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用了十幾分鍾時間,全體人員才紛紛坐定。熟人與老友們,不斷地寒暄。
季墨陽在大廳最末的餐桌上,和一群年輕的軍、師長們同席。他不時注意觀察劉達,發現他今天真的很快活。季墨陽明白他為什麼快活。首先,戰役演習圓滿結束,雖有不如意處,但成效還是顯著的,尤其在各兵種協同方麵,比預想的還好,這太難得了;再者,中將明天就要離開軍區,應該熱熱鬧鬧送一送。今天上午的黨委會上,中將彙報了此次考察幹部的總體情況,是拿著那份準備上報軍委的報告邊念邊說的。出乎季墨陽預料,他對軍區高級幹部隊伍的評價相當高,對這次戰役演習的評價也相當高。這使常委們喜氣洋洋。
因此今晚是一個節慶,許多幹戈化玉帛,方方麵麵的人都緊張得太久了,正需要陶醉一下。主賓席台麵上的歡悅,有極大的感染力,能夠在一瞬間彌漫全場。然後,全場的歡悅,又浪頭般反饋到主賓席那裏去,彼此交融,壯闊不已……雖然尚未舉杯,人人已有些許醉意。季墨陽看著那一大片燦爛笑臉,悚然心寒。
劉達率先起身致辭,他舉著銀閃閃酒杯,笑叫:“大家辛苦啦,來來,一起幹一杯!”說罷,自己一飲而盡,把空杯亮給全場人看,然後認真地催逼左右照樣飲幹。他在這種場合不會說話。韓世勇也舉著一隻裝滿礦泉水的大杯起立——他從去年開始遵醫囑戒酒,即使在今晚這種場合也不肯破例。他笑眯眯地講了幾條:演習結束了,大家要把經驗教訓帶回去好好總結。軍委工作組比我們更辛苦,我們集體敬某某同誌一杯!……該說的都說到了,韓世勇很豪邁地高抬雙臂,一氣將礦泉水飲下半杯。接著,中將舉著杯子直走到場心來,這個位置和四麵八方的人都靠得比較近。他聲音不高但氣韻飽滿,目光明亮地看看這一片人,又看看那一片人,同時讓全場人都能夠看見自己。他說起他為什麼要到軍區來,來了之後學到了哪些東西,印象最深的幾點是什麼。他說在短短時間裏他已和同誌們建立了深厚感情,他舍不得離開大家,他感謝軍區的支持,感謝今天晚上的服務人員。他特意提到了此刻仍站在門邊的賓館總經理姓名——引得全場人都朝他望去,總經理近乎幸福地深深彎腰致意;最後,中將祝全體同誌們身體健康工作順利……
雷鳴般的掌聲,長達幾分鍾。掌聲不僅是對中將表示敬意,而且是軍官們自身熱情的肆意宣泄,並包括故意對今晚氣氛的推波助瀾。甚至,還帶點“終於說完啦,可以開始吃喝了”的慶祝心理。接下來,除了主賓席那裏仍輕談慢啜之外,其餘各桌都攻擊般地豪飲開來。
季墨陽朝那兒一坐,立刻成為同桌軍師長們的交談中心。他們一麵灌他酒,一麵設法掏他話。季墨陽也佯嗔薄怒,弄得大家歡喜不盡。這時,劉達一手執杯一手執瓶,來給各桌軍人們敬酒了。他先從最遠的桌開始,於是走到了季墨陽他們麵前。滿桌人轟轟烈烈起立,一齊向司令員舉杯。劉達看清這一圈人,不由地笑道:“喝!全是少壯派,軍隊的寶貝蛋子,我就知道你們會窩到一塊。不錯不錯,這次演習,你們幹得都不錯,酒都斟滿沒有?……好,我有一句醜話送你們,給我好好聽著:在軍隊工作,前頭不能翹xx巴,後頭不能翹尾巴……”少壯派們亂哄哄笑,一疊聲叫是。劉達帶笑的小眼睛,有意無意掃過季墨陽,“都聽清了吧,誰翹,我砍誰。翹什麼,我砍什麼!哈哈哈……到此為止,我的話不許出這張桌。幹了,幹!”劉達一口飲盡,自己用帶來的酒瓶給自己斟滿酒,又朝下一張桌麵走去。下一桌的人也已經轟轟烈烈站起來了。
此時,季墨陽這桌的人才鬆口氣,一個副軍長低語:“乖乖,老頭子還是這麼厲害呀。”
劉達以玩笑口吻說出的那句粗野話,其實是對他們這群仕途燦爛的人一種警告。要他們別鬧離婚,別狂妄自大。近些年,這類事發生的太多了,令劉達很是煩厭……這句話季墨陽以前也聽說過,還曾有人將劉達此話概括為“兩巴主義”。今天,劉達當著眾人麵,借著酒勁又把此話摔到他麵前。他心頭一顫:難道司令員對我有什麼誤會?……
一個服務員走到門廳,跟總經理說了幾句話。總經理點點頭,又帶著那話兒走到劉達身邊,低聲向他報告。季墨陽從口型判斷,大概是請劉達接電話。劉達正在敬酒,立刻放下杯子走出大廳。季墨陽被眾座裹脅著,又身不由己地舉杯,幾杯熱酒下肚,心頭憂鬱也漸漸消除。再過一會,他也順勢忘卻一切,索性求個痛快,一醉方休。不知過了多久,同桌的人忽然動容,目光統統望定一個地方。季墨陽叫著:“你們犯什麼傻?喝呀……”猛覺得肩頭被人一拍,杯中酒都灑了。他回頭看,劉達陰森森地站在麵前:“請你接電話。”說罷,掉頭就走。
同桌人頓時驚詫不已,隨即開玩笑:這個電話的規格太高啦,劉司令親自來請……
季墨陽窘迫地朝他們笑笑,想幽默幾句再走,因心亂如麻,一時又想不出半句妙語,隻好無言離去。途中,他著意使步履從容不迫,走到服務台前,從湖藍色大理石台麵上拿起那隻話機:“我是季墨陽啊。請問你是哪裏?”
