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軍區政委韓世勇,朝下頭注視片刻,驀地仰首開懷,嗬嗬大笑起來。其氣勢如黃鍾大呂,身軀如巨樹般嘩嘩搖晃,笑聲駕馭著全場,幾乎抓起全場衝天而上……於是,所有人霎時都拋棄了沉穩勁兒,解放麵部表情,再無絲毫禁錮,紛紛追隨他歡笑起來。全場為之傾斜。夏穀看呀看呀,老也看不夠韓政委,醺醺然暗動感慨:韓政委的笑,絕對是天下無匹!掰下半個笑來,就夠這兒人笑十多年用的。含量大喲。
據說韓世勇40歲那年,被錯誤關押中,於數夜間白了頭,放出來後竟然添了個昂首大笑的習慣,動不動就大笑一陣,和誰說話都是樂嗬嗬地。如今他漸奔老境去了,端地是頭上鶴發如銀,目中神采奕奕,凡笑便往大處笑,整個人笑得透透地,臉龐上紅光白光交相輝映,通身爛銀般燦爛。夏穀和夏穀們,隻消往這笑跟前一站,就覺得這位堂堂中將政委暖融融的,十分可人心兒;還覺得韓政委水平高,胸藏大器而不外露,氣宇非凡,絕非那些庸庸碌碌的高官們可比。
夏穀最早見韓政委時,人還在部隊。那天晚上,他在師黨委會議室裏,給一溜的常委們泡茶。常委們聚集在一台25英寸大彩電跟前,集體收看黨的十一大重要新聞。忽聽師長茶杯蓋子一響,叫著:“那是韓世勇吧?!……”夏穀聞聲回頭看熒屏,隻見一排將軍從鏡頭前緩緩掠過,沒等他認清誰是韓世勇,鏡頭已轉向主席台,再度展示黨和國家領導人形象。然而師常委們卻興奮了,他們終於在熒屏上找見一個熟人,這使得黨的十一大跟師黨委會一樣貼近他們,人人都有了參與感。而且,熒屏上既被他們認得而又認得他們的人,就隻韓世勇一個,竟沒看見劉達等軍區其他與會者。常委們便猜測:那個鏡頭,是有意給他的還是無意中捎上他的?假如是有意給的,這個規格可不低,它意味著什麼呢?中央委員跑不掉吧?……夏穀再次見到韓政委時,則近一些了。韓政委到師裏來檢查工作,並接見全師團以上幹部和機關全體幹部。台下的人黑壓壓坐了半禮堂,韓政委在台上接見大家並做指示。由於人多,韓政委實際上隻是被部下們參見,而不是真的看見每個部下。夏穀坐在最後一排座,身體挺得筆直,軍帽端端正正放在膝蓋上,他從無數顆級別比他高的人的頭顱縫隙中,注視級別最高的韓世勇,揣摩他的一言一笑一舉一動,有無什麼深意?觀察他的氣色以圖參透他的心境。直至調入軍區之後,夏穀才能夠從更近處看見韓政委,比如在路上碰見他的車,而他又正在車裏;比如給“黨辦”上送一份文件,而韓政委又正巧從寬大的走廊走過去……所有這些見麵,其實全是他在看韓政委,韓政委可從沒看見過他。所以,盡管他暗中早將韓政委視做熟人了,韓政委仍視他為陌路。
隻在這次——季部長讓他坐到辦公桌對麵沙發上,征詢意見似的說:“小夏,韓政委要親自帶一個工作組下去搞調查研究,要我部出一個人。我看你去吧。學習鍛煉嘛。一個很好的機會。你的意見呢?……”季部長說話可真有特點:他偏偏把一件根本無可商量的、重要而光榮的、明知你會喜出望外的任務,以商量的口氣交給你。假如那是一件苦差事,那他可能就毫無商量地說聲“你去”。夏穀當時稍許激動。嗬,要跟韓政委出發呀,這下子我還不得跟首長朝夕相處嗎?……
至今日中午12時為止,夏穀在韓政委率領的工作組整整呆了28天,跑了東南三省兩市,調查了兩個集團軍,三個步兵師一個裝甲師,外加一個省軍區,團以下的單位不計。夏穀從來沒在這麼短的時間裏跑過這麼多的地方,見過這麼多排著隊前來的各級領導,往常想見他們中間的任何一位,都得等好幾天,還不一定見得著。工作組這種“跑”法,令他覺得大氣磅礴,跑得痛快淋漓,每日高質高效。就像你一步從這座山尖上邁到那座山尖上,三下五除二,就把半個歐洲那麼大的地麵及軍營踏勘了一遍。跟著韓政委“跑”,夏穀才知道中國何其大軍區何其大!跟著韓政委做事——無論做什麼事,夏穀都平添三分巨人的感覺。所做的任何事也就統統不是些許小事,都具備了相當的規格和級別。
