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醉太平(1 / 3)

39

軍區少將參謀長,將胖乎乎身體束在閃閃發亮的戎裝內,握緊兩隻戴白手套的拳頭,向劉達司令員跑來。他跑得跟一個少尉那樣精神,而且離劉達越近就越精神。他在距劉達三米處站定,立正敬禮:“報告司令員,各部隊全部準備完畢,請指示。”

劉達佇立不動,也不舉手還禮,兀自注視前方。少將把報告詞重複一遍,劉達仍無任何表示。這使少將參謀長在莊嚴場麵下感到尷尬,他那隻舉在額頭邊上的手不能放下,於是他就保持敬禮的姿態,紋絲不動地等待司令員指示。時間炙人地流逝著,劉達根本不看他一眼,固執地沉默。他麵前有一張行軍桌,金屬支架插進土裏。桌麵上鋪著一比五萬軍用地圖,各種紅藍鉛筆標注的符號如小獸嵌在地貌上,它們都象征敵我雙方師、旅、團戰鬥集群。桌子太小,兩個校級軍官在他麵前彎著腰,用手掌平托著地圖讓劉達審閱。剛才他發現了一個標圖失誤:戰場設定的與標定的不一致,參謀竟將一個炮兵陣地畫到湖泊中去了。這個失誤是如此低級,卻發生在如此高級的司令部,氣得他朝錯訛處重擊一掌,那氣勢已將畫在圖上的戰役集群們震到半空中。少將參謀長跑來報告,兩個校官知趣地退開,以便讓劉達處於視野中心。他們站在很近的地方目擊司令員沒費一點勁兒,就公然使軍區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參謀長駭然僵立,下不了台。而且是在萬眾目睹之中,在總攻擊即將發起之際。這事件給兩位校官以鏤骨難消的震撼,他們後半輩子都會對此事津津樂道,並作為軍人生涯中的一種資曆炫耀。此刻348.7高地上,聚集的將軍比樹還多,校以下軍官比草還多。整座山頭的上半截都搭起了簡易觀禮台,觀禮台前兩排坐滿來自全國全軍各地的將軍們。初秋下午三時的陽光,已不太灼熱但亮度極佳,照在他們的帽徽軍銜上,搞得整個山頭都金燦燦的,即使在三公裏以外,用肉眼也能看見這座山頭上寶石般隱隱毫光。他們麵前長條桌上都鋪著雪白的台布,軍區為他們每人都準備了一架八倍軍用望遠鏡,和一副淺色墨鏡。他們戴上墨鏡看麵前的戰役說明,再摘下墨鏡舉起望遠鏡觀察遠方戰場。後幾排是地方黨政官員,除了墨鏡和望遠鏡外每人還有一罐飲料,他們是客人,應當比軍人多一點禮遇。將軍們要是坐在戰場邊上喝椰奶,那就太兒戲了。邀請地方領導來此“指導”,是為使他們更了解軍隊,以贏得父母官們的支持、親情和軍費。地方領導們表現出超常的興奮,放不下那隻望遠鏡。能坐在這裏,被軍隊當貴賓,目擊一場既火爆又安全的廝殺,不花錢便買到一次戰爭恐嚇,使他們感到無上光榮。當少將參謀長朝劉達跑去時,所有人都意識到攻擊即將開始,大幕即將拉開,所有目光都注視他倆,盯著他們的口型猜想那一句最動人的軍語。他們看見了那尷尬場麵,要時一片靜默。整個山頭悶進水裏。

少將參謀長仍然舉定那隻敬禮的手,紋絲不動。體內的血幾乎漲破皮膚,滿麵紫紅,汗水從額頭滾滾而下。在這把年紀和這種場合,讓他跟士兵似的高舉手臂不動,這非常累人。就是對士兵來講,一動不動也比搬炮彈還累,因為這是將活人鎖死在某個姿態裏。比肉體酸累更要他命的是難堪。他早已不光是承受而是在一分一秒地忍受著。他不明白司令員為什麼遲遲不予答複,他不敢詢問,場合與素養也不允許他詢問。他隻能用目光一遍遍捅司令員:時間快到啦!這麼多人都看著我們哪!別出洋相啊!……劉達陰沉地凝視遠方,固執地沉默著。