耳機裏沉默著,過了好一會,才有個顫動的聲音說:“你猜……”
季墨陽立刻知道她是誰了,鎮定地:“你好。有什麼事吧?”
“我在你的房間,1812號,對嗎?”
“剛才是你給司令員掛電話?”
“是的。但爸爸不知道我在賓館,還以為我在家裏。”
“我馬上來。”季墨陽放下電話,坐在大廳沙發上沉思。劉亦冰打破他倆舊日的默契,終於來找自己了。這是一時衝動還是出了不可預料的事?假如是出了事,那會是什麼事呢?她聲音裏好像有莫大隱情,這時走上去見她,將給自己帶來什麼後果呢?假如不見,會不會造成更嚴重的後果呢?……此時已經不便再回到宴會廳去了,劉達的眼睛會遠遠盯著自己,等候自己上前彙報電話內容。當然他不會詢問,他隻會若有若無地掠來一眼。
季墨陽透過玻璃大門,注視燈火輝煌的宴會廳,那裏麵正沸騰燦爛的光,人影綽動不止,聲浪卻一點也傳不出來,看來宴會漸至高xdx潮,已到了那種忘卻官大官小、不再顧忌言行身份、個個肆意開懷的時刻。同時,也是對杯中那一星酒底兒有無飲盡而爭執不休的時刻,他們搖搖晃晃又錙銖必較,許多真情實感和妙不可言的稚拙,以至可愛的醜態也都將在此時爆裂出來,以至全大廳的人似乎都摞成一堆了。季墨陽忽然感到劉亦冰很可憐,當她形單影隻地從喧鬧邊上悄悄走過時,會是什麼樣的心情,她是怎麼避開賓館裏這麼多認識她的人的?……他走向電梯,碰一下感應鍵,門開了,他走進電梯間。在門關緊前一瞬間,他警惕地朝大廳掃視一眼,隻看見服務台小姐津津有味地讀一本畫冊,那專注程度,如同一株匍匐著的植物。
43
劉亦冰在客房軟床上坐了片刻,感到不舒服,這種床設計得不適合坐而誘人躺倒。她坐到沙發上去,檢視腳下的鞋、連褲襪、月白色套裙,並將裙裾撫弄幾下使它看上去自然一些。之後,她又疑心自己是不是太拘謹了,坐也坐得跟在公眾場合一樣。於是她又把裙裾再度弄亂些,皺褶潦草些,使自己看上去並不在意衣飾打扮。季墨陽電話裏的聲音一直釘在她耳朵裏,那聲音充滿吃驚而不是驚喜,所以,她有點臨戰前的激動。所以,她努力做出坦然自若的樣子。當他進門時,她將一言不發地坐著不動,聽他如何把吃驚偷換成驚喜。她要看一看由於自己乍然降臨,他究竟會不會將她視做一個災難……她想了一下,竟想不起有多久沒見季墨陽了。這麼說,她早就成功地拋開他了,她頓時為此產生欣慰。想待會問問他,看他是否還記得上次見麵是什麼時候——其實,等於曲折地告訴他我都快把你忘啦!他肯定能當即說出那個日子,側臉一笑,明白這詢問其實是個考問。
近幾個月來,劉亦冰有了新的交際生活,她和另外一些離婚或未婚的女士們組成沙龍,自稱單身女子俱樂部。這些女士個個很有身份:大夫、經理、記者、作家、研究員、市政機關幹部……大都30餘歲,正處於女性風韻巔峰時期,一舉一動都流露成熟的魅力,婚姻生活的不幸使她們洗盡早先的媚態和幻想,在獨身中自尋歡樂,盡量把失去的青春補回來,辦法是加倍地活著。她們常常聚到一起,做幾樣愛吃的東西,評議世上的蠢男人,從笑罵他們中得到許多滿足。她們的孩子大都交給父母親帶著,工作之餘,也常常進入市裏最昂貴的歌舞廳,旁若無人地高唱卡拉OK。她們一般不跟男士跳舞,而是兩個女伴摟著一起跳。常有不相識的男人在邊上看得眼熱,主動上來相邀,那她們也接受邀請,微笑地、雍容地偎入他臂膀,很協調地把自己擱進他感覺裏去。男人們認為跟她們跳舞十分陶醉,她們不像未婚小丫頭那樣沒自己,那些小丫頭隻稍一摟,要麼水珠似的化掉了,要麼跟泥鰍般亂動,根本沒有跟她們相擁時的那種溫馨幻境。但不知怎地,跳舞跳得再投入,也無人敢借機對她們稍施輕薄。她們隻需略顯機鋒,就足以使得那男人自慚形穢。然後,她們往往又嗬護受傷的他一下,使他不致於太窘。劉亦冰剛進入這個圈子,就準備一輩子呆在這圈子裏了。她認為這是俗世上的尼姑廟,內中又有精神淨土,又有人生歡樂,而且特別引人注目。盡管她們並不想引人注目,可事實上就是有那麼多人仰望嘛。劉亦冰似乎又回到以前狀態——習慣於被目光簇擁,並且在被目光簇擁時特別出魅力。