28天跑下來,夏穀再看韓政委,已沒有往日那種神聖感,也不知是他韓政委降下來了,還是自己升上去了,反正兩人挨近了好多,連玩笑都敢跟他開,連笑也敢笑在韓政委前頭了,居然還敢笑得比政委響些了。夏穀對韓政委這樣一方諸侯似的大軍區最高領導人——假如擱在春秋戰國還不得是齊桓公楚莊王一類的霸主麼,偷偷地產生了同事般感情,很舒服地將自己當做韓政委的一部分,很習慣地以韓政委的目光、思維去看待外界。連自己的笑,也向韓政委的笑靠攏,有點像韓政委的笑了。
最初幾日,夏穀把韓政委獨具特色的笑,認作是一種“威”,虎笑不就是虎嘯麼?韓政委笑顏一展,三分笑而七分威,聽到他的笑聲心頭便有些凜然,覺得那笑聲比咆哮還威風。後因韓政委跟他親切接觸過幾次,他漸漸看出韓的笑,其實是一種語言,一種廣闊多意的、能夠以一當十的語言。比如部隊領導向他彙報某事,而這事他又不能明確表態,於是就嗬嗬大笑一陣,笑罷便轉入另一話題;再比如聽到某個棘手的問題,他內心很憤慨,又不能夠予之殺伐決斷,他因氣恨也會嗬嗬大笑一陣;還比如他不同意此事,又不想當即回絕,這時他也以嗬嗬大笑繞過去;那次視察陸軍339師戰史館,在無數戰爭年代的照片中,竟有一幅韓世勇當排長時的現場照:他扛著繳獲來的卡賓槍,右手托一隻盛滿水的鋼盔,邊喝邊笑……夏穀發現,原來韓世勇在數十年前就已經愛笑並且會笑。當時,339師副參謀長,指著台板上的一挺老式機槍,硬說是韓政委那決戰鬥中親手繳獲的,是如今師裏最珍貴的戰利品。韓政委不說是自己繳獲的,也不說不是自己繳獲的,他隻是快活地仰天大笑,在場的人都幸福地跟著他笑了……夏穀還發現,很少有人在韓政委大笑之後還敢釘著他追問明確指示,他們隻能在韓政委的笑聲中自行揣摩去,韓政委給你們留有餘地哪,但看你能否正確理解了。每逢此時,夏穀總覺得妙趣橫生,心想“每天你要批那麼多呈閱件,難道也隻批上嗬嗬二字麼”?
一日中午,夏穀為了某件急事,貿然進入韓政委臥室,親眼看見了韓世勇睡態:他仰臥在床上,兩眼半睜半閉,瞳仁在眼縫裏清晰可見,臉上微微笑著,不打呼嚕……夏穀以為政委醒著,正要報告,驀地發現他是在熟睡。夏穀輕輕地退出來,驚詫而又莫名地感動了。他沒想到,韓政委即使在夢中也還在微笑,像醞釀著一個美妙的遐想;而且,他在睡夢中還半睜著眼睛,像警惕著什麼意外。——在兼蓄兩者的同時,居然還能從容入夢。
韓世勇快70歲的人了吧,但於半夢半醒之間,仍然不愧是一個孩童。因為,隻有孩童,才能同時擁有這麼多意境。
韓世勇踩著厚重無比的步子,朝自己的奔馳280座車走去,秘書已經拉開車門,側立一旁。今日,工作組將長驅500公裏路,返回軍區所在地。韓世勇一隻腳已經踏上車門了,就在那種姿態裏沉思了片刻,然後把腳抽回來,朝工作組其他人員乘坐的麵包車走來。宋部長、吳副部長、於副秘書長、石科長……紛紛將頭從車窗伸出來,目視著他,不知他將有什麼指示。韓世勇走到距麵包車幾米處,打了個手勢,意即:不必下車。隨即泛泛地朝麵包車揮揮手,叫道:“你們都好好坐著吧,我隻有一句話。長途行車,最適合做什麼?你說。”他指定宋副部長。
宋副部長不自然地笑道:“打個瞌睡唄。”韓世勇哼一聲,又指定吳副部長:“你?”