這次戰役演習由於政治和形勢多方麵原因,被延遲數年之久,直到春天軍委才批準。憑感覺,劉達知道這是他軍人生涯中最後一次大動作,從開始籌備就暗含悲涼,以致於對每個細節都充滿愛意。在表麵上他顯得更加強硬和更加嚴謹,像頭一次幹這種活計似的。在實施過程中,他召見過那麼多軍長師長旅長——誰也不知道其中隱藏告別的意思,他親自將他們安排到戰役各波次當中去,相隔千裏也栩栩如生地感覺到他們替他開展戰役動作。在他這一級指揮位置,任何一個戰爭都最少要進行兩次:一次在圖版裏腦海裏,一次在現地實施。這兩次永遠不會一致,而兩次之間的差異,就是指揮員獨享的苦難,是指揮員預見性與創造力的伸展,正是這些東西造成將帥的神秘。他從這一意圖撲到下一意圖,像狼撲自己的影子,其撲躍的幅度越大他也就越偉大。在他半個世紀以來的軍人生涯中,卻沒有哪一次戰役像這次這樣被慘遭歪曲,他推進這次戰役如同在水裏推進紙船,前進的同時也給融化掉了。他隻想在沒化盡之前到達岸邊。演習不過是戰爭軀殼。而這場戰役連軀殼也夠不上,剛出生就成了殘骸……火炮一出城就遺失了路,雖地圖上有路,但這些路早被山民瓜分殆盡,他們不錯眼地盯著炮輪,一見壓著他承包的青苗,就吵吵嚷嚷甚至滿心竊喜地擁上來,要求賠償,把一整年的收成都算在你一個轍印裏。他們知道你不是國民黨也沒有真敵情,所以根本不怕你。政府不讓摩托化部隊白天通過城鎮,以免堵塞交通。給予做靶場的曠野又那麼小,逼你的坦克大炮萎縮成鑰匙鏈上的掛件,逼你把戰役疊手帕那樣,折疊成“迷你”式“便攜”式自娛玩物。轟隆隆的聲音不再引起人們的興奮而隻令人討厭,在碼頭弄不到泊位,鐵路方麵調不出車皮,後勤采購不上給養,炸翻一棵小樹要賠幾十元,碰斷一根電杆——那官司非打到師部不可。總之,每行進一步,都必須拿錢墊在輪底下,否則整支大軍都會打滑。地方官員勸說軍隊:別鬧啦,規模越小越好,最好呆在軍營裏別出來,現在是什麼年月?要跟上改革形勢嘛!……師團長們被他們說的“年月”碾磨得那麼瑣屑,原本可憐的軍事才華紛紛變質,指揮員墮落成管理員式的行政動物。這些,還隻是憤慨不是悲哀。悲哀的是,師團長們漸漸適應了這種墮落,越來越熟練、越來越精明地應付各種瑣屑糾紛了。像狼犬變成玲瓏的哈巴狗,靈靈動動地從原先不可能鑽過去的項圈裏鑽過去。甚至隨隨便便就替以前的狼犬喊出個價格,拍賣掉閹割掉,暗中為以前自己的醜樣害臊……這些,還隻是悲哀而不是最悲哀的。最悲哀的是睜眼看著卻萬般無奈,是你以為他悲哀了,他卻滿足得不行……整整一個山頭坐滿了來看戲的人,都是省軍級要員。山穀間停滿高級轎車,擠得山都窄小了。竟然還有帶老伴兒媳一道來觀摩的,脖子上掛個照相機,合家出動,欣欣然如踏春野遊,他們怎麼不把尿罐子一塊帶來呢。劉達認出一位退下去多年的老戰友,剛剛寒暄兩句,老戰友就抓緊時間告訴他,自己腰不行了心髒也老出問題,要他幫忙在軍區總院安排一個套間,讓老伴和自己一道住進去治治……劉達立刻叫“來人哪”,對老戰友說:“你現在就下山,馬上住院去。”在進入指揮部的路上,救護隊匆匆抬下兩個人,都是因爬小山坡爬得太衝動了,舊病發作昏倒。一個是地方高級領導,這劉達不管;而另一個竟然是司令部某部副部長,不到45歲,竟也如此不堪,叫劉達惱火透頂。兩人被抬進直升飛機裏,那飛機是專門運送戰場傷亡人員的,仗沒打,就送了兩個可有可無的家夥下去,搞得一團晦氣。昨夜下了一陣大雨,指揮部山腳土徑成了泥潭。不知哪個充滿詩意的指揮員,為使貴賓腳不沾泥,下令部隊采來無數鬆枝鋪路,從停車場一直鋪到二百米外山根。這樣,貴賓們剛邁出車門,就踏在鬆軟的、香噴噴的、沾著晶瑩露水的新鮮鬆葉上,從一條別致的地毯上走向未來戰爭。兩旁,擔任警衛的士兵卻站在泥濘裏,頭戴鋼盔,臂套紅袖箍,背手挺腦麵向貴賓佇立,行注目禮,那姿勢如同站在某外國使館門前的、聯邦海軍陸戰隊,勾引得貴賓們一頭走一頭讚歎不已:到底是軍隊嗬,一舉一動都有氣派,樣樣想得這麼細……每個從鬆枝上走過的人,都踏入一種溫馨情境,被這條油嫩地毯、被所看到的一切迷住了。劉達一見之下,心頭轟然大怒,麵如鐵青:媽的獻媚!媽的軍人獻起媚來比誰都氣派。你們來打仗還是來談戀愛?心思都用到哪去了?全是舞台,全是演戲!初時他隱忍不發,想留待事後跟他們算賬。可當他發現:設計此舉的是一個他十分欣賞的優秀軍事幹部,完成這項任務的是他鍾愛的老部隊時,忽然渾身乏力,他為他們有著如此豐富的素質而深深地無奈……劉達站在指揮台上,身後是層巒疊嶂的觀禮台。軍區新聞中心幹部們全體上陣了,電視攝像機、各種型號的照相機、大大小小閃光燈照明燈散布在四麵八方,他們要把這次演習通過各種傳播媒介宣傳出去,擴大影響。至於軍事記者們,稿子提前都寫好了,隻待炮聲一響,就通過傳真發到北京報刊上去。他們這麼做也是由於政治需要,他們自己也跟打仗一樣辛苦。劉達無權阻止這一切,他想到自己這張臉要跟歌星、笑星、化妝品一道,在電視畫麵上出現,先就難受死了。他忍受著大片蹂躪,惟一的安慰就是在這鋪天蓋地的蹂躪中,掩藏著他所愛的一小塊戰場。為此他才不惜像根針那樣堅挺而又孤獨。少將參謀長終於放下手臂,小心翼翼地挨近劉達,低語:“司令員,時間……”