她是她們當中佼佼者。另一個佼佼者是於萍,戲校的舞蹈編導。她們兩人天然地成為這個圈子的核心。有一天,劉亦冰在公園認識了一位風度翩翩的中年人,後來知道他是台灣銀行家,已有三個孩子。他一見劉亦冰就迷戀上了,很悲壯地苦苦追求她。劉亦冰覺得此事太有趣了,父親跟國民黨打了半輩子仗,自己竟要嫁給國民黨丈夫。她並不愛他,隻覺得他同剛上市的魚兒那樣新鮮,同內地人大不一樣,起碼不令她討厭。同時,她也扼不住那種類似探險的情致,便欲進欲退地和他建立了交往。於萍得知此事,以為劉亦冰真愛上那個狗男人了,傷心得撲到床上大哭。劉亦冰很為朋友真情所感動,便摟起於萍那滾燙的身體。於萍呻吟著,把手伸進她衣服裏去,接著癡癡地吻她麵頰,氣息若蘭。當時,一種從未有過的奇異感受電擊劉亦冰身心,每根神經都在體內昂立,她差點炸掉,隨之暈眩如泥……後來她衣衫零亂,幾乎燒焦了地跑到外屋大哭。於萍跟出來,跪到她麵前,久久沉默,臉上的樣子是神聖的絕望,卻沒有道歉也沒有解釋,兩眼深如寒井。這件事隻能像沒有發生過似的結束了,劉亦冰從此退出那個圈子,脖頸上帶著於萍在狂迷中咬出的齒痕……
小妹第一個發現冰姐脖子上那愛的印記,哧哧笑,裝做什麼也沒看見的樣子,暗中為她高興。她偷偷地將此事告訴媽媽,她以為那是一位男士的作品,弄得一家人都懸望不已,想看見那男人是誰,是否配得上劉亦冰。那兩天,劉亦冰竭力躲避家人,她在鏡前盯著脖子,驀地升騰陣陣恨意。她恨季墨陽……好幾次,她都感到身體從痕跡那兒裂掉了。一半坐在這,一半擲向季墨陽。恨過之後,便覺異樣暢快。小妹有一個還在哺乳期的嬰兒,兩口子整天幸福而混亂地圍著那隻繈褓轉。平時,劉亦冰很少過去照料她,似乎那是一個上了發條亂叫不止的玩具。但小妹兩口子不在家時,她就進入那間臥室,抱起她來,舒舒服服地搖晃著,親吻她小小軀體。嬰兒那陣陣奶香,那水汪兒似的絨毛,和那撲撲亂動的棗兒似的手足,深深地陶醉劉亦冰。有一回嬰兒的小舌頭竟舔到她臉,弄得她半邊身子都麻酥酥的。還有一次嬰兒餓了,在她懷裏亂拱,竟然隔著她的襯衫覓到那隻健康的Rx房,一口叼住不放。劉亦冰當即僵立,不敢動,眼淚奪眶而出……小妹回來,她回避開了,怕在她麵前失態。劉亦冰掩藏著把嬰兒據為己有的欲望,她不得不回避。
於是,劉亦冰想到一個可怕的問題:她在這個家裏像演戲,她是個被鍾愛的賊。家人們竭力使她快樂,她為了使家人快樂也裝做快樂,因此大家都沒有快樂。她必須離開。她開始認真考慮嫁給那個台灣銀行家的事了。考慮最多的,不是在何時結婚、在何處生活等等,而是如何減少此事給父母造成的傷害,怎麼跟爸爸說。毫無疑問,他們會受不了的。惟一的辦法就是一痛而絕。爸爸問:“你怎麼會嫁給那種家夥?”她就說:“除了那種家夥,誰肯要我呢?……”
一天下午,那銀行家從加拿大打來越洋電話,那裏正是午夜時分,也許他醉了,也許他正處在孤獨之中。銀行家用夾雜著漢語、英語的廣東口吻傾訴了好久:他想念她,他確信沒有她不行,這些日子他已經失魂落魄了,他和幾個兒子說過此事,他們都歡迎她進入家庭。他剛剛在桑斯湖邊看中了一幢房子,估價45萬美金,他想征得她同意之後將房產買下,並且送給她,作為他們兩人婚後住所。這一切都由她決定。因此,希望她先飛到加拿大來看看房子。哦,他們會在這所房子裏創造出一個非常可愛的娃兒……沒等他說完,劉亦冰摔掉電話,屈辱和憤怒充溢胸腹。她想:這家夥憑什麼敢這樣自信?憑什麼把房子、娃兒都安排好了。這念頭跟刀一樣鋒利,一下子就把他從自己身上劈掉了。
