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墨陽回到客廳,看見電視劇裏的那個少婦正在婀娜多姿地脫內衣,他盯著她等待下文,擔心鏡頭切換成藍天大海之類。果然,少婦淡出,搖出一片無聊透頂的礁石……季墨陽伸手關掉電視。要是繼續麵對這種拙劣,就是在接受汙辱了。他回想起,自己剛才就像電視劇裏的那樣,假惺惺的。於是,他再次走到莎莎麵前,決定把真實情況告訴她。
“前幾天,劉亦冰突然來到天虹賓館,我才知道她乳腺癌轉移了。當時她很激動,想離家出走,到黃山去。走到走不動時,就死在野外。雖然她沒說,但我猜想,她希望我陪她一塊去……”季墨陽看見莎莎凝神傾聽,便繼續說,“這是我們今年第一次見麵,我們沒有其他任何秘密。那天我沒有答應她,我立刻把情況報告了她父親。後來我聽說,他把她送進醫院去了。我不知道劉亦冰現在怎樣了。你知道她的情況嗎?”
“你自己為什麼不去看看她?”
“劉達不許我介入。”
莎莎沉默一會,含淚道:“希望不大了。不能進行手術,準備給她體內埋管放療。這很痛苦……昨天,她試圖跑掉,被人抓回來了。我去看她時,她正在輸液,手術前強化她的體質。”
“你去看過她?”季墨陽很意外。
“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去看她誰去看她?今天我一整天都呆在她床邊。”莎莎終於落淚,劇烈啜泣著。“雖然我們吵過架,可那是叫誰害的?為了誰才吵?……說實話,我恨不能把我命換給她。我欠她的太多太多了,一輩子還不清。可你哪?”莎莎猛抬頭瞪著季墨陽吼道,“膽小鬼,偽君子,你幹嗎不陪她出走?她想去哪兒就陪她去哪兒!”
季墨陽驚愕得說不出話,他完全看不透莎莎了。
“她快死了,懂吧!反正你從來不是這個家的人……看著她受罪,隻有你這種東西才會假裝正經。你膽小如鼠,為保住自己的官位,還出賣她,真他媽幹得出來!”莎莎恨罵不止。
季墨陽冷靜地:“劉亦冰告訴你的?”
“她什麼也沒說。知道的人多啦。你以為你純潔,告訴你吧,你早就臭烘烘啦!”
“我也料到這件事會傳出去,但沒想到傳得這麼快。我不能陪她去,我隻能把她交給劉司令員……不過莎莎,你今天晚上罵得我很感動,真的。對不起,我想出去散散步。”季墨陽說完,強做鎮定,昂首走出部長樓。他四邊望望,再慢慢踱進黑暗之中。
第三天中午兩點整,離醫院規定的探視時間還差一小時,季墨陽走進那個最偏僻的病區。他估計,這時候碰見劉亦冰家人的可能性小些。他是從角門進去的,看門老頭眯眼瞄一瞄他的軍銜,便連問也不問。季墨陽登上三樓,走向盡頭處那間單人病房,心裏劇跳著,推開乳白色房門。他看見一個軍人站在病床前,背向他,床頭豎立著輸液架。那軍人聽到動靜,轉過身,兩人都大吃一驚。是夏穀。
“你在這啊……”季墨陽冷冷地點頭致意。
夏穀臉紅了,訥訥地向部長問好。隨即把站立的位置讓開,使季墨陽走近病床。劉亦冰身體覆蓋在一層毛毯裏,顯得很窈窕。她聽見熟悉的聲音,立刻緊閉雙眼,呼吸急促。季墨陽仔細注視她,見她眼睫直顫,顯然在控製自己。季墨陽呆立片刻,艱難地說:“亦冰同誌,我來看你。”
劉亦冰發出一個聲音,像冷笑,麵有不屑,眼閉得更緊。季墨陽低下身,俯到她麵前:“冰兒……”劉亦冰身體猛一縮,鑽進毯中:“你滾開!”
季墨陽沉默,過了一會,仍堅持問:“冰兒,現在感覺怎麼樣?疼不疼?”
劉亦冰不語。夏穀等了一會,主動替她回答:“燒退下去了,感覺也比以前好多了,拔了針就能下床走動,和健康人一樣呢。”夏穀有意說得樂觀些。
“夜裏呢?”
“就是睡眠稍差點,因為對環境還不太習慣,住住也會好的……”
他倆進入了一種很奇怪的狀態:季墨陽問劉亦冰的話,句句都是由夏穀代替回答。從夏穀的話中可以聽出來,他常來看望劉亦冰,所以才能夠講述種種細節。季墨陽強笑著,心內無限酸楚:他肯定愛上她了……季墨陽正視著夏穀,低聲說:“我想單獨跟她說幾句話,行嗎?”