攻擊時間定在下午3點整。參戰的數萬官兵都死攥著這個時刻。向軍委和總部呈報的也是這個時刻。因此這個時刻逼近時,就是軍令如山倒。少將參謀長伸過來的手表,顯示現在已是2點58分。劉達仍佇立著,毫無反應。秒針嗒嗒,參謀長伸到他麵前的手,竟控製不住地顫動起來。2點59分……2點59分30秒……3點整……3點01分……這時,參謀長的手反而不顫動了,隨後他把手臂收回,立正站在劉達麵前,神情絕望。劉達仍然無反應。觀禮台死一般靜。突然,將軍們和貴賓們意識到時間已過,漾起一陣輕微嘈雜聲。

在將軍席前排中央,顯著地坐著一位總部來的中將。他眼內有著鐵一樣的沉著,他還不到50歲,麵色白中透紅,永遠曬不黑的樣子,也永遠保持著一縷笑意。在他兩旁,如雙翼伸展般排開許多比他年高半個輩分的將軍們,而他坐在他們當中十分從容。上個月,中將率總部工作組來軍區考察師以上幹部情況。劉達沒到機場去接他。按照常規,去了一位副司令和一位副政委,代表軍區黨委迎候。然而飛機落地前兩小時,韓世勇親自來他辦公室,慎重地說中將此行很有背景嗬,建議兩人一塊去機場迎接他。劉達完全是出於對韓世勇的尊重,便跟他去機場了。消息飛快傳出來,當他們到達機場不久,參謀長、主任、軍區空軍司令和政委……都紛紛趕來迎接,休息室裏的領導之多,足夠開軍區三軍聯合會議。不料這時有人向他報告,說中將通知軍區不要迎接,他的飛機將直飛下一個城市,並在另一機場降落,然後直接去部隊……劉達朝韓世勇笑道:說變就變,我們跟都跟不上。韓世勇平靜地道:他也是為我們著想,不願耽誤我們時間。算啦算啦,我們走人。劉達道:不能算。劉達當即叫空軍司令過來,命令他和飛機上人聯係,就說“劉達韓世勇在原機場迎候”。空軍司令親自去了。此時飛機已飛抵下一個城市上空了,接到地麵發話立刻掉頭飛回來。當飛機鑽出天際轟轟下滑時,眾人起身出休息室,卻再也找不到劉達。原來,他得知飛機已掉頭,就誰也不說一聲,登車返回軍區去了。當晚軍區設宴,常委以上領導按例全到。中將從頂樓一直跑到賓館大門口迎候劉達,兩人親切說笑著走進大廳,誰也不提今天機場的事。這一不提,也就永遠不會再提,也仿佛是永遠遺忘。劉達隻在前年才同這位中將見過一麵,對他那光光的、女人般的下巴留下深刻印象。中將能說會道,見誰都推心置腹,對人毫無防備,從容而自信……這大概是少壯派共同特征吧。在那次見麵之前,劉達根本沒聽說過此人。最早說起此人的好像是季墨陽。他閑談中告訴劉達,某某被調軍委工作了,他是當前新一代軍人的代表性人物,才氣縱橫,思想敏銳,頗受上麵重視。估計下一步,會到某某軍區當司令員。劉達說,“他五幾年才穿軍裝,打過什麼仗,當司令?當鬼去吧。”他覺得這種軍人沒經過戰場錘煉,全是靠沙盤孵化出來的,跟肉雞一樣,中看不中吃。季墨陽卻有一套新觀念,敢說“首長啊,你不要老講人家沒打過仗,我認為,沒打過仗的人能當上將軍,反而證明他更厲害。為什麼?就因為他沒打過仗。你們九死一生才當上司令,人家身上一顆彈孔沒有,不也當上了。你說誰比誰厲害”。當時劉達哈哈大笑,以為小季這玩笑開得既惡毒又精彩,輕飄飄地就替他把軍隊裏那些歪門邪道打擊得夠嗆。不料今天,小季的玩笑一句句到位:這個一仗沒打過的人先給提拔成軍職,後又成為兵團級,現已是軍隊高級將領了!那麼回過頭來想,季墨陽就可疑了,說不定他那時就跟這位中將暗通氣息,起碼是精神方麵已經倒向他了……中將在酒宴上以彙報口吻向劉達介紹了自己的任務:來學習的,順帶做一點幹部考察,重點是師軍級領導……他的隨行人員隻有四人,是曆來總部工作組人數最少的——這一點也體現出他和其他總部領導不一樣,他多精幹多謙虛呀,隻帶這麼少的人,說明他不準備依靠隨員彙報,而必須親自進行考察。但是,他要求軍區提供熟悉情況的人做協助,起一個引路的作用。劉達說,你要誰給誰,要什麼給什麼。這次劉達預料對了,中將提出要兩個人,而其中之一就是季墨陽。劉達的思維穿透中將所說出來的一切表麵言辭,揣想他以及他上麵人究竟是什麼目的,他想信任此人但信任不起來。於是他把場麵交給韓世勇,起身去見等候在隔壁的軍長們了。他知道沒有他在,宴會氣氛會更融洽。他指示季墨陽負責安排中將在軍區內的一切活動,每天向他彙報一次情況。他要知道中將去過哪些部隊,找誰談過話,談些什麼話……他對中將的深入程度感到吃驚。所以他想:這家夥正在熟悉一切,也許真要接替我當這個大軍區司令了……