當天夜裏,劉亦冰夢中被一陣刺痛戳醒,睜開眼見全身盡是冷汗。她感到不妙,手順著Rx房摸上去,一寸寸觸診,很快在腋下摸到了一串腫塊,接著在頸部皮下也摸出了異物。那是敏感的淋巴腺,在異常病理中產生了結塊。原先它們像麵條那樣柔軟,此刻卻硬成一顆顆彈丸。她意識到:乳腺癌轉移了!她打開燈,在穿衣鏡前赤裸胸部,觀察那僅存的一隻Rx房,也看出它和以往不同,乳根部位出現不祥凹陷。無可懷疑了,她無需到醫院做CT掃描和生理活檢,她的病史和醫學知識就能確定病因。她看著自己軀體,白嫩皮膚在燈光下放射珠母般的光澤,沒有一星瘢痣,光滑如緞。她輕輕撫摸它們,想象自己小時候野丫頭樣兒,想象它們不久之後將變成一團舊繃帶布那樣。她狠狠擰它們一下,痛得幾乎失聲。她沒把此事告訴任何人,繼發性惡性腫瘤多處轉移,是不治之症,一般隻有兩個選擇:死得快些和死得慢些。幾年前她從腫瘤醫院出來,好不容易獲得像正常人那樣的生活權利,現在她隻願把這權利維持得久一些,別再使自己在旁人眼中顯得可怖,她們眼睛每時每刻都在說你快死了,同時竭力不讓憐憫之情漫出來。她照常去上班、出診、為患者寫下一份份醫囑,這些工作在於她忽然變得無限珍貴,真正感受到:做一次就少一次,也許明天她就永不再來了。每天下班離去,她都暗含告別的情懷。看見一個個熟悉麵孔,也暗暗說聲再見。有次她為一位腫瘤患者複查,那人的癌腫也轉移了,雖然沒告訴他但是他料到了,病人總這樣敏感。他很絕望,劉亦冰諄諄地鼓勵他,竟把他說得渾身充滿希望,自信他體內能產生奇跡。那一瞬間,劉亦冰也被自己感動,她發現:在絕症下平靜從容地工作,並不是什麼難以承受的事,遠比她以前預想的容易得多。而且,懷有一種可怕的隱秘,不跟任何人說,將自己融進人海裏,默默走完剩下的路,這使她很覺得自豪。
劉亦冰這樣度過了一個半月——時間也比她預計得要長,這時體內隱痛越來越烈,人也明顯憔悴下去。同事懷疑她病了,催促她做檢查。她笑著答應了,但拖延不去。最後那天,她跟同事們說回家休息幾日,自己的私人物品一樣沒拿,就離開了門診部,好像她很快會回來。實際上她明白:她在這幢長長的二層樓房裏工作了16年零3個月,此一去永遠不會再來。
她回到家中,關上門,給自己注射了私藏的鹽酸嗎啡,痛楚驟減。按照計劃,她取出了全部存款,收拾好各種必需物品,換上剛買的最新時裝,在臉龐敷上一層薄薄的淡妝,佩戴項鏈和鑽戒,對著鏡子看了又看,嗬,從來沒有這麼好看過。然後,她又戀戀不舍地將麵妝擦掉,看上去才覺得習慣點。接著又狠狠心,重敷一層更薄的淡妝,仔細將脂粉化入皮肉裏,使它們看上去若有若無。先鋒音響正低低地播放喜多朗的《敦煌》,造成遠古戈壁的氛圍。她提著箱子離開時,沒有關閉音響電源。假如無人進她的屋子,音響會把那張激光唱盤反複播放下去,幾天,幾個月,幾年……直到機件自毀為止。她準備隻身去安徽黃山旅遊,登上天都峰,飽覽名山大川。待走不動了,就靜悄悄地鑽進某個鬆崖下,獨自死去。那處鬆崖將是一個人跡罕至的地方,也許直到她化入塵土也不會被人覓見。她沒在屋裏留下遺書,她覺得寫那種東西太做作。再說,她也怕父親看到遺書後,會在她還沒來得及結束自己生命之前就找到她了。根據父親的性情和權力判斷,這是完全可能的。她隻想登上火車前給父親掛個電話,告訴他,她想外出兩天看望朋友。當父親發現她外出後失蹤時,慢慢會從她話裏分析出永訣的意思。此外,她還想臨行前見父親一麵,最好是在遠遠的、不被他發現的情況下看看他。她有半個多月沒見到父親麵了。她知道今晚父親就能結束戰役演習返回家中,但是一旦麵對麵,她怕被父親瞧出異常,或者自己控製不住情感。她已經堅持了那麼久了,一步步地走到人生崖頭,絕不能在縱身一躍時給人攔腰捉住。她把小皮箱夾在自行車後架上,登車到了天虹賓館。進入大廳後,便透過高大的玻璃門看見宴會廳,看見季墨陽坐在近處那張圓桌上,笑得泰然自若。
在此之前,她一直成功地控製自己不去想他。現在,她突然決定要和他說幾句話。他欠她許多東西。比如愛,比如處女之貞,比如那場當眾身受的大屈辱,比如為他打通任職關節……所以她有權痛斥他,有權把他從堂堂儀表中、從遠大前途裏剝出來。同時,她也有權聽他說點什麼,隨便什麼。否則,她死不甘心。
她向服務台問明季部長的房號,乘電梯上樓。
44
季墨陽走到自己房門跟前,輕輕敲兩下,裏麵寂靜無聲。他等候片刻,確信劉亦冰不會過來開門了,這才擰動門把進屋。劉亦冰亭亭起立,微一頷首,便又坐下。季墨陽有些激動:“你真叫我大吃一驚。出了什麼事?”