夏穀表情不自然,垂首離去。剛走開幾步,劉亦冰叫著:“你別走,就呆在這!……”夏穀聞聲又回過身,尷尬地看著季墨陽。季墨陽麵色大變,熱辣辣注視劉亦冰。劉亦冰在他目光射來時,又緊緊閉住眼。季墨陽等待著,等待著……劉亦冰就是不睜開雙眼。他微微一歎,隻好當著夏穀的麵,言語明晰地說話了。
“冰兒,病區北麵有個小門,專供醫院內部人員出入的,每天晚上10時30分以後才關閉。啊,你在這工作過,那座門你肯定知道。我想告訴你的是,今天晚上10點整,小門外會有一部白色轎車等你。軟臥票我已經準備好了,晚上11點57分發車,那趟車開往江西贛北。我想,我們不應該去黃山,那裏人太多,不是屬於我們的地方。我們應該有自己的地方。在我當兵的時候,駐地不遠有一個半月湖,湖邊是原始森林,幾十米高的闊葉木。四周風景非常美,至今沒被開發。所以,外界沒人知道那兒……那裏有我的老部隊,有我許多好兄弟。我們那裏還有一幢小竹樓,走進去就能聞到竹葉香味。哦,我想那裏已經想了整整10年!不是沒機會去,是我自己舍不得去。哦,準確說是舍不得一個人去。我一直夢想:和一個女人悄悄地去……”
季墨陽忽然覺得嗓子阻塞,再也說不下去,掙紮出一句“晚上10點”,快步走出病房。
劉亦冰緊閉的眼裏湧出滾滾淚水,睜開眼時,已看不見季墨陽,她猛地坐起望門外,紮進手臂上的塑膠管脫落了,扯得輸液架也差點倒掉。隻見夏穀滿臉窘迫站在一邊,訥訥地解釋:“我、我什麼也沒聽見……你們放心……我什麼也沒聽見。”
劉亦冰朝他喊:“你站這幹什麼?你快走!”
46
事後劉亦冰問過他,你怎麼突然改變主意了,什麼時候下的決心?他說:在大廳,你和劉達從我麵前走過,樣子就像綁架你。你還記得當時他對我說了一句什麼話嗎?劉亦冰說,我不記得他說過話,我隻記得我好像呸了你一口。季墨陽道:他說了!他說“謝謝”……那腔調那架勢我終生難忘。從他說“謝謝”開始,我突然發現自己犯了個大錯誤。難道你對我會沒一點預感麼?要知道,你那小皮箱還留在我房間裏哪,為什麼一直沒人給你送去?
“我有預感,我老是害怕。你一進門,我就曉得要出事了。我閉著眼都聽見你心跳。我怕得要命。”
列車在第二天傍晚抵達贛北某站。季墨陽和劉亦冰在車上共處了將近一天一夜,他倆除了喝點飲料之外,沒吃其他東西,絲毫不覺得餓。季墨陽不隻買兩張車票而是四張,等於把這個包廂全買下來了。他跟列車員講,這裏有一個身患絕症的病人,列車員裝模作樣地問了聲傳染不傳染,接過一條555煙,立刻就變得非常理解了。在整個行車期間,無人打擾他們。劉亦冰蜷曲在麵對列車前進方向的下鋪,隨著車輪震顫,身肢水波也似的微晃。季墨陽靠坐在她身邊,兩人已說不清是誰偎著誰。由於深深的陶醉,由於意識到世界上隻有他倆,由於擁有多得奢侈的時光……所以語言已是多餘的。兩人很少出聲,也沒有瘋狂擁抱,隻是像牛犢兒那樣互相蹭著,互相挨挨擦擦。每時每刻,雙方的身體總有某處靠在一起,或是手,或是膝蓋,或是麵頰。劉亦冰很喜歡用一棵小指頭在季墨陽皮膚上輕輕地劃,無意識但綿綿不絕。盡管她此刻擁有一整個季墨陽,肉體方麵卻仍是若即若離,很珍惜很克製,這樣心頭才老是滿滿的。她用指甲在季墨陽臂上劃出一條短短的白道。季墨陽閉眼感覺著她指甲劃動,覺得臂上的白道足有他40年生命那麼長。他把手伸到她懷裏,臥在她那切除的Rx房邊上,一動不動。而那個地方,原本是劉亦冰最忌諱之處,比她的女性部位還要忌諱。但是季墨陽的手使她無限愜意。久了,連劉亦冰也以為那隻手才是自己真正的Rx房,它從來沒被切除過。他們身心徹底鬆弛,沉浸在那種幸福得無法言說的蒙矓狀態中。一個人似睡非睡地睡去時,另一個則微笑地觀看他的睡態,偷偷地分享他的睡意……列車進站時,他們經過一天親密,眼中已是神采奕奕。季墨陽從窗口朝外看看,笑了:“冰兒,我隻通知了一個戰友,讓他一個人來接站。但是你看著,我們要受圍剿嘍。當年紅軍,就在這一帶遭受國民黨四次大‘圍剿’。”