3點05分……少將參謀長仍然站在劉達麵前等候。劉達在眾目睽睽下仍然無動於衷。所有人都緊張萬分,出了什麼事?司令員怎麼啦?難道他突然喪失了理智……不是沒這種先例:一個高級將領骨子裏已經老了,但在責任壓迫下強行工作,於是上一分鍾還好好的,下一分鍾就突然不能動了,緊接著跟雪堆那樣垮掉,垮掉的同時還壓斷了自己的腿骨。劉達要製造出一樁醜聞來啦。可是,沒有任何人敢上前問他。他目光冰冷駭人,逼視遠方。

戰役演習半年前就發出預先號令,經過179天零8小時、三萬四千餘人的不懈準備,現在它已成熟到這個程度:就像一塊萬噸巨石淩空懸在山崖上,隻需要兩個字的震動就能將它震落:“攻擊”。今天淩晨4時起進入無線電靜默,半小時有線電也進入靜默狀態,天空已為劉達的口令騰出空間。步兵、炮兵、裝甲兵、工程兵、航空兵……17個兵種全部到位,一線部隊已潛入衝擊前沿,炮彈上了引信填入炮膛,排以上指揮員都在看表,班長則死盯著最近那一道塹壕……此外,軍區機關還組成了方麵軍總部,率兩個集團軍進行帶通訊分隊的圖版作業。一個大兵團戰役行動隻要開始起步,就獲得了它自身慣性,突然之間想把它刹住、那難度就如同用韁繩勒住一列火車。山下百餘千方公裏內,有數萬人匍匐在待機地域,3點正將爆炸般躍起。劉達偏偏不下令,偏偏將他們硬捺在爆炸前那一瞬!……這非常危險,萬一有哪一門火炮走火,有任何一支機槍射擊了,四周部隊都會以為攻擊開始了,就群起而攻之,整個演習將報廢,懸在空中的巨石就因為幾個小石子下墜,就失去依托掉下來。戰場上出現的隻是亂糟糟一團狂動,你甚至看不出那是戰役還是兒戲。

劉達能夠將數萬人控製在“引而不發躍如也”的極致中麼?

天空傳來一陣尖嘯,十幾秒鍾後,對麵山坡上炸起一朵蘑菇狀煙雲。一門大口徑火炮走火了。也許是炮膛被太陽照射太久,彈丸忍無可忍。也許是炮手再也控製不住自己,下意識地將擊發機一按。劉達這時才動了一下,轉臉看看炮彈炸點,仍然無語。通訊聯絡已打破靜默狀態,來自下麵的聲音密密麻麻地傳到指揮部:“212請示攻擊時間……”,“114緊急呼叫……”,“前指問遲誤原因……”副參謀長在那裏一疊聲下令:“待命!待命!待命!……”劉達仍然無語,死盯著前方,盯著那一片隻有他自己才知道的東西。時鍾嗒嗒行進,3點9分50秒……3點10分。劉達確信不會再有走火的了,戰役被各級指揮員、被他牢牢控製住了。這時,他慢慢平伸出戴著白手套的右手,低吼:“開始!”

戰役終於發起,它被劉達延誤了整整十分鍾。

中將在觀禮台上,像身經百戰的老紅軍那樣,朝旁邊人嗬嗬笑道:“還是四野的脾氣呀。”他這話可以理解為讚賞。當年,以林彪為首的第四野戰軍百萬人馬,從長白山一直打到海南島,戰功布滿全國,四野的將領個個傲視天下,殺伐決斷不容異議。天老大,我老二。槍一響,老子今天就死在這!……當然,中將的話也可別做理解,他的蘊涵要豐富得多。

劉達不做任何解釋。他徑直朝將軍席前排那位中將走去,中將連忙站起身,而劉達卻朝中將身後的季墨陽交待:“好好照顧他,我下部隊了。”說罷,掉頭而去。

40

季墨陽強忍著,才沒有笑出聲來。敬佩不已地目送劉達遠去……

季墨陽揣測:劉達剛才不是失誤,而是故意冒犯天下之大忌。

剛才,當所有人都緊張萬分地死盯劉達時,季墨陽卻饒有興致地觀察他們,並為他們如此失態而大吃一驚。哦,這些人被一個劉達弄得多難堪啊!端坐在白台布前的將軍們,個個呆若木雞,表情硬硬的,胸脯筆挺,屏息靜氣一言不發,竟沒有一個人敢於上前質問劉達。偌大一個群體,眾多九死一生的將軍們,統統萎縮在小凳上,忍受隱痛般地,忍受著劉達的肆意妄為。其中有些人,資曆比劉達還老,也默然無奈。他們為劉達的舉動而集體羞愧起來,劉達卻仍傲然佇立著。於是,他們那模樣便使人認為:出錯的不是劉達而正是他們。唉,麵前不就是一個劉達麼,就使這麼多將軍惶恐不安了。假如是軍委領導人發火,他們又當如何呢?假如是中央總書記,或者是毛澤東從水晶棺裏跳出來發火了,他們更當如何呢?……地方黨政官員還以為這是演習的一部分呐,饒有興致地觀賞,後來看看不對,伸頭探腦亂問。軍人們一概不予回答。他們才曉得出事了,寒森森地竊議:“誰死啦?……打死幾個?……”他們一方麵不安著,另一方麵卻表現出更大的興奮。