劉亦冰沙啞地:“沒有任何事。你放心,我坐一坐就走。”
“哦,我不是那個意思……冰兒,見到你高興,真的。你不知道,剛才你父親叫我接電話時的可怕,他朝我肩上一拍,惡狠狠地說‘請你接電話’!差點把我嚇死。你怎麼敢叫他做這種事?弄得全桌人都以為國防部長給我來電話了。”季墨陽誇張模仿劉達的表情,隻引來劉亦冰冷冷一笑。季墨陽登時不做聲了,寸寸縷縷地看她。他從來沒見過冰兒打扮得這麼出眾:一套很有氣質的新式裙服,剛換了發型,戴上項鏈和鑽戒,衣飾俏麗可人,再加上臉含隱隱怨憤,更顯出一種孤高凜然之美。隻是那美,多少有點搖搖欲墜的感覺,使他既動情又擔憂。他坐到她身邊,雙手扳動她肩,強硬地將她扳向自己。湊近她臉,低聲道,“你看你瘦得多厲害。你好像在發燒?……是不是發病了?冰兒,趕快告訴我!”他在下令。
季墨陽的焦急感動了劉亦冰,忍了一會,再也克製不住,劇烈啜泣著。季墨陽伸手把她摟住,她呻吟起來,全身都縮進他懷抱裏,閉著眼,就這樣沉浸了許久。她嗅著季墨陽身上熱乎乎的男性的氣息,朦朦朧朧地想到小妹屋裏那個嬰兒,肉棗似的渾身都冒著又甜又香的氣味,一霎時她把自己跟那個嬰兒混在一塊了,久久地癡醉如泥,內心乞求永遠不醒。季墨陽撫摸她的身體,漸漸觸到她頸部腫塊,如遭電擊,手一抖,就停在那兒了。但是他不說話,然後繼續撫摸別處。最後他緊緊地摟住她,吻她的臉頰和脖頸。劉亦冰如同一汪燒化的銅汁,又燙又軟。她劇烈呻吟著,被他的胡茬紮得麻癢極了,忍不住一口咬住他胸肌,狠狠地咬!季墨陽疼得猛力一摟,將她摟得喘不上氣來,她掙動著,季墨陽一鬆手,她一下軟倒在他腿上了,長發垂及地毯,她仰麵張著口兒,閉著眼喘息不止。稍頃,她抬手找到季墨陽胸部那塊月牙狀的、深深的齒痕,快活地笑道:“看我多瘋!”
季墨陽提一下衣領,剛好能遮住它。強作鎮定:“是那個病吧,有多久了?”
“你別怕它。它是我的一份命,絕不會傳染任何人……”
“冰兒,它究竟發展到什麼程度了,說實話。”
“你看見了:多處轉移,無可救治。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隨它去,就當它不存在。”
“不能這樣偏激,我們馬上去醫院。你還記得司令部老參謀長吧,那人得肺癌都八年了,現在還活得好好的,煙照抽不誤。所以這種病在很多情況下是能治的,關鍵是要快。”
劉亦冰不得不跟他講點醫學知識。陳老多大歲數?都快80了。在那個年齡人的生理機能大大衰退,癌細胞也同樣增殖緩慢,轉移率也較低。相反,癌細胞在年輕人體內增殖得更快,因為你生理上的發展帶動癌細胞發展。再說陳老是什麼醫療條件呀,他能活到今日全靠昂貴藥物維持著。她清楚自己的病狀,屬於繼發性晚期多處轉移,治療已無多大意義了,治療本身會帶來比病症更大的痛苦。說實話她很怕疼,甚至看見化療患者的慘樣也受不了。你願意看見我脖子腫得比身體還粗嗎?你願意看見我掉光了頭發渾身插滿塑膠管子嗎?……太多太多的患者充滿希望地忍受著這些,正是人類天性弱點:渴望明天一早出現奇跡——其實是在渴望僥幸。假如她不是醫生,也許會接受治療。既然她是,既然她熟知一切後果,那麼最好的辦法就是在死亡到來之前活個痛快!在她平靜地說出自己選擇時,季墨陽好幾次盯著那隻小皮箱。
“你猜對了。那裏麵有八千塊錢,是我工作20年的積蓄,還有一架照相機和衣服。我都準備好了,我要到名山大川去走走,先到黃山,下來以後再去九華山,太平湖。等走到走不動的時候……就不走了。我好瘋吧?”劉亦冰自豪地道。
季墨陽垂首沉默著,忽而悲涼一歎:“可惜我不能陪你去……”
劉亦冰想不到他說出這種話來,自己並沒有要求他一塊去呀。猛地,她意識到:這正是她的夢想呀!自從產生出走念頭以來,她一直隱隱約約地期盼點什麼,半邊身子都像被那點欲望牽著,走也走不全。她一直在有意無意地回避那點欲望,就像把火種埋到灰燼裏,就像她剛才說的患者渴望僥幸。包括今天懵懵懂懂跑到這來,其實就是想聽見季墨陽大喊一聲“我陪你去”。現在倒是由季墨陽戳醒了她。心兒猛烈地踢騰她。這是怎麼啦?她受夠了屈辱才翻然要求正義,她做足了奉獻才明白自己有權索取回報。即使得不到回報,也不能以為索取是罪過、是強人所難,因而清高地放棄了索取的權利。哦,還沒等她說出口呢,甚至還沒等她看清自己的願望,他倒先看清了。他已經給嚇得拒絕她了,拒絕那個還在她心裏萌動的願望。他真是飽覽世事閱盡滄桑嗬,能夠站在今天拒絕明天,能夠把目光彎曲著戳到人心背後。他說不定以為:她來到這裏是進行情感綁架,想哀婉動人地將他綁了去。
“還記得你答應過我的話嗎?”