劉亦冰笑嘻嘻往外看:這個車站太小了,其長度還不及列車的一半。站台上統共隻有十幾個人,卻有好幾位軍人,興奮地朝車上看。他們站的位置很精確——當列車停穩時,軟臥車廂的門就正好位於他們麵前。季墨陽提起兩隻皮箱,鼓勵地盯劉亦冰一眼:“到家了。”
季墨陽剛剛在門梯出現,車下就有人歡叫:“季部長在這!”手上的皮箱隨即被人奪去了。接著擁上來四個軍人,前頭兩個軍銜一樣,都是上校。但左邊那個上校站在那兒的姿勢氣度,顯然是右邊那個上校的領導。右邊這個上校,是季墨陽20年戰友,919軍械庫的洪主任。左邊那個,季墨陽雖然不認識,卻仍朝他伸過手去:“是分部的徐政委吧?”他迅速地想起來軍區最近有一串任命,其中28分部新上任了一個徐力副政委,估計就是這個胖子。徐副政委慌忙向季墨陽敬禮,然後雙手握住季墨陽的手,久久不放,非常感慨:“季部長呀,總算和你見麵嘍。我沒到任以前,就聽說你是咱們919出去的。想不到咱們這個小地方能飛出你這樣人物,我還到你當兵時的班裏看了看。告訴你,你當年用過的槍還在哩……”
“我也想念這裏。919是我的老家,現在我回家來啦。”季墨陽想把手抽回,略一動,徐副政委握得更緊了,他還沒說完。“季部長,你可能不記得我了,我可是久仰你呀。其實我們接觸過。第一次是5年前,我倆在一張任命報告上,政令字86(024)號,你當副部長,我當分部副主任;第二次是前年舟山開會,我晚到了一步,你先走了,我倆隻差10分鍾沒見上麵;第三次是去年許昌會議,你晚到一步,我先走了,又沒見上麵。不過你在會上的報告我聽傳達了,學習了好幾遍。很有水平噢。”徐副政委手指戳戳天空,仿佛季墨陽在天上似的。“現在,我們總算見上麵了,好事多磨喲。”
季墨陽趁他指天空時把手抽了回來,和老戰友洪新緊緊握手。兩人隻是笑著相互看,顧不上說什麼。因徐副政委仍在旁邊說話,季墨陽隻好再和他說幾句:“在軍區就聽說了,分部工作很出色,黨委齊心。10年無事故,這次可能要上報總部呐。”
徐副政委大喜:“聽季部長表揚,比聽劉達司令表揚還過癮!為什麼,因你是內行,從基層出去的……啊喲,夫人也來啦,好好好!我信了你,你是回來探家。”他更高興了。他從劉亦冰站在那兒的氣質,就認定她是季墨陽夫人。
劉亦冰抿口兒笑,剛下車時她還有點緊張,巴不得他們別注意自己。後聽他們說個不休,那些話使她感到野趣橫生,這兒人怎麼都這麼樸直啊。即使巴結墨陽,也一點技巧不講,直通通地就巴結上了。還“夫人”呢!她大方地朝他們伸過手:“你好,我叫劉亦冰。”卻不說和季墨陽是什麼關係。那難題是墨陽的事。她看他一眼,他似乎默認她是夫人。
一行人上了麵包車,洪新把季墨陽兩人安排在舒適的前座,自己親自開車。出了小鎮,便進了叢山,兩邊鬆林夾道,從枝葉裏竄來的清風,帶著鬆汁醇厚的苦香。路畔有條小溪,一會在左邊,一會就跑到右邊去了。季墨陽告訴她,這條小溪很厲害,雨季時水漲到車頂那麼高,半噸重的石頭也能衝走。忽然示意窗外,劉亦冰望去,在最後的夕陽中,她看見了幾隻攀援枝頭的小猴。她興奮地叫起來,欲把手中的蟠桃丟給它們。徐副政委湊近:“夫人喜歡猴,好辦。走時候帶兩隻回去。”劉亦冰當真了:“不不,我不敢帶,我爸常說我就是個猴子。再和它們混一塊,非打起來不可。”洪新道:“墨陽討厭猴,因為這種動物太像人。現在墨陽你怎麼愛上猴啦?成一家人了。”季墨陽笑而不語,劉亦冰暗中狠擰季墨陽一下。天黑前,麵包車開進一座營門,裏麵是寬大院落,夾在群山之中,隱約聽見水流嘩嘩聲,卻看不見河在哪裏。徐副政委跳下車:“到家了,先吃飯先吃飯,老洪都給你們準備好了。野雞、金鯉、麂子肉……季部長好久沒吃野味了吧?”
季墨陽忽然變得毫無笑容,正聲道:“政委、老洪,我有個想法,能不能慢幾分鍾吃飯?請你們把所有在家的常委都找到會議室,我有幾句簡單的話,要跟大家說明白。”
洪新叫著:“老季來什麼勁,搞得跟打仗似的。吃了飯再說不行?”
“不行。也許我話說完之後,你們就會攆我們走,那就連飯也吃不成。”
眾人瞠目驚立。徐力一揮手,斷然道:“照季部長指示辦,老洪你馬上找人去!”