季墨陽心中大笑:這婁子捅得真他媽偉大。放眼全軍,誰敢像劉達這樣大發脾氣?誰敢置身份、場合、任務於不顧,恣意張揚起自己的個性來?60多歲的人,還有如此鋒芒,居然還敢有如此鋒芒,了不起!他終於大怒了,在萬眾注目之中砸翻掉戰場。他在恨誰呢?……

劉達砸場——季墨陽估計此事不會見諸於任何文字報告,它將被嚴格封閉起來,就像戰史上許多不為人知的事物一樣眠放著。同時,仿佛作為保密的補充形式,它也將水似的泄漏出去,通過無數隱秘渠道,滲入軍營軼事秘聞中,近乎永遠地流傳不歇。它的魅力,每經過一人之口就大出一圈,被歪曲著放大著,哄軍人們痛快。甚至,劉達在戰爭年月裏任何一場戰役,也不及這次影響巨大。

中將注視演習地域,稍頃,轉過頭來征求季墨陽意見:“還看麼?”

中將原計劃是看到演習結束,然後乘裝甲運兵車馳過整個戰場,到前沿的“鐵一團”一營一連一排一班視察一下。季墨陽聽見問話,立即遞給他一個理由,道:“下麵都是按計劃進行的,沒什麼變化了,都可以想象得到……”

“那我們就不重複了,”中將起身,看著指揮台上的軍區參謀長,“你去跟他說一下,我們先走一步。就說有急事。注意,別讓他過來告別。我在車內等你。”

季墨陽竭力不引人注目地走過去,報告了中將的意思。之後從另一條路下山,徑直奔向一輛銀灰色轎車,坐進前座。中將說“開車”,又拍拍身邊:“坐後麵來吧。”駕駛員正欲起動,聽到後麵一句話,手便按在電門上不動。季墨陽打開車門,和秘書換了位置,坐到中將身邊。駕駛員謹慎地駕車前行,這條急造通路已被無數軍車壓爛了,轎車小心翼翼地繞過一個個坑窪,竭力不使車內感到震動。中將朝季墨陽使個眼神,低聲道:“韓政委問我幾次了,‘有什麼事啊,需要什麼東西啊。’我說,什麼都不需要。想想又不甘心,就冒昧提了一句。我說:‘韓政委呀,我大膽跟你開個口,要你一個人呀,你可別舍不得。’你猜我跟他要誰?”中將親切地望著季墨陽。

季墨陽心髒驟然狂跳,終於要聽到中將親口許諾了,現在,他距埋藏多年的願望靠得這麼近,甚至是確定無疑地實現了。他一時竟不知道說什麼好,感激之類的言辭在這裏太庸俗。出於多年形成的習慣,他沉著地微笑了,按例回答:“不知道。”

中將下巴頦兒朝駕駛員一抬,欣慰地:“小劉,我要帶他回北京。老韓同意給我了!……你說,這半個月來,小劉開口說過一句話沒有?沒有。但是車開得多好,他整個人都跟這車聯為一體,車上每隻部件都同他有感覺,我就喜歡這樣的小鬼。講老實話,我們後半輩子,少說有四分之一的時間呆在車上吧,也就是命交在駕駛員手裏,我又是個不安分的人,好動,沒個過得硬的駕駛員怎麼行?我還沒征求小劉本人意見,也不知道他願意不願意……”

季墨陽已恢複平靜,聽到中將那麼謙虛地說話,想笑但不敢笑:“跟上首長,他一輩子都有依靠了,什麼問題都不難解決,高興還來不及呢,哪裏會有什麼不願意。”

“不能這麼說。跟我很苦喲,經常弄得連飯都吃不上。不瞞你說,我已經累垮兩個駕駛員了。此外,還出車禍一次,撞車兩次,人還好。唉,僥幸平安。”

季墨陽順著中將意思,饒有興致地聊起行車方麵種種趣事,弄得中將精神很旺。然後他插空隨便提了句:“我大概三年沒去過北京啦,聽說亞運會以後,那裏變化非常大。”

中將卻道:“我也聽說了,但自己卻一點沒注意。視若無睹哎。”

“忙!”季墨陽替他下個結論。

“主要是,人的精力太有限了。”中將喟歎。他眼睛一直瞟窗外,忽然動容,“停車。”駕駛員減速,轎車靠邊停在一小塊平坦路麵上,中將示意外麵,“風景多好,幹坐著對不住它。下去走走怎樣?……方秘書,你們倆把車開到前麵路口等我們。我們走著過去。”中將一步邁下車門,踩著地便高興地道,“你看,就這麼一小塊幹地方,正好叫我踩著了。怎樣,我說小劉不錯吧。多細!”猛看見季墨陽腳踩在泥濘裏,大笑著,“對不起噢,誰讓我官比你大呢。”

季墨陽佯做苦惱:“哪裏哪裏,我掉泥坑也是應該的嘛。”兩人又大笑一通。季墨陽見中將真的很愉快,自己也就愉快了。他陪中將步上綠油油的小山坡,準備翻越它抵達路口。空中忽然傳來一陣彈嘯,季墨陽站住:“首長,前麵是演習區域,我們不能再往前走。”

中將仍然朝前走,頭也不回地頂他一句:“那我們來這幹嗎?”