“看看風景,養精蓄銳,……”韓世勇又哼一聲:“也是睡覺。你呐?”他越過於副秘書長和其他人,徑直指定坐在車尾部的石賢汝科長。
石賢汝平靜地道:“長途行車,最適合於思考問題。”
“都聽見啦?”韓世勇笑嗬嗬地望他們。“我也是這麼個習慣。車一動,腦子就停不下來。所以,我要求你們,在下車之前,一人給我拿出一個思想來!問題——就是昨天小結會上我說過那幾條,你們獨立思考,彼此別商量。也許在路上我就朝你們要方案了。”韓世勇說罷,眾人齊聲應是。他點點頭,回坐車上去了。
麵包車開動起來,緩緩駛出集團軍營院大門,與前麵的奔馳車保持一段距離。車內人在宋副部長率領下,紛紛弓起腰兒,向外頭送行的集團軍領導們揮手告別。雖然外頭聽不見車內聲音,他們仍親熱地嚷著常規告別詞,直待那樹林遮沒了對方,他們才撲撲地坐下身體,很累的樣兒。稍頃,宋副部長從麵包車前座、也就是那既寬大又不顛簸的位置上,轉過頭來——頭顱大約隻轉動了二分之一,眼睛絕不可能看見車後,但意思已送到後頭。他笑著說:“老石啊,你是不是以為,我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韓政委的話呀?……你那一句‘思考’,害得我們大家都不敢放鬆嘍。這500公裏路,心上得壓著幾噸重材料啊?”
宋副部長歲數比石賢汝大得多,但他一口一個“老石老石”,從工作組組成那日起就是這麼叫,聽起來像“老師老師”。夏穀擔心地望身邊的石賢汝。因夏穀在工作組內職級低且年輕,所以每逢乘車,他都自覺地坐到最後一排座上。石賢汝雖然夠朝前坐的資格了,但是他似乎喜歡坐後頭。因此大部分時候,車後座就他們兩人。僅此,也足以便他倆親密起來。
在宋副部長那聲“老石啊”剛剛出口時,石賢汝已將上身長長地湊前去,接聽指示。待他最後那聲“材料啊”落地,石賢汝立刻檢討道:“部長哎!方才那話一脫口,我、我就後悔了,想改也改不回來。我、我們累了快一個月,何必再給自己加碼?不管什麼工作,回去再幹嘛!而且,方才那話脫口之後我也反應過來了:你們幾位部長,其實都知道韓政委是什麼意思,想掏我們什麼話,你們故意不說。就我,我傻嗬嗬地不知道首長意思,才老老實實說了。”他說話有點兒口吃,經常是在“我”字上口吃。每當說到那個字眼,他都像要吐出個隱私那樣困難。為了避免口吃,他竭力說慢點,因此他說話時就如同有萬語千言悶在肚裏,眉眼口鼻甚至手腳都在用勁,加之語言精彩,所以不光叫人聽著可心,看上去也十分動人。
宋副部長撲哧一笑:“沒那麼嚴重。你反應太快了。”
“但是方才我又一想:既然韓政委主意已定,我們說不說還不都是一樣麼?他是事先知道了答案才問我們問題的。要是大家都不說,韓政委肯定自己說,沒準還帶上點火氣說。而該我們幹的事,還是一項也逃不掉。所以部長哎,我、我冤枉。我隻有沒命地希望你——快點當上大軍區政委,我們跟著你過好日子。”
宋副部長笑罵:“見你的鬼!不管什麼玩笑,到你嘴裏就是一篇社論了。咱們這車裏,將來果真有人當上了大軍區政委的話,我看不是別人,就是你!”
