。王約翰是一大公司采購部主管,總是鼓動趙光榮跟他合作,由他把單拿到公司去簽,可以拿到大宗的,而且價位特別高。然而像這種做法趙光榮他們廠裏是不同意的,隻能由趙光榮私人來供貨。趙光榮膽小,不敢答應,但經不起他三番五次的鼓動,回家和妻子說了,妻子拿出全部積蓄,又向她娘家人借了一些,湊足七成貨款向廠裏進了貨,餘款還得憑他關係暫跟廠裏欠著。
王約翰有一個以他人名譽申請的小“貿易公司”,他就用它跟自己供職的公司簽下了單子,然後給趙光榮打了他私人落款的欠條。趙光榮不懂其中的貓膩,滿以為貨一經驗收就能拿到錢,哪知道王約翰收到貨款就是不給他。到單位要還不能讓別的人知道呢,吃了啞巴虧!
過了幾天,趙光榮還到王約翰單位去。王約翰說,我好忙!去去去,有錢了自然給你!像這樣的話趙光榮兩年來已經聽過無數遍了,他不以為然也不想反駁,隻是說,我去你家找你,你不在家。
王約翰說,我應酬多。
果然還沒下班他就通知秘書到什麼地方訂酒席,接待什麼人去了。王約翰的秘書是個小女生,紮著馬尾辮穿牛仔褲,走路輕快得像一陣風。王約翰帶著她就像攜著一陣風,鑽進一輛白色小轎車開走了。趙光榮記得這不是公司給他配的車,公司配的是黑色小轎車,白色小轎車是王約翰收到公司付他們那筆貨款後買的,私家車。
趙光榮在街上亂逛,不知不覺走到王約翰家住的小區邊上,躊躇了好一會兒,還是上樓敲了門。王約翰的妻子係著圍裙給他開門,這次她不再不讓他進門,她聽她老公的,由著趙光榮自己坐,坐久了沒意思也就自己走掉。
王約翰的妻子在廚房殺一隻甲魚,她從沒殺過這東西,弄得一籌莫展的,正想用開水燙燙看它死不死。你這個辦法不行,趙光榮說。他教她用鐵絲捅進它的心髒弄死它,她不敢,女人就是愛大驚小怪,她說萬一血流出來濺得一地都是,多恐怖!趙光榮說不會不會,甲魚才多少血,又不是殺豬宰羊。她拿著鐵絲要捅,又心虛了,閉著眼睛瞎捅一通沒捅著。趙光榮笑了,說,你還不如甲魚,人家挨捅的不怕你倒怕了,瞧它正看著你呢。王約翰的妻子睜眼一看,果然那甲魚圓溜溜的綠豆小眼睛正盯著她,一下子嚇得扔掉鐵絲,執意還要用開水來燙。趙光榮說,真的不能這樣,開水一燙皮就爛掉,還怎麼吃?他撿起鐵絲輕輕巧巧替她把甲魚殺了,還順手開膛取去了內髒。王約翰的妻子長舒了一口氣,在客廳放起音樂來。
趙光榮問,甲魚燉湯嗎?生薑放兩片去腥哦……今晚不到外麵吃嗎?王約翰的妻子說,她爸說有應酬回來晚的,我才到菜市場買了甲魚燉湯給小丫頭補補。趙光榮笑了笑說,你們不常在家裏開夥吧,瞧你手忙腳亂的。王約翰的妻子不好意思了起來,說,我不太會做飯菜,往常都是在外麵吃的,最近她爸應酬多,我們母女就煮煮方便麵湊合一頓。你知道飯店那種地方,要嘛是一大群朋友,要嘛是全家人熱熱鬧鬧的……
王約翰妻子的意思是,盡管她們在外麵吃慣了,但若她老公回來得晚,她們母女倆還是不願意在外麵吃。這個趙光榮能理解,他在單位上班時,星期天總要帶全家人到郊外野餐。他們縣城郊區有一處野地,綠茸茸的草長成地毯一樣,附近是大片的果林和池塘,星期天全城的人都來郊遊和野炊。後來,他跑業務常年在外,再也沒有閑暇帶妻兒共度這樣的星期天。妻子在電話裏怪罪他,他讓妻子自己帶兒子去。當時,妻子也是這麼說:就我跟兒子倆人去,看別人全家其樂融融的場麵!