919軍械庫的正副主任、正副政委、總軍械師……以及28分部的徐力,分坐會議桌兩旁。除徐力之外,他們都是季墨陽多年戰友。對於季墨陽在仕途上的成功,他們之中有幾人曾經羨妒不已。後來,季墨陽成為大軍區扶搖直上的、晨星那樣的部長,也就越出了嫉妒的彈道,他們改為崇拜他了。季墨陽在這裏,不僅享有情緣和威望,還擁有他們的自豪感。甚至可說擁有他們的忠誠。他們突然被召至這裏,懷著莫大興奮。他們在山溝過得太久,日子都過疲掉了,難得被人驚動。所以,他們表麵上自給自足地生活著,什麼都不缺,內心可真是渴望被驚動一下。他們目光灼灼地盯著季墨陽。間或盯一下劉亦冰。按道理,她不是黨委的人,不應該坐在這裏。出於對季墨陽的尊重,大家佯做沒意識到這個問題。
季墨陽位居會議桌首席,劉亦冰在他側後方。他微笑著等大家全部坐定,沉聲道:“我請大家來,不是以部長身份做指示,而是以這裏一個老兵的身份,向黨委們彙報情況。重複一遍:不是對你們做指示,是向你們彙報。先介紹一下,這位是劉亦冰同誌,她不是我妻子,我也不是她丈夫。但我們相愛,我們兩人的關係——就是你們現在心裏正在想的那種關係!她已身患絕症……其他我不必多說,你們理解到什麼程度,就算是什麼程度吧。我們到這來純粹遊山玩水,過幾天蜜月。我倆希望吃住都在一起,不要把我們分開。我們最多隻在這裏住一個星期,不會麻煩你們太久。此期間一切食宿費用,均由我們自理。另外還有個情況,我也如實相告:我這次來,屬於私自外出,軍區可能追查。萬一查下來了,我個人負全部責任,絕不連累你們。如允許我們留下,希望按照我們的要求予以安排。如果不同意我們留下,或者不能照我們願望予以安排,那我們馬上離開。而且不怪你們。剛才我說了,我是向黨委如實彙報情況。現在請你們決定吧。怎麼決定都行,隻是希望人人都說實話,不要有所保留。為了便於你們研究,我們在外麵等。”
季墨陽起身,攙著劉亦冰退出會議室。剛剛走進鬆林,劉亦冰就撲上去吻他。“我的天,你說得太棒了!他們一個個都聽呆掉……我愛死你了。告訴你,剛才在車站,我以為你後悔了。我又在想:你是可憐我才陪我來的,你身上部長那一部分又鑽出來了,我討厭那一部分你!啊,你會原諒我吧?我太愛你了,管你原諒不原諒。”
季墨陽自我欣賞著:“嘿,冰兒,我把情人私奔之類的醜事,說得大氣磅礴吧?”
“不要臉。”劉亦冰吱吱笑。“不過,這裏確實太美了,墨陽,我不想被他們攆走。”
“放心吧,不會攆我們走。不但不會攆,還會把我們照顧得無微不至。我是這裏的第一代士兵,又是高高在上的部長。現在我落難了,他們肯定兩肋插刀。”
47
小竹樓依山傍水,以一條花崗岩鋪地的甬道與軍械庫相連。竹樓外頭有個曬台,欄杆是湘妃竹的,站在曬台上,直接就可以往湖中垂釣。但是竹樓裏麵已被改造成現代化賓館那樣的臥房了:地毯、席夢思、絲絨麵料的沙發、寬大的寫字台,甚至還有一座齊胸高的壁爐。幾年前,919庫的頭兒到沿海特區走了一圈,發現他們這隻蚌殼裏含著一顆珍珠,不能老被埋沒嘍。他們利用總後領導來檢查的機會,弄到一筆款子,把小竹樓翻建成919庫的總統套房,以備上麵來人小住。不久前,一個攝製組被吸引到這,以竹樓為內景拍了一部神秘色彩濃鬱的打鬥片。片子雖不佳,但竹樓卻被世外發現,於是又有幾個電影電視攝製組預約到此拍片。洪新半喜半憂地告訴季墨陽,以後這裏變成旅遊勝地,可就糟啦……
太陽比山外出現得晚,陽光卻無比明淨。它經過無數山峰與枝頭的挽留,才照射到這裏。稍有一點動靜,山間就湧出芬芳的回響。空氣涼涼的,人呼吸它的同時也似被它融化掉了。劉亦冰萬沒想到這裏竟有如此奇妙,看到一樣就驚叫一聲,雖然帶點誇張,但那驚叫聲使洪新和季墨陽大為舒暢。劉亦冰從林中采來許多野花,把幾個屋裏的筆筒、茶杯都插滿了。然後,又覺得滿登登地太俗,萬分不舍地剔掉一些,另弄出些疏朗奇麗的感覺,忙個不休。她的雙手都沾染漿汁,突然伸到季墨陽鼻端,咯咯笑著:“你聞聞,你聞聞呀……”