“記得。我欠你一條命。”
劉亦冰切齒道:“現在我要求你歸還,我要求你陪我一塊去!”
“冰兒,我們都理智點。以你目前情況看,外出就是自殺。”
“害怕了吧。咯咯咯……你除了自殺之外還能看到什麼?其實,當年你說‘我欠你一條命’時我就想過:這有點矯情,雖然聽起來很動人,但是失真。所以那時我就有預感,到了我真向你要點什麼的時候,可能什麼都要不到。”
“你想:我們怎麼可能避開旁人眼睛走出去?你身體狀況能堅持住嗎?走到一半昏倒怎辦?出去後怎麼吃怎麼住?萬一你受不了,後悔了怎辦?這是完全可能的,說實話一旦成行,打退堂鼓的將是你,而絕不會是我!還有,總部工作組剛走,演習也剛結束,一大堆掃尾工作,好幾撥人等著我,別說幾天,我失蹤兩小時就會有人知道。再有,躲得過劉司令嗎,他一聲令下,哪裏沒部隊?翻江倒海也能把你我找出來。也可能為避免醜聞擴散,他不會動用部隊罷了,派幾個保衛幹部就夠了,正好拿你我練兵……”
“考慮得真細致,還‘醜聞’……去你的吧!你的理想是進入權力核心,幹一番大事業!你千辛萬苦爬到這個位置上很不容易了,哪裏肯陪一個快死的女人去遊山玩水,偷偷摸摸地,擅離職守,姘頭不像姘頭情人不像情人。別說提拔了,部長都保不住,一失足成千古恨。事實上你怕劉司令怕得要命,他隨便來兩下你就毀了。所以你隻有忍痛犧牲,完全是不得已,心裏的難受不下於生個腫瘤呐……你們這種家夥,總以為旁人永遠不能理解,你們做什麼都頭頭是道,保持著自己的政治貞節。你幹的那活有貞節嗎?狗屁,隻有頭頭是道!好了,我隻有一個要求:你別管我。”
“冰兒,你發火時真好看……”季墨陽凝望著劉亦冰。他真正想說的是:你罵得很精彩,幹嗎不把這些話罵給你父親聽聽?要知道你痛罵的東西,也正是你幾十年來享受的東西。包括你頸子上掛的這條項鏈,甚至包括你白嫩的頸子,也都是從那些東西裏生出來的。這可好,又痛罵了,又享受了,精神物質都不丟,兩方麵都占著精品櫃台。而且,越是痛罵,享受起來也越是理直氣壯,看別人也就越是渺小。盡管如此,你仍然渾身不舒服,你有意識地反抗了一點點,又無意識地將那套東西發展到家了。你確實是個奢侈品。看見一隻蒼蠅討厭,順手就能拿貴重物品砸下去。痛快,大異常人,要的就是這個勁。
劉亦冰低頭哭泣。季墨陽又輕輕摟她。她象征性掙脫一下,隨後更深地偎進了他懷抱。他歎道:“冰兒,我不是醫生,但我覺得,要是這幾年你精神健康的話,那個病不至於死灰複燃……”劉亦冰哭得更厲害了。季墨陽自知言重,喃喃地:“冰兒,我愛你。”
他說這個話時,遠不如說理時那麼自然。
劉亦冰哭道:“那你領我去!”
“你父親知道你的病情嗎?”
劉亦冰搖頭:“千萬別告訴他。你要是說出去了,就是出賣我。他們會把我捆在病床上。”
電話鈴響。季墨陽不動。電話鈴固執地響個不停,似乎電話那頭人確信這屋裏有人。季墨陽還是不動。劉亦冰道:“接吧。”季墨陽過去拿過話機,聽了一會,回答:“就來。”放下電話後,跟劉亦冰說:“我去取一份傳真,就在底樓,等我五分鍾好嗎?”
“我該走啦……”
“別走。我們還沒談完,相信我,一定能找到解決辦法。”
季墨陽取一塊毛毯蓋到劉亦冰身上,說:“五分鍾。”隨後拿起文件包出門。他到底樓簽字領取了傳真電報,又回到宴會廳門口,讓仍然站在那裏的經理進去,將劉達請出來。他向劉達報告了劉亦冰的情況。劉達一言不發地聽著,麵色陰沉。聽完後銳利地盯季墨陽一眼:“好。這個事到此為止,從今以後,你不要介入了。”
劉亦冰蒙蒙矓矓地,覺得身邊坐了個沉重的人,壓得沙發吱地一顫,她閉著眼呢喃“摟著我……”身邊就再無動靜了。她把臉從毛毯中探出來看,劉達很近地注視著她,臉龐上的皺紋絲絲可見,帶有一種淒楚的陌生感,眼內渾濁潮濕。她猛一抖,“哦,爸呀。你嚇我一跳。”隨後她才意識到發生了什麼事,清醒地向父親微笑著。
“冰兒,情況我全知道了,你不要害怕,一點都不要怕。爸向你保證,就是翻天覆地也要把你病治好!見鬼,我還活得好好的呐,哪能讓你死到我前頭。拿出信心來,沒做不到的事。等把病治好以後,我親自陪你外出,你想上哪我們就上哪,就咱們兩個……”
劉亦冰輕聲道:“季墨陽躲哪去了?”