季墨陽搶到中將前麵,堅決地攔住他,道:“我有責任。首長,請回去吧。”

此刻,彈嘯越發密集,感覺上已是伸手可及。山下也傳來步兵衝鋒的撲躍聲,兵器鏗鏘撞擊也隱約入耳。中將入神地聽著看著,片刻後道:“好吧,我們倆彼此妥協一下,也不進,也不退,就在此地看看。行不行?”

“五分鍾。”

“二十分鍾。”

“十分鍾!”

“十五分鍾。……好啦,再不變了。”中將尋塊石板坐下。“從這個角度看,咱們就能看到比觀禮台上更多的東西。觀禮台那邊是看戲,參加演習的部隊一跑進我們視野就表現得生龍活虎,沒進入咱們視野前誰知道怎樣?在那裏,我看到的都是他們想讓我看到的東西。其中有多少真實的啊?嘿嘿,現在讓我們從背後偷看他們一眼,你覺得如何?”中將話裏,隱含著對觀禮台那邊的批評意味。季墨陽不敢做聲,隻得陪他觀看。現在他才明白中將下車走走的用意。山坡下麵,幾輛坦克高速駛過,步兵分隊沿著被履帶扯開的通道低姿前進,無後坐力炮在近處轟響,機槍發射聲已密不透風……中將心馳神往:“唔,不錯嘛,動作像在敵火下運動。不過那個排長不行,太胖了!當排長的沒權利這麼胖……”中將看得十分過癮,時時評價一二,目光銳利言語精當。季墨陽突兀有感:中將喜愛這次演習,此刻他的感情太像劉達了。不同的是,劉達此刻會表現得粗豪熱烈,中將卻冰冷細致。劉達幾乎公開地討厭中將,中將卻佯裝不知,表麵笨拙實質巧妙地,將劉達的鋒芒化入無形。

“哦,當心。他們發現我們了。不好不好,快走。否則,劉達知道了會派人來捉賊。”中將大笑而起,快步下山。兩人來到一條野草叢生的小徑,中將的步履漸漸變慢,麵有思考者的獨特微笑。“季部長,後天一早我就要離開軍區了。估計明天大家都很忙,所以再不談談,就沒時間談了。”

季墨陽謹慎道:“是。”

“我們認識幾年了,三年多了吧?”

“五年半。”

“我們這次來,最忙最累的人,是你。又要陪我,又要參與調查,每天還要抽時間單獨向軍區領導彙報……你不必謙虛,我都清楚。你給我們留下很深印象。啊,一,思想敏銳;二,善於學習,理論水平高;三,才氣足,包括精神朝氣,都很足的;四,對軍隊現實情況有獨到見解,話不多,言必有物;五,還很善於處理方方麵麵的關係,輕重緩急都到位……”中將跟毛澤東那樣一棵棵扳動著自己手指頭,以自語的口吻對季墨陽說話。“說個例子你聽。啊,我也從人家那裏聽來的。去年夏天,你隨軍區一個副司令下部隊,這個副司令不大會說話。在團以上科技幹部會上,講中央的科技幹部政策,講得亂七八糟,自己還信心十足,講個沒完。當時你就在邊上,很認真地聽,拿小本記,領導指示麼,你不記不行。之後,你上去了,講你個人對首長指示的理解,講如何貫徹首長的指示‘精神’,妙就妙在‘精神’這兩個字上,它是虛的。有人借此能化腐朽為神奇,也有人能借此化神奇為腐朽。你不是講首長指示而是專講指示‘精神’。這一講,就把中央對科技幹部的政策一條條都講透徹了。聽說,你用的還是副司令說過的話,你把他的話打散了,加以取舍,重新組裝起來,把黨的政策化進去,一二三四……頭頭是道。同樣的話叫你再度說出來,下麵聽著不一樣了,都覺得首長有水平,就連那個副司令自己,也覺得他挺有水平的。哈哈哈……季部長哎,我很受啟發哎。我熟悉這種窘迫,有時候哇,最難過的就是自己某方麵水平比上頭高,又不好明目張膽地超過上頭,還得為上頭補拙。補了之後,威望還得擱回首長頭上,還不能叫人看出來。不容易不容易,這是一種胸懷,更是一種才華。”

“首長,都是過去的事了,你不說我早忘了。他們怎麼連這事也向你彙報。”

“因為這種事最生動嘛,大家看它像看戲。”中將興致勃勃,索性站住腳,放開來說,“這次考察幹部,我順帶著也考察了你一下,總的看,無論上頭下頭,對你看法還是不錯的,挺佩服,說很難找出像模像樣的毛病來。你覺得怎麼樣?……我覺得找不出毛病這本身就不正常。再舉個例:某人告訴我,‘季墨陽惟一不像部長的地方,就是他從來不失誤’。講得多有意思?你有何感想沒有?”

“挖苦到家了,殺人不見血。”

“哈哈哈……他們是說你城府太深,辦事滴水不漏。同時呐,蔫巴巴的,多少有點無可奈何的意思。哈哈哈,猜是誰說的。”中將很愉快。

季墨陽按例回答:“不知道。”

“應該知道!”