洪新趕緊轉開頭,兀自羞得難受。他不明白,堂堂季墨陽怎麼會變得這麼兒女情長。他和他多年不見了,真想聊他個三天三夜。此刻,他傷感地發覺自己多餘,季墨陽已整個被這女人掠走。他站起來告辭,季墨陽也沒挽留他,送出幾步就止步了,佇立在那兒想事。
劉亦冰瘋夠了,開始從皮包裏往外拿東西:化妝品、衛生紙、盥洗用具、衣架、大大小小藥瓶……季墨陽驚訝,那皮包看看不大嘛,她竟能在裏麵塞進那麼多東西,且不說他還另替她提來一隻皮箱呐。而他自己帶來的全部物品,隻消一隻辦公包就夠裝了。劉亦冰細細整理著,隻有把這種活兒當享受的人才肯這麼慢。然後她進了衛生間,用酒精棉把浴池、臉盆、口杯……甚至抽水馬桶全部擦洗消毒。棉球扔了一地。季墨陽說了句:“這裏空氣新鮮,沒病菌,牛奶擱三天都不會壞。”劉亦冰不聽,仍忙碌著。他插不上手,用欣賞目光其實是無奈地看著她。他忽然感到她不像一個垂死者,仍然是一個活得很仔細的高幹女兒。隻要生活給她們一點機會,她們就故態複萌。劉亦冰終於忙完了,已累得氣喘籲籲。季墨陽連忙上前扶住她,她閉著眼靠在他懷裏,呢喃著:“要是有個孩子在這,多好……”
季墨陽笑了,你真貪心。
劉亦冰不肯上床躺下,任何床對她都預示不祥。她吞服了幾顆藥片,執拗地走上曬台。兩人各靠著一隻躺椅,散淡地看遠遠近近的山林,諦聽身下的竹子在風中吱吱響,回憶很久以前的日子。許多早以為忘卻的往事,自個就從嘴裏爬出來了。陽光在他們身上跳動,不一會就把身子暖透了。他們就把頭擱進陰涼裏,脫掉一兩件外衣,身子仍交回給陽光。山林裏陽光是甜津津的,即使盛夏也不會發燙。此刻是初秋,更有股野果味兒。季墨陽很擔心,幾年以後,這裏將被砍伐殆盡,到處是水泥建築,人們吵吵嚷嚷擠成團兒,太陽也鏽掉了。劉亦冰說:“那我們就是最後一撥看見它原始麵貌的人,我們陪伴它們一起被人毀掉……”她習慣於從自身經曆裏延伸出一些不凡意義,這樣能把自己舉得更高。他倆幾乎說了一整天話,間或到林間漫步。季墨陽指給她看那些胳膊粗的野藤,說它們比巨樹還要古老。巨樹死去之後,它們會爬到另一棵樹上去……四周枝幹藤蔓密如蛛網,腳下是上個世紀留下的腐葉,踩上去會冒出古怪的氣泡。他們走進七八米就再難深入了。劉亦冰說:“知道吧,我屬兔。”
夜裏冷,他們在壁爐裏燃起鬆柴,劈劈啪啪爆響,滿室異香。他們躺在那張巨大的楠木軟床上,裸身相抱,肆情貪愛,弄得屋裏轟隆隆響……劉亦冰時常失聲尖叫,故意表現出瘋狂,以此鼓舞季墨陽,同時也是炫耀自己野性。滿足之後,他們盡量把身體伸展開,一直伸到水似的月光裏,感受那種讓肉體閃閃發光並且一絲不掛的快意。兩具赤裸裸的軀體,很像是兩瓣張開的貝殼,隻有兩棵小手指頭鉤在一起。這棵小指頭在和另一棵小指頭竊竊私語……季墨陽即使閉著眼,也能看見劉亦冰眼兒如同貓眼溢動波浪。他問,你看什麼哪?她說,我在看你,你看什麼哪?他閉著眼說,我也在看你。屋外淌過一陣風,鐵皮房頂叮叮做響,那是鬆枝上的露珠掉落下來。響過之後,他們感覺到露珠在房頂上流動,還有葉片滑過的窸窣聲。窗欞透進來一縷夜聲,那是黑暗與大地摩擦的聲音。這時劉亦冰吟歎著:
“哦,要是讓莎莎看見我們的這副樣子,那該多好啊……”