趙光榮隨口將這些向王約翰的妻子說了,他的本意是讓她明白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小丫頭一聽到野餐便跑過來問:野餐是怎麼一回事呢?她讓趙光榮仔細講給她聽,今天老師布置的作文是:記一件快樂的事。小丫頭本打算寫“媽媽給我燉了‘烏龜湯’”……她把甲魚跟烏龜混為一談了——這對她來說也是一件值得快樂的事。而現在她更感興趣的事是野餐。
趙光榮給小丫頭講:我們騎著自行車去,趙陽坐在前杠上,他媽媽坐後座。一般都挑天氣晴好的日子,一路上的風景就夠讓你心暢神舒的……在草地鋪下野餐的塑料薄膜,我們從包裏拿出水果、飲料、自製的長麵包、火腿腸,有時還帶點牛肉或雞翅什麼的……擺好,不急著吃,我去釣魚,他們母子在草叢裏捉螞蚱或在油菜花上撲蝴蝶。釣魚時我會美美睡上一覺,以消解一周工作的疲倦,躺在軟軟的草地上,天空裏有一朵雲飄過來給我當被子了……趙陽和他媽媽拿狗尾巴草在我臉上輕輕地蹭,癢癢的,這時我醒了,魚兒也正好上鉤,大都是一條溪梭或鯽魚,銀亮銀亮的,待會烤牛肉、雞翅時把它也一起烤得焦香焦香的,果林裏有很多枯枝,我們撿來生火烤東西,有一股淡淡清香,沁人肺腑……
小丫頭聽得出神了。她媽媽過來想打斷,她說“討厭”。那天晚上,她的作文一開始寫“聽趙伯伯講野餐的事情”,後來又改成“跟爸爸一起野餐去”。小孩子就有這移花接木的本事。
趙光榮在街上找了家快餐店胡亂吃過晚飯。
滿街的燈火把滿街的行人照得影影綽綽,一晃一晃的,左邊的迎他走來,右邊的背他離去,一一擦肩而過……在這座城市裏,趙光榮沒有親戚朋友,隻有一個欠他錢的人。這是一個陌生的城市,兩年前是陌生的,現在依然陌生。為了討回這筆債,他在此一待就是兩年。當中雖然回過幾趟家,但都是去匆匆來匆匆的。
一開始,妻子打電話催他回家,他以生意上的事脫不開身當借口,當時妻子就感覺到不對勁,但又想不出他讓什麼事耽擱的。好在以他平時的個性,妻子沒做有關女色或其它方麵的無謂猜疑。不多久,廠裏因他餘下的貨款不能到位一催再催,甚至取消了他的工作關係,要把他告上法院。他妻子在電話裏求他,要他無論發生什麼事情,回家再說。妻子說,廠裏都要把你告上法院了。你應該清楚,到時法院可能封了我們的房子!趙光榮隻得回家一趟,托了好多關係才和廠裏說好寬限一些時間。那天晚上,夫妻倆在床上忙乎了好一陣子,趙光榮補交了之前欠下的作業,然後向妻子交了底,說明白貨款被合夥人攔截了。妻子說,那你還不快催討去。
幾個月過去了,妻子又給他電話說,親戚們也來討錢了。他找王約翰要求先付一部分貨款,王約翰說,真的沒錢啊!有錢一起給你了。趙光榮無法向妻子交代,她摔了他的電話筒。
再次回家,妻子和他大吵了一架。他向她說了無數自責的話,讓她還和娘家人說說到春節再還,行不行?王約翰說春節前一定還錢的。
但是,到了春節王約翰依然沒有還錢,這個春節,趙光榮在家半點歡暢的滋味也沒有,妻子娘家人來催錢,他隻得答應過了正月把房子拿去銀行抵押貸款還他們。
接下來,趙光榮漫長的討債日子一點也不好過。因為廠裏不願再供貨,他就是拿到單子也做不成生意,沒有經濟收入,他的費用能省則省,住滿地蟑螂的小旅館,吃夾雜沙子和老鼠屎的路邊快餐是在所難免。最要命的是銀行的貸款眼看要到期,而廠裏給的寬限時間一延再延,廠領導最後給他的電話已經把話說絕了——再不能還,就真告上法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