“我不知道。唉,冰兒,你有事應該直接告訴我啊,跟他說有什麼用,我是你父親,他隻是個部長!懂了吧?爸為你會不惜一切,他會不會呀?……你以為他真愛你麼!特別是,他值不值得你愛?”劉達嗓音沙啞,激動得說不下去了。
“別說了,爸。讓我再歪一會兒。”劉亦冰合上雙目,在父親懷裏歇息片刻,睜開眼切齒道,“我跟你回去。不過,爸要答應我:絕不能放過季墨陽,這人自私透頂,狼心狗肺!你替我罷他官,撤他職。要不然……爸,你也會被他利用,關鍵時刻出賣你,終有一天你也會後悔的……”
電梯門開了。天虹賓館大廳內的人驚愕地看到:一位滿頭白發的將軍,小心翼翼攙扶著一位少婦走出來。他們對周圍人的目光視若無睹,從人們讓開的長條地毯上緩緩走過。季墨陽坐在大廳遠角注視他們,當他們走至正前方時,他麵對他們起立,垂首無語。劉亦冰瞟見他,朝那方向恨恨地呸一下。季墨陽聽見了,含著淚抬頭看她。劉達稍微轉臉,說“謝謝”!劉亦冰麵如死灰,靠在父親臂彎裏,勉強走出門廳,登上停在車道上的黑色轎車。
韓世勇和幾個人追上去送,站在那兒目視轎車遠去。然後,韓世勇招手示意季墨陽到自己這來。待季墨陽走到他旁邊,他又習慣地把雙手背到身後,沉吟著:“這件事你處理得對頭。啊,老有老的脾氣,小有小的脾氣,對此你不要有顧慮。我們做具體事情的人,多理解領導嘛,受點委屈沒什麼大不了的……”話題一轉,他說起今晚必須完成的幾項工作。指示季墨陽先做什麼再做什麼。
季墨陽帶著受領的新任務,回到自己房間,癱坐到沙發上。立刻覺出沙發還是熱的,保留著劉亦冰體溫。他記起來:她還在發燒。他茫然四顧,一眼望見沙發邊上那隻小皮箱,便呆了。然後提到腿上撫摸幾下,嘣地按開彈簧鎖,掀起箱蓋,一股淡淡芬芳撲麵。盥洗用具、化妝盒、麂皮錢包、一雙嶄新的旅遊鞋、幾件女人衣物……他把一條長長的、湖藍色圍巾抓在手裏發呆,感受到一個男人無法保護一個所愛女人時的恥辱。
他聽到劉達的聲音:“謝謝!”
45
連續十幾天季墨陽非常忙碌:開會、下部隊、檢查工作、領導召見……有時甚至還得將幾樣性質不同的事摞到一塊,包成餃子,一鍋兒煮掉。部裏的幾個處都被他支使得團團轉,年輕幹事聽到他從走廊裏走過就趕緊關門,以免被他逮住後又壓上什麼任務。每時每刻,都有一排小車停在辦公樓門外的白色停車線上,有的是來辦事的,有的是待命出動。其他部的幹部看看那些不同車牌,就知道這個部忙翻天了。與季墨陽部相鄰的兩個部,卻正處於工作淡季,樓前隻停一輛值班車,處長帶著幹事們,工間休息時就出來打羽毛球,而部長和副部長則在打台球。在機關,忙人看見閑人那麼閑,以及閑人看見忙人那麼忙,雙方都覺得很正常,絕不會亂了心態。待到下班鈴一響,自行車流從各部小道擁上機關大道,再一塊馳向辦公區大門,這時的精神狀態,忙人和閑人沒什麼不同。他們騎到白色下車線,跳下來給警衛敬個禮,推著車走幾步,到另一道白線那兒再騎上車,朝自己家馳去。每天早晚兩次,幹部們在那窄窄的兩條白線之間,把自己換掉。
季墨陽再也無暇去老牆根那兒散步了,有時他透過辦公室落地窗,遠遠地朝那裏望望,取點感覺過來,稍稍把自己換一換。這時劉亦冰會尖銳地刺穿他腦海,那天的事一遍遍重複地冒出來,同時還有由此事波及擴大的各種後果:非議,謠傳,領導的看法,對今後的影響,等等。他都得考慮到。盡管考慮之後可能還是按兵不動——跟不考慮一樣,但他還是要考慮,這是他的習慣。他麵對遠方霧靄中的山嶺,山腳就是大院老牆,雖然看不見它,但是肉眼看不見的東西恰可以更貼近地感覺它。他就這樣感覺著劉亦冰,暗想:冰兒這次恐怕真的不行了,直到她死,也難以見麵……好消息偏偏在這時候紛遝而至,總部的朋友打電話告訴他:中將返京之後,在一次內部會議提到了季墨陽,足足講了兩分半鍾,記錄稿上占了188個字。接著另一個朋友也打電話告訴他:他的名字出現在某份名單上了,那名單正在往縱深進展,如果不出意外,他年內就可能調到北京,關鍵隻在於是平調還是升任……季墨陽哈哈笑著說些動聽的話,在那些話裏,肝腦塗地和大氣磅礴兩個意境都有,像李太白“生不願封萬戶侯,但願一識韓荊州”那樣,將馬屁拍得才氣橫溢、壯闊不已。早年季墨陽讀《古文觀止》,讀到李白這篇乞求寵遇的宏文就感動過:姓韓的不過是個師職幹部嘛,李白為了當官竟把他捧那麼高,獻媚獻得無比輝煌。今天看來,這臭事一點沒影響李白的偉大,關鍵是什麼人拍馬屁,隻要是李白,連馬屁文章也能成為傳世之作。那韓某人要不是李白拍馬屁時提到名字,世上誰知道他是誰……放下電話,季墨陽已做好精神準備:不但去不成北京,而且給發配到下麵部隊裏去。凡事,越快成功時越危險,難道不是曆史規律嗎?