季墨陽隨口應了一下,然後才明白此話的可怕內涵,他想起她們兩人之間糾纏多年的友情與仇恨,想起莎莎那天晚上痛斥他,“她要去哪兒你就陪她去哪兒!”他突然有些恐懼,便緊摟住劉亦冰,“別說了。”劉亦冰卻越發動情,追問莎莎身體的細節,Rx房豐滿嗎?大腿夠長嗎?做愛時叫不叫?一周幾次?……非要季墨陽說說:她和莎莎比,到底誰更好……季墨陽隻好用猛力擁抱製止她的口舌,待她昏昏睡去時才敢鬆手,心想:她都是叫那病害的。黎明,劉亦冰被疼痛戳醒,忍不住哭起來,說我不想那麼快就死。季墨陽竭力安慰她。她赤足奔下床翻藥包,一連吞下幾片藥片,倉促得連水也不用。季墨陽問她那是什麼藥。她不說,季墨陽去拿藥瓶。她攔住他,“醫用嗎啡,鎮痛的。”半個月來,她一直偷服這種強效藥品,而且已經上癮。它使她感覺奇特,身輕意渺,從來沒這麼快活過。她說她反正活不長,就是飲鴆止渴也不怕。她要渾身是勁地跟季墨陽呆在一塊。季墨陽要求她別這麼做,她像母親那樣撫摸季墨陽的臉:“沒事的,它是綜合劑,我是醫生。”但是,這一夜已使季墨陽感到危機四伏。
翌日,劉亦冰果然活潑可愛了,要季墨陽帶她去林中打鳥。她說:“爸也喜歡獵槍。”待進入山林,她又不準季墨陽打那一對漂亮野雞了。她不說為什麼,隻是不準。季墨陽隻好在林中放了幾下空槍。回來路上,劉亦冰麵色沉悶,又說了一句:“爸也喜歡獵槍……他有一支英國雙筒獵槍。”季墨陽道:“你想家了?”劉亦冰茫然地看著他,“什麼……”這天夜裏,劉亦冰一直讓季墨陽摟著她,她幾乎把自己嵌在季墨陽體內,嵌進季墨陽生命中去。他倆在那張大床上縮得很小,諦聽露珠掉在房頂上的聲音,鐵皮窗欞被風吹得嗡嗡響,那種鋒利的顫抖一直顫進他們體內去。淩晨,季墨陽猛醒,發現劉亦冰不在屋裏,藥箱敞著蓋。他趕出去尋找,最後找到919值班室。劉亦冰軟軟地依在藤椅裏,懷中擱著一部電話機。看見季墨陽進來,她膽怯地說:“我、我給爸爸掛過電話了……”
季墨陽苦笑一下:“昨天我就該告訴你,這個電話即使打,也最好由我來打。”劉亦冰痛哭著,求他原諒。季墨陽輕輕扶起她,兩人回到竹樓。
半小時後,劉亦冰開始發燒,時睡時醒。她斷斷續續說著囈語:我不要死,不要不要不要……啊,原諒我。說啊,原諒我……季墨陽不知道:她是求自己原諒她?還是求父親原諒她?有幾次,他看見劉亦冰夢中伸出手亂摸,他由於不知道她是在摸自己還是摸劉達,就猶疑著沒過去。他盯著床上劉亦冰,想她的從前:她從前也是這樣任意摔打自己的,靠得太近人難免碰傷。
她的才華,卓越地體現在評價他人的缺點時。你的任何一點毛病,她都能一語中的將你貫穿。她的刻薄,要過一會才使你覺出疼來。那時人們不解:她什麼都有,為什麼還那麼刻薄呢?季墨陽知道:那是一種隱秘的自戀。年輕的機關幹部得不到她,便故做冷淡,是那種渴望引得注意的冷淡。以為對她冷淡了等於抬高自己,得不到就顯示不屑於得到的樣子。季墨陽多年來畏畏縮縮地愛她,直到這次才整個兒愛她,包括她身上一切討厭的東西、包括那堅硬的腫塊也一道愛。愛之前可以選擇,一旦愛上也就是失去了選擇。啊,隻是時間太短太短了。冰兒曾經那麼悲壯地要求他陪她來,他膽怯地拒絕了。然而來了才三天,她就要縮回去了。他不是沒這預感,隻是被預感到的東西來得太快了。所以他痛苦地想,也許她不真愛我,隻想擁有我……
下午3點50分——聽到聲音時,季墨陽正在把劉亦冰的手表摘下來,替她拭汗。天空傳來直升機引擎聲。季墨陽大吃一驚,他原以為劉達從千裏之外趕來,非得到明天不可,沒想到他竟然乘飛機趕來了。他知道,軍委為保證高級領導人的安全,嚴格限製劉達他們乘機出發。劉達敢這麼做,可以想象他已經憤怒到何種程度了。
直升機在919大院中心緩緩下降,徐副政委第一個跑上去,看見劉達從艙門鑽出,立刻立定,敬禮。劉達滿麵寒氣:“你是誰?”
“報告:28分部副政委徐力。”
“我不認識你!”劉達大步走開。
徐力呆在原地,進退不得。半晌,才大著膽子尾隨劉達而來。萬一劉達要找這裏領導而找不著,就更慘了。他很想告訴劉達:上個月在軍區開會,首長還接見過我們呐,還請我們下麵來的同誌吃過一頓飯……
季墨陽站在竹樓前,目視著劉達。他沒有像以前那樣主動迎上去,而是等劉達走近自己。劉達走到他麵前,猛一揮臂,狠狠打了他一耳光:“她在哪裏?”