石賢汝誠懇地:“嗨……部長說我、我心坎上了。我我、我也正是這樣想的。”眾人哈哈大笑。石賢汝很滿意地看著大家笑,將身體舒舒服服收回座位裏,退出戰場了。
夏穀湊在石賢汝耳邊道:“老石,我有句話老想問問你,一直沒敢問。”
石賢汝眨著眼:“你問。”
“如果話不對,你可別生氣。”
石賢汝眨眼笑:“那肯定是句不對的話了。不過,你隻管問,我、我老石要是愛生氣,15年前就氣死了。如今不還是健在麼。”
“工作組裏有人說你是韓政委的心腹,韓政委每次下部隊都指名帶你,重要的文件材料也指名叫你搞。這次,本來是秦副司令員帶你去打演習的。碰上韓政委有動作,又叫你跟他了。外界看來,好像你被兩個首長爭來爭去。對不對?”夏穀緊張地看他。
“你說呐?”
“照我看,反正韓政委挺欣賞你的。”
“唔,我、我也挺欣賞首長的。”
夏穀頓時無可奈何,想想又不甘心,親切地詭笑著:“老石,你說話真有魅力。”
“我、我知道你意思。我說話愛結巴。”
“我不是那意思……”
“是不是那意思都不要緊。告訴你吧,我、我徹底想過這個問題,結論是:石賢汝此人結巴,但他比很多伶牙俐齒的人會說話。”石賢汝笑眯眯望著夏穀,竟使夏穀愧得無地自容,拚命點頭,以示深信不疑。石賢汝仍然緊追不舍,“小夏呀,你還沒說你的意思呐,叫我給打斷了。你繼續說。”
夏穀道:“老石啊,你說話有個口頭禪,喜歡帶‘方才’二字,而平常人都是說‘剛才’。你和別人不一樣,倒是和韓政委相同。他也從不說‘剛才’,而是說‘方才’。”
石賢汝凝視夏穀,搖搖頭:“沒想到你挺能觀察的。你是個危險人物呐!我、我以後再也不說方才了。”說罷他拍拍夏穀肩,示意車內,“咱們也動點腦子吧,你看他們,已經思考起來了。”
夏穀望去,宋副部長搖搖晃晃地呈瞌睡狀,吳副部長雙眼直直地射向窗外,副秘書長則細細地吐出煙縷……車內各人都擺出了自己習慣的思考姿態,顯然入定已深。於是夏穀也不說話了,先從昨天晚上韓政委的指示逐條想起,苦心琢磨下去。
上午10時左右,車隊馳上312號國道,路麵平直寬闊,夏穀隻覺得身下一輕,麵包車已如扁舟順流滑行,輕妙無比。就在那一刻,夏穀心兒被車勢騰空一舉,跳出了一個思想。沒等這個思想化開來,就又跳出一個思想……一串串思想如炒豆般傾巢而出,夏穀把它們按住嘍,排好隊,組成了向韓政委彙報的方案。稍頃,腹稿已就。夏穀口中默默念動一番,頓覺得胸有千軍萬馬嘶鳴待發,那些觀點分析與段落,支棱著頸子在心中亂拱。而思想們正跺著蹄子渴望奔馳。方案是結結實實的,鏗鏘說理的,天然渾成的,正是韓政委所喜愛的風格。夏穀恨不能趁著新鮮勁,就趕到韓政委車內去彙報,他肯定欣賞。
夏穀看看車內其他人。宋副部長等人還在舊有狀態裏沉思不已,那模樣令夏穀疑心,他們是不是睡著了?他探頭從側麵看他們臉部表情,看見宋副部長口角有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看來思考對於他是種享受,口裏含塊糖似的含著一個個念頭;吳副部長則小心翼翼地用指頭貼在大腿上默寫著什麼,思考對於他,便像夜兵偷襲了;而副秘書長的牙骨兒正在有力地挫動正在咀嚼不止,雖然不出聲兒但夏穀感覺到聲聲硌耳,思考到了他這兒就成了力氣活。……不管怎樣,他們顯然都已思考到各自的巔峰境界,心神兒都已化透,整個人都成為一堆思想或是方案戳在座位上。夏穀霎時不自信了,疑心自己太嫩。要不怎能這麼快就自我滿足了?再扭頭看石賢汝,便碰到他似乎是一直注意自己的目光。石賢汝微微一笑:“考慮好啦?”