這些日子裏,季墨陽已感覺到軍區領導對他的冷淡了。這種冷淡並不是將他拋置一邊不睬,而是在頻繁使用他的同時待之冷淡。他三天兩頭和韓世勇相見,其密度超出以往任何時期。機會那麼多,場合那麼有利,但是韓世勇說過什麼有深意的話呢,一句沒有,光談工作——兩人距離就拉開了。還有劉達前天到古峰口五處視察,那個處是季墨陽下屬單位,竟沒通知季墨陽陪同,這在以往是不能想象的。劉達在五處所做的指示,一字一句地由那個處長報告上來。當時處長和季墨陽都感到難堪:一個下級向上級傳達領導指示,說著說著感覺就跑歪了,變得像下級直接指示上級。季墨陽分析,自己被冷淡有多種原因。最突出的,一是劉亦冰的事惹怒了劉達,韓世勇為尊重劉達而不得不疏遠自己;二是自己要上調的消息傳出去了,韓世勇深為不滿,一個那麼能幹的人不願追隨自己,偷偷摸摸往上爬,很傷感情的事;三是小人因共同利害聚成堆了,矛頭齊齊指向自己……所以最佳選擇就是調離,假如此時再不走,接下去隻能是漫漫困境,長期擱淺。
哦,她快死了,再也不能見麵了。劉達像母老虎那樣守衛她,不讓我“介入”。癌——這死法對她來講太不幸啦,她一輩子都想叫人吃驚,即使死也想死得矚目些。她怕平淡甚於怕死。她一直沒真正長大過,直接從少年進入老年。對她,別人隻能遠遠地欣賞,誰愛她誰就是冒險……
季墨陽下班回家,辦公區已空無一人。他出了營門,沿著那條遠些的路回家。半道上想起來:大概快一個月沒進家門了。他走到米黃色部長樓前,看見屋裏燈亮了,突然不想進去,猶豫片刻,給對麵的宋部長夫人看見,向他打招呼。他應付一句,隻得進家了。莎莎正在廚房裏炒菜,他朝熱氣中的莎莎背影說聲:“我吃過了。”就走進客廳,略站站,提防莎莎提著鏟子追過來。看看沒有,他推開內屋門,再走進自己臥室。
臥室的空氣仍是一個月前的空氣,在他離開的日子裏,這屋子連窗簾也沒扯開過。他感覺這個家比辦公室還要寂靜,連氣管裏的呼吸也聽得清清楚楚,像是耳朵在呼吸似的。蚊子從走廊裏飛過,站在這竟能聽到嗡嗡細鳴。他很不舒服,便回到客廳打開電視機,讓另一個世界的聲浪湧入,才覺得家中略有活力。他敏銳地感覺到,電視機一開,廚房裏的莎莎也添了點生機,鍋勺之聲比剛才響些了。頓時,他多麼希望她走來跟自己說點什麼呀。
季墨陽與莎莎處於分居狀態已快兩年了,各有各的臥室。莎莎帶女兒睡南屋大床,季墨陽獨自睡北屋小床。同事們來訪,即使看見這種格局,也誤以為夫妻倆同睡一大間房,女兒睡另一小間。季墨陽和莎莎要說話時,兩人就到當中客廳來說,話題幾乎全部是關於女兒的。這個家之所以能夠維持,全因為有個三歲女兒。莎莎經常拿女兒當大人一樣說件什麼事,其實那事是說給季墨陽聽的,盡管季墨陽就在邊上,但要直接說就說不出來。反之,季墨陽要跟莎莎說話,也常拿女兒當郵筒。現在女兒叫莎莎母親接走了,兩人一下子沒了依托,不約而同地相互回避。兩年來,季墨陽和莎莎已經懶得爭吵,雙雙都習慣了客氣而平淡的生活。至於將來怎麼辦。季墨陽沒精力考慮,隻等莎莎先提方案。反正他又沒外遇,在家時間又少,不急著分手。再說,離婚會破壞自己的公眾形象,招致軍區領導不滿,引起機關大院口舌沸騰,被小人利用。因此要離也要等莎莎提,而且不是威脅威脅就算了,是尋死覓活地鬧離婚。那時,季墨陽才會無可奈何地同她分手,仿佛是被她拋棄了……季墨陽到莎莎跟前走走,主動說起自己這兩天多忙,想勾引莎莎開口,也許能說出點劉亦冰的情況。他知道莎莎和劉亦冰同在一個醫院,莎莎在門診做血檢,劉亦冰在三病區接受治療。季墨陽斷斷續續地獨白了好久,莎莎卻不理睬,旁若無人地吃她那碗水餃。季墨陽登時覺得女人殘酷起來比誰都絕,一點餘地不留。她明明知道自己想了解什麼,卻死都不說。他銜恨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