季墨陽側身,示意身後的竹樓,仍然一言不發。劉達快步去了。
季墨陽沒有跟上去,臉上血液沸騰,強使自己站穩。這時,他驚愕地痛苦地憤恨地看見:石賢汝從直升機那兒昂首挺胸地走來了,手裏擰著個文件包……事後他才得知,石賢汝原擬到28分部出差,突然聽說有架飛機去那兒,劉達也親自去,他就通過韓世勇的秘書跟劉達秘書聯係了一下,登上這架直升機。不但快捷,而且是個接近劉達的機會,
石賢汝走到季墨陽麵前,低聲但毫無顧忌地說:“季部長嘛,季墨陽嘛,哼。劉司令員早警告過你:前不翹xx巴,後不翹尾巴。你哪,兩頭都翹……”話音未落,季墨陽已經一掌揮去,打在他臉上。石賢汝踉蹌著退兩步,並沒有失態,他撫摸一下臉,將歪開的軍帽戴正,咬牙切齒地:“整個機關都傳遍閣下的醜事啦!知道人家怎麼說?‘避孕套裏的部長’!哈哈哈……”看見劉達從竹樓裏出來,他不說了,神色嚴肅地佇立一旁。
劉達半扶半抱著劉亦冰,從他們麵前走過。劉亦冰昏昏沉沉,頭腦歪在劉達肩上。劉達沒有叫人上前,因此誰也不敢上前扶持。劉達在下台階時,身子一扭,周圍人清晰地聽見他體內發出一聲脆響,像是什麼斷了。他仰麵朝天,搖搖欲墜……季墨陽衝上去扶住劉亦冰,石賢汝同時衝上去扶住劉達——他倆仍配合得那樣默契。四人相持著到了直升機前。劉亦冰被轟轟巨響驚醒了,拉住季墨陽手,口唇翕動,但聽不清說什麼。劉達閉了一會眼,再睜開時,朝已經上機的季墨陽大吼:“你,滾下去!……自己走回軍區。”
季墨陽退下飛機,並且走出旋翼以外。直升機引擎驟然加速,然後徐徐離開地麵。
直到直升機在天邊消失,季墨陽才收回目光。這時,他看見919庫的人都離他而去,空闊的大院中隻剩他自己。他笑了一下,獨自走回竹樓,去取他簡單行李。
洪新叼著煙坐在沙發裏,看見季墨陽進來,不起身,歪著眼盯他:“好好好!現在,你該認我這兄弟了吧?你該有空和我好好聊聊了吧。坐坐坐!罪行已經犯下,好好享受幾天再說,管他媽的……”
“給你們惹了大麻煩。對不起。”
洪新親切地湊到季墨陽臉邊上:“真了不起。劉司令一下飛機,我才明白,你把他的千金拐上了,哈哈哈……就衝這一點,老子也佩服你!全軍區人誰敢像你?佩服佩服。再說,你才四十幾,部長也幹上了,能力也天下公認,還想怎麼樣,還野心勃勃想當總長?做官做到你這份上,可以歇歇啦。罷官撤職又怎樣?反正已經痛快過了,沒白活。回老單位來吧,老子好吃好喝管你一輩子……”他竭力以他的邏輯寬慰季墨陽,手掌也一下一下地拍在他膝蓋上。
季墨陽含淚舉首,透過窗戶望外麵山林。道:“老洪,開一壇三骨酒吧,我想大醉一場。”
很多年以前,919庫打著了一頭華南虎,在上送孝敬軍區領導的時候,季墨陽和洪新偷偷截取了幾根虎骨,配上其他幾味藥材,釀下了三壇美酒,胡亂叫它三骨酒。兩人商定:結婚時共飲一壇;退休的時候再共飲一壇;最後一壇,屬於那個後死的人。不過,他得把酒搬到先死者靈前,祭奠上些許,再開懷痛飲。至今,還有兩壇酒在洪新床下埋著,已經埋了20年了。洪新曾經說:那酒所埋的位置,接著天台山的山根地脈,氣旺。差一絲毫都不行!