季墨陽心裏低吼一聲,石賢汝!隨即承認:“是的,我知道是誰。”

“這才對嘛。”中將也不問是誰,散漫地朝前走,似乎被四周景致迷了。他順手指一處布滿野花的山崖,“瞧那地方多好看,要擱在北京,還不成了情人窩子,最起碼也得開門票賣錢。在這,隨隨便便都是,看都沒人看。好地方喲。”他微笑了。

剛才從觀禮台下來時,中將不是這樣微笑的。當時,他的微笑是一種節製著的憤怒,是一種終究要宰了你的自信。韓世勇光彩在於大笑,中將的光彩在於微笑。

在陪同中將的20餘天裏,季墨陽親眼見到許多軍長師長對中將畢恭畢敬,彙報時,如履薄冰的樣子。飲食太精美了,怕他說奢侈;太一般了,更怕怠慢。他們像應付一個災難那樣小心翼翼地應付他,當然更像應付一個巨大希望那樣迎候他。確實,中將回總部一句話,就能夠影響他們前景。就連季墨陽,也因為伴隨中將,所以也大大提高了身份。好些職務比他高的領導,見了他主動打敬禮,還不覺得這樣做有什麼不自然。一有機會,他們就拱到季墨陽身邊,打聽中將說過什麼話,對自己有何看法?高明一點的,不直接問,而是萬般親熱地偎過來,說些讓人感動的話,期待季墨陽主動流露內情。其中,好些人以前頗為季墨陽所敬重,僅此一刻,也帶上生硬的技巧感。硌得季墨陽難受。他反視以往,不禁連以前的敬重也喪失了。季墨陽因看得太多,鬧得眼酸不已,心內百味交集,常想劉達:隻他一個,遙遙地、仿佛天生對頭般地跟中將過不去,甚至不惜過分。韓政委呢,也許內心跟劉達一樣,也許為了工作為了下級們的前程,才軟軟和和的,水似的裹著中將。他考慮問題之細,連中將坐什麼車,派誰做駕駛員,臥室裏擺什麼裝飾,早餐桌上擱幾樣糕點……都一一過問。可真應了韓政委一句老話:政治工作就是保障。

已經望見路口了,中將的黑色轎車停在樹陰下,頭戴鋼盔的調整哨筆挺地站在路心。季墨陽估計進入人群之後,談話就該結束了,他略覺遺憾,掃尾般地表示:“每次見首長,對我都是一次深刻教育,很多東西平時感受不到……”中將打斷他:“行嘍,你我之間不必說這些。我問你,你對觀禮台上發生的事怎麼看?”

季墨陽微怔,中將麵無表情。季墨陽意識到這問題的嚴重性,絲毫不敢大意,沉吟片刻:“我個人看法,劉司令員是有意為之。”中將唔一下:“為什麼?”季墨陽艱難地:“他可能對一些事不滿意……”中將又唔一下:“什麼事?”季墨陽再也無法回答了。中將道:“你對你們司令還不夠了解喲,我看他是針對我來的,我清楚得很。另外,你剛才說的也對,劉司令對很多事不滿意,老嘍,動不動就怒氣衝衝。哈哈,給他挑了個發火的好地方。三萬餘人的大演習,整整延誤了l0分半鍾。不應該嘛,不夠嚴肅嘛,態度也不對頭嘛!……”

季墨陽默默傾聽,一言不發,似是深有同感。

“季部長,你能不能把事情經過寫個材料?不帶任何觀點,客觀地寫一寫,隻講事實。寫完了,交給我。啊?”中將以商量的語氣說。

季墨陽剛要躊躇,就馬上意識到此事絕不允許躊躇,立刻應道:“是。”話音脫口後,他心內就充滿絕望……中將點點頭,親切地笑,談起自己去年下部隊,在藏北冰川行車遇險的情況:他們差不多已駛出冰川了,卻碰上幾隻野犛牛發瘋般衝過來,幾乎將他們的越野車撞翻,擋風玻璃也被撞碎。然而結果是,當天晚餐他們就吃上犛牛肉了。中將語氣輕快,夾敘夾議。季墨陽對這個並不危險的故事大讚幾聲,並出於禮貌,還假裝好奇地問一下:“那肉咬動咬不動?”臉上木然地笑著,兩人且走且談,直至進入轎車。

41

中將剛邁進軍區天虹賓館大廳,季墨陽就有意遲緩幾步,讓中將獨自走在桃紅地毯上,不再與他並肩前行;服務台那邊的幾位小姐,見中將出現了,霎時如沐春風,婷婷起立,含笑目視,那儀容舉止很到位,一看便知受過訓練。中將柔和地朝她們擺擺手,向左首電梯走去。沿途偶有軍人相遇,也都敬禮立定,待中將過去之後再走自己的路。那座電梯在中將轎車開到門樓時,就已被人控製住,此刻隻供中將及隨員使用。電梯輕盈直上,抵達19樓,中將在此下榻。季墨陽敬個禮,道:“首長如果沒其他需要,我就告辭了。”

“有什麼急事麼,要是沒有,我再耽誤你一下。剛才說的那個材料,現在就弄出來吧,不要長。行麼?”中將掉頭指示方秘書:“把我房門打開,讓季部長用。我們幾個都到會議室去……”