“沒有沒有。”夏穀說著,揪著自己心兒一抖,將那些掛在、叼在、扒在、攀援在自己心上的各種思想統統抖掉,心兒因過度輕鬆而痛地一縮。他將自己倒空,再重新思考。這時,他有了些慶幸,又有了些後怕。他得先固定住自己,再戰戰兢兢進入思考。
28
前頭的奔馳轎車輕輕一聲鳴笛,朝一條岔路駛去,麵包車隨之跟上。宋副部長從前座轉過二分之一個頭,朝後麵發話:“裏麵是什麼地方?”
石賢汝將身體長長地迎上去,回答:“坦克旅的一個器材庫,營的單位。”
“計劃來這嗎?”
“沒有計劃。”
“哦……”宋副部長挺直腰。於是車內人都隨之坐直了身體,凝神注視前頭的政委坐車。黑色奔馳在崎嶇山道顛簸著,一直朝深處馳去。宋副部長低聲說了一句:“耽擱太久的話,今天就回不到軍區嘍。”沒人理他。稍過片刻,車身一跳,隨即駛上平坦的路麵。夏穀脫口而出:“好像快到了。”石賢汝好奇地問他:“你怎麼知道快到了,以前來過?”夏穀道:“我怎麼可能來過。一般地講,軍營前麵幾百米通路,總是要修得整齊些。而且,越往前去,路麵應當越好,給外來者一個好印象:這才像個軍營嘛。我在下麵部隊工作時就知道,假如讓領導沿著破破爛爛的垃圾道兒進入軍營,人還沒進呢,印象先就壞了。”石賢汝聽了頷首不語,身體內某處已在微笑了,大約兩分鍾後,笑容才從臉上滲出來。
奔馳車進入一座可憐的營門,駛上一塊小操場。奔馳車在那塊巴掌大的地方裏,像泥鰍那樣彎過腰來,輕妙地停到一抹樹影下,使陽光曬不到車身。麵包車隨之跟上,駕駛員倒了兩次車,才將麵包車停放到與奔馳相齊的同一條直線上。但是樹影兒隻有那麼一抹,已叫奔馳占上了,陽光直射麵包車頂部。待會他們離去時,車內將熱得像一個蒸籠。雖然不遠處有一大片綠陰,卻絕不能將車駛到那裏去。它必須與奔馳保持隊形。打遠處朝兩部車望,就像一頭虎乖乖地臥在一隻貓身邊。
韓世勇下車,在原地略站了站。前麵平房裏早已衝出一個上尉,軍帽是匆匆戴上的,神情卻是麵臨敵情一般緊張,跑到韓世勇跟前,閃眼看一下中將軍銜,唬得哢地敬禮,用全部衝動進出一聲:“報告!”接著竟說不出話。韓世勇擺擺手,示意他不要緊張,他才定下神,喊出一連串報告詞,“報告首長,坦克旅器材庫全體同誌正在點驗裝備。主任胡天民報告完畢,請首長指示。”
“你是這兒的領導?那個小李到哪去啦?”
“報告首長,老主任李興已調旅部任副參謀長。我是剛剛上任的。”
“哦嗬,祝賀你嘍。我們幾個人,都是軍區的,順道彎到你這來看一看,馬上就走。你不要報告旅裏,省得他們跑來;也不要打亂工作計劃,該幹什麼還幹什麼去,我們不要你陪。不喝水不吃飯,你回到你位置上去吧。”
胡上尉呆呆地,驀然道:“報告首長,我們有沙田西瓜,個頂個的好瓜,都泡在井裏呢。那口井上百年啦,水質又涼又甜。沙田瓜浸裏頭比冰箱好吃一萬倍!”
韓世勇撲哧笑了:“那麼,就吃你兩個瓜吧。”
“是,首長。”上尉歡喜無限的樣兒,噔噔地朝回走,政委秘書跟上他,簡單叮囑幾句什麼話。石賢汝盯著上尉背影歎息:“這小主任真可愛,一下子就撲進人心懷裏來。”
夏穀幽幽地道:“是嗬,又涼又甜。叫人想起我當年了。”
“喔,你當年有這麼純樸嗎?”