48
劉亦冰在彌留狀態中堅持了很久,忽然她微微睜動一下眼睛,餘光掃過周圍人,像在尋找誰,接著又合上了,心跳隨即消失……時為第二年4月1日淩晨3點15分。
在樓上一間病房內,幾乎是同時,許淼焱也因病去世了。
幾天後,軍區機關舉行了兩個悼念儀式:一個是隆重的“無產階級忠誠戰士許淼焱同誌追悼會”;一個是淒清的“劉亦冰同誌追悼會”。季墨陽接到暗示,隻能參加前一個追悼會,不許參加後一個追悼會。季墨陽知道暗示來自何種背景,他不睬,仍然去參加冰兒的追悼會了。隻不過,他沒能進入會場,而是獨自站在禮堂外麵,站在空闊的水泥地中央,麵對靈堂垂首佇立。假如他進了會場,也許人們不會注意到他。但由於他遠離人群、遺世孤立,仿佛獨自開一個追悼會似的,人們就都注意到他了。男女軍人從他身邊走過,吃驚地看他。劉達經過他身邊,一言不發地過去了。隻有劉達的夫人吳紫華站住和他握手……
當年秋天,季墨陽向軍區黨委遞交了退休報告。他才45歲,就以健康原因為由,請求提前離職休息。此舉在軍區引起巨大震撼。
一個年輕幹事推開夏穀辦公室的門,恭敬地道:“夏處長,季部長請你到他那去一下。”
夏穀唔一聲,年輕幹事把頭縮回去。夏穀拿上圓珠筆和小本子,沉穩地走上三樓。他敲一敲部長房門,然後推開進入。季墨陽一笑,從辦公桌後麵起身,隻說一個字:
“來。”
夏穀快步趕到他桌前。季墨陽指指桌上一大堆書:“你親自把它們送到黨辦,交給劉司令的黃秘書,他在等著。”
夏穀看了看書目:《史記》、《資治通鑒》、《魯迅全集》、《金瓶梅》……他抬頭看部長,兩人會心地笑起來。劉達又要離職休息啦。兩人對此都不再發表意見。夏穀沉吟不已,滿臉憂心忡忡。季墨陽道:“別這樣。想說就說,不想說就不要愁眉苦臉。”
“部長啊,我才得一個消息,你那個休息報告……總部已經知道了。恐怕,不但批不下來,還會叫你寫檢討。部長你要有個準備呀。”
“我也得到個消息:我就要被免職了。他們說,我身上不健康的情緒太多,關鍵時刻不可信任。很多老賬,此時也要一塊跟我算了……知道誰來頂替我嗎?”季墨陽注視惶恐不安的夏穀,“不是你,是石賢汝。”
夏穀點頭,語意不明:“可以預料的。”
“我曾經希望,有一天你來坐這個位置……雖然你也有些‘不健康的情緒’,但你可能會比我更高明一點。你畢竟年輕嘛,沒吃過人血饅頭,見也見過—些,而且,你等得起,年齡優勢在那擺著,完全可以再等兩屆。哈哈……送書去吧。”
夏穀要了個車,抵達黃秘書那裏,選上書,順帶又找了兩個熟人,了解最近軍區黨委的內情。探到消息之後,匆匆趕回來。他心情有些激動:這次,季部長的消息不可靠,而他的才是最可靠消息。他回到部裏,季墨陽已經下班了,他又找到季家,莎莎告訴他:季墨陽換上便衣出去了。他走到大院主道上,問一問路邊那修自行車的師傅——盡管許多人不認識這個老頭,但夏穀知道,這個老頭認識大院裏所有的人。包括許多已死去的人。老頭說:“季部長嘛,出太平門啦。”夏穀突然明白季墨陽為什麼出太平門……他斟酌片刻,也踱出大院北麵的太平門。然後,沿著太平湖小徑,登上太平山,越過太平寺,進入那幢由廟宇改建的太平酒家。
在酒家露天平台上,他看見一群將醉而未醉的人,他們搖搖晃晃地,喜笑顏開地,竊竊私語地,愁眉苦臉地……沉浸在各自境界中。透過他們頭頂,他又遠遠地眺望到軍區大院。此刻陽光明麗,大院如同巨大盆景兒鋪展在天邊,成為這群又似渾噩又似幸福的酒客們的映襯。太平山上春色撩人,各種花卉競相開放,花的芬芳合著人的腥味兒遠遠近近地襲來。他笑了一下,登上頂樓。估計季墨陽正在獨自痛飲,將醉得半死不活。他知道他今天為什麼非要大醉一場。他想趕在季墨陽還沒有醉得失去理智之前告訴他,劉達等軍區常委們,在最後一次黨委會上決定了:駁回他的休息報告,往事不予追究。但是,先前原擬提拔和調動的事也撤銷了,他還當他的部長,仍然是並且隻能是部長。劉達原話是:這個同誌還是放一放吧……他說的這個“放”,是指不許去職,要繼續使用的意思。此外,石賢汝提為副部長的報告也沒通過。反對此事的竟是韓世勇,他沒說具體原因,隻淡淡表了個態,原話竟也是:這個同誌還是放一放吧。而韓說的這個“放”,則是不予提拔暫不使用的意思。
夏穀想象著季墨陽聽到這些消息之後的表情,不禁有點自得,季部長判斷錯誤。另外,稍稍有點擔心,假如季墨陽已經醉倒,滿口胡言亂語,就在關鍵時刻又鬧出個醜聞來了,不值。
夏穀走近頂樓那間雅室,推開花格門兒,看見季墨陽正臨幾憑窗,坐在那裏凝望太平湖水……季墨陽感覺有人,轉過頭來望定夏穀道:“你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吧?”
夏穀低語:“劉亦冰周年忌日。”
季墨陽道:“今天是4月1日。在西方是愚人節,在我們這裏卻正是百花盛開,令人陶醉。我們一年到頭有那麼多節日,為什麼就沒有一個類似愚人節的日子呢!要知道那是一個多麼聰明的節日啊,讓你公開地說說假話,過一過相互愚弄的癮,把肮髒本性宣泄掉一些。這樣,在一年中其他日子裏,人可能真誠得多了……”
夏穀看見,季墨陽台桌上無酒,空蕩蕩台麵上隻擱了一隻茶盅和一隻紫砂壺。他說罷那句話,又兀自凝望山下的太平湖。他一隻手前伸著,靜靜撫定了那壺茶。
1993年7月25日於南京北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