季墨陽一言不發,輕輕點頭。待中將離去,他還在原地站立片刻,然後隻身進入頂頭那闊大的套間。

空調器微微送風,套間滿是秋意。人乍一入內,就像走進空穀林海,空氣水似的清潤。窗前,聳立一株近兩米高、臥龍般的五針鬆,燦爛得綠,如同大雲朵浮在空中,光那隻瓷質鬆盆也大如澡盆,上頭臨摹仿古字畫。不知是誰送中將的,這禮物送得可真有氣派!它肯定上不了飛機的機艙,也進不去火車的包廂,那麼隻有一個法子了;派專車運送到北京。季墨陽瞥它一眼就直奔盥洗室,他站到那麵大鏡子前,用審視的目光看自己。看了足有好幾分鍾,才緩緩擰開水龍頭,用冷水洗臉。之後,踱出來細細欣賞那株名貴的五針鬆,他估計,這棵鬆的樹齡已有三百年了,無數寒暑都融進它肌理裏,觀之使人平心靜氣,思緒幽遠……中將輕描淡寫地使他陷入某種絕境,即使不叫絕境吧,也是無一寸伸縮餘地。20多年來,類似的情況他經曆過不少,每一次都圓滿地回避了或者化解掉了,沒有種下禍根。這一次,他無法再回避。因為,回避本身就會招致更大的不幸,比如說中將不再信任他了。再比如說劉達知道此事後——無論他寫了還是沒寫,也都會對他存疑。他將在心裏吊著但嘴上不問:為什麼他不找別人非找你呐?……“不帶任何觀點,客觀地寫一寫。”唉,話說得無懈可擊,但這可能嗎?假如真是純客觀地寫出來了,關鍵還得看怎麼使用這材料了,由誰使用,在什麼場合下使用,使用它的目的是什麼……越是無觀點的東西,就越容易被各種各樣觀點的人所任意使用。有觀點就是有價之物,無觀點才是無價之物,它發揮起來沒邊的。總之,它肯定對劉達不利。何況,它出自軍區一個部長之手,光是它的出處,足已令上頭不能小視。唉,為什麼非要找我寫呢?隻能理解為:這本身就是個檢驗,檢驗自己對中將是否忠誠,是否值得他信任。也許,連怎麼寫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自己願意不願意寫它。證明你究竟是站在劉達那邊,還是站在中將這邊……季墨陽回憶起當時邊上沒有其他人,空曠山野中一對一的談話,將來萬一有事,無人可為你旁證。不知內情的人,完全可以認為是你主動寫它的。季墨陽決定:寫。不過寫之前打電話向劉達報告此事。走到電話機跟前時他又猶豫了:這樣做會不會擴大兩首長之間的矛盾呢?劉達會不會相信自己呢?中將會不會輾轉知道自己曾掛過這個電話呢?萬一他倆之間親密溝通了,恐怕又會一致地把自己視做投機小人。高層的變化難以預料。此外,在不知道回答之前,就不要去請示——這也是季墨陽多年謹慎遵守的原則。他反複猶豫著,到後來,竟恨起自己這股子丟人的猶豫勁了。人都是在猶猶豫豫之中,才變得胸無大器的,越是猶豫越沒機遇。太複雜的事,恰恰隻能用員簡單的辦法去處理:憑直感決定。兩害在握取其輕,當官當到他目前的程度,才華已不是決定性要素了,再想上升,關鍵是看你在高層有無背景。他決定寫,立刻就寫。他還考慮到單寫此事顯得太突兀,應該放入演習的總體情況中去寫,看上去才自然……他一旦進入構思,立刻頭腦活躍,苦惱全消。稍頃,便腹稿立就。他坐到那張雙人床般大的寫字台前,凝神揮筆。

42

天虹賓館大餐廳裏燈火輝煌,十幾張圓餐桌成兩路縱隊排開,恰好烘托出頂頭那張主賓席。各餐桌上均是燦爛奪目,按照某種造型優美地擺設著花色冷盤,大小酒杯,和三種以上的瓶酒飲料。當中則是用多道水果拚置成一隻五彩鳳凰,鳳首昂然聳立,很一致地望北、即朝往主賓席方向。燈光映射在水晶玻璃器皿上,縮成珍珠也似的小光點,將杯中灑漿變成液體琥珀。厚厚的餐巾折疊成不同形狀,散發出淡淡果香。服務員亭亭地佇立在餐廳兩旁,賓館總經理則站在門口——可通視廳內廳外,表情豐富:興奮緊張自信疲乏……統統含蓄在永不消失的微笑裏。忽然他身體一動,與站在對麵的副經理同時伸手,各拉開一扇玻璃大門。劉達和韓世勇把中將夾在當中,三人並排走了進來,後麵跟著軍區領導,政府官員,和參加演習的軍師職幹部。韓世勇嗬嗬大笑,同總經理等人握手。劉達眯著小眼,很滿意地瞟幾下大廳,一揮手:“把那洋腔子調調給我換掉,叫得人煩。”他是指大廳音響中正播放的女歌星歌曲。副經理意識到失誤,應聲匆匆去了。稍頃,大廳裏響起了的劉達愛聽的民歌曲調。中將連連請劉達韓世勇先行,劉達也不推辭,前頭走了。韓世勇與中將隨行,大群領導跟在後麵,即使在無意之中,仍是職務高的走得靠前,職務低的自行靠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