“我在一個山溝溝裏頭呆了八年,沒見過大校以上的官。你想能不純樸麼?”
“以你今天的模樣看——不像。”
韓世勇向前麵短鬆崗望望,回頭朝工作組揮揮手,兩眼已如兩口冷冷的井,低喝道:“我走走。”兀自朝山崗上走去。
那山崗不高,土色也不甚分明,石塊半立半臥的,瞧著挺乖。數十株針葉鬆,樹幹上皮殼龜裂,一片片翻翹著。這些樹狀如斜斜的老人,東一株西一株,樹身一律朝南傾歪,一看就知道長年叫北風吹的。沿山勢下去,遠處有一條正在開通的公路,如果不出意外,數月後這座小山包將被公路拿去墊底。夏穀朝平房那裏看看,西瓜還沒有來,隻幾個兵趴在窗口上偷窺這裏的首長們,就他們而言,今天這場麵也許在整個服役期裏也難得一見。夏穀昂首挺胸,首長似的在空曠地踱了幾步,意思是叫他們看看自己,也是“首長”中的一員了。然後他縮進樹陰下,散散地望韓世勇,卻懶得猜想他在那裏踱什麼。
韓世勇踩著一條若有若無的小徑,東看看西看看,時而朝草叢裏踢上一腳,時而停定默想。白襯衣背上有一塊已汗透,銀發在陽光下閃閃發亮。漸漸地,他已登上山頂,臨風遠眺,整個人宛如貼在藍天上。夏穀看著眼饞,直覺得整座短鬆崗都被韓世勇的偌大情趣壟斷掉了。他道:“好想跟上去看看。”便要動身。
“別去!”石賢汝在旁低聲道。
“為什麼?”夏穀看見了石賢汝的嚴肅神情。
“你讓他一個人走走吧。為了到這裏來,今天我們多繞了幾十裏路。”
“到底是為什麼呀?”夏穀挨近石賢汝,使勁看他。
石賢汝合掌點火,叼上一支煙。那煙卷在他嘴上一翹一翹地,道:“好吧,我、我告訴你。但是你聽了後,絕不能亂說亂用。”
“當然!”夏穀卻不解:不能亂說好懂,這不能“亂用”是什麼意思呐?
石賢汝眼兒瞟上藍天,似凝神運氣,牙骨兒一緊,從腦中極深遠處拈來個文件,一字字複述道:“1948年4月22日,韓世勇率四野十縱五團兩個連,在短鬆崗一帶執行阻擊任務。敵31軍坦克營並一個團,大約兩千人,經短鬆崗赴寧遠鎮馳援。縱隊首長要求韓世勇不惜代價抗擊四小時,之後就算勝利。韓的兩個連,在此地苦戰一個半小時,陣地就被敵突破。之後,欲退不能,欲守也不能,部隊大亂,班排各成為散兵死戰了。又堅持了幾十分鍾,敵軍就越過了短鬆崗。韓的兩個加強連三百餘人,陣亡一百二十七,傷百餘人,韓自己也重傷昏過去了。這是四野十縱戰史上一次有名的敗仗!其中,有韓在指揮上的問題,有上級部署上的問題,戰後,野戰軍首長追查下來,誰也逃不掉。韓從營長撤為排長,那個營,連番號也改掉了……”
夏穀驚愕著,一時也忘了掩飾驚愕,怔怔地說不出話。
宋副部長走過來:“談什麼哪?”
石賢汝笑道:“隨便聊聊,夏穀在給我吹他當年談戀愛的事,有一大幫姑娘追求他。”
“年輕嗬,”宋副部長興致盎然,催促著,“往下說啊,我要親自審查一下小夏戀愛史。”
夏穀吭哧吭哧地:“我、我是談過一個對象,沒成。被她踢了。後、後來……行啦部長,您就別逼我現醜了。看這天熱死人。”夏穀掏出手絹揩汗,編不下去。
宋副部長嗬嗬大笑,笑罷朝石賢汝跟前湊湊,小聲問:“老石,注意到沒有,政委好像有點心事?”石賢汝趕緊朝山上望望:“噢,可能,很可能。”宋副部長探究著:“你看政委在想什麼呢?”石賢汝搖頭:“拿不準。會不會是某某軍班子的問題?”宋副部長頷首道:“我正是這麼考慮的。你們聊吧,我去跟政委談談。可能他正需要我。”
石賢汝看著宋副部長朝山崗上走去,似乎自語道:“短鬆崗戰鬥,好多二級部長至今也不知道,戰史上也沒提過。”言罷看夏穀一眼。
夏穀發誓般道:“你的話爛在我心裏了,絕不會說出去的。”他很為石賢汝的信任而感動,竟將那麼要害的史料告訴自己,使得自己對韓政委的認識大大深入了一層。但是他也惶恐著:不明白自己何以值得石賢汝如此信任?又如何配得上他的信任?再如何報答他的信任呢?石賢汝說:“你也不必問我是怎麼知道的,反正我知道就是。韓幾年前來過一次,那是他剛剛當政委的時候。再早,‘文革’動蕩罷官撤職時也來過,聽說那次來連車也沒有,警衛員也沒有,隻身一人走著來的。這裏埋著他127個戰友,是他的滑鐵盧。他每逢人生關鍵時刻,怕都要到此來懷舊。當年他從一個營長掉到排長位置上,栽得慘哪。不過韓世勇畢竟是韓世勇,到大軍過江時,他又幹上教導員了。從此他就沒當過軍事幹部,一直從政工這條線上來的。有時我也胡思亂想啊,韓政委當軍事幹部打的最後一仗,是一場敗仗,這可是他一輩子的轉折點啊。別的不說,光是念念不忘當年之恥的韌勁兒,就挺了不起。我甚至想,也許短鬆崗戰鬥不像人說的那樣,也許責任不在他,他不過是蒙冤受過而已。誰知道呢?他也從來沒透露過。這一次我不知道他為什麼又來這兒了,會不會是公路快要把山崗子平掉了,他來告別一下?”石賢汝思索著。
夏穀遠遠望去,韓世勇仍然臨風佇立,那模樣使他撲撲動心。他看呀看呀老也看不夠,一顆心也偎在那崗子上了。1948年4月22日是一個釘子,將堂堂韓世勇釘在這。而自己再怎麼看也是幾十年之後的眼光,要真能看懂才怪。短鬆崗普普通通的,天曉得竟是塊聖地,埋著127個烈士,卻沒有什麼人知道這是一塊聖地。要是當年這兒打的是一場勝仗,這兒要不弄成個烈士陵園才怪……他把自己酸楚感受跟石賢汝說說,石賢汝點頭道:“我就曉得你別有感觸。說得對呀,敗了,連個碑都沒有,勝了,這兒就是聖地。”
“韓政委會不會又要高升?往北京調?”
石賢汝不語,表情含蓄。
夏穀看見,宋副部長爬到山半腰,韓世勇朝他用力揮揮手,宋副部長趕緊掉頭退回來了。夏穀說:“時機不對。還好我沒跟上去。”韓世勇又獨自在那裏躑躅片刻,然後悶悶地下山。
老榆樹下頭,已搭開了幾張行軍桌,沙田西瓜被斬頭去尾,切成一片片。每片都已是最好的瓤兒,無籽,鮮紅,水晶晶的,擺在幾隻大茶盤上。遠遠望去,可看出瓜上空飄著蒙蒙的冷氣。上尉朝這跑來,竟忘了戴軍帽,因興奮而跑得像隻兔。近了,才驟然意識到什麼,放慢了步子,一步比一步更持重地走來。立正敬禮。“報告,都準備好了。”
宋副部長搶先說道:“小鬼,你去請一下首長。你是主人麼。”
上尉便朝韓世勇跑去,在山腳那兒迎住他。韓世勇見了上尉就十分親切,站在那兒跟他說笑,兩人宛如父子。然後,兩人前後挨著僅差半步,朝這裏走來。宋副部長們紛紛起身,麵向韓世勇站定。韓世勇伸出大手朝榆樹方向一推,動作跟毛主席似的有氣派:“走噢。打個殲滅戰!”大家便隨他走去。快到西瓜案子前了,韓世勇停步,不是看瓜,而是抬頭朝老榆樹上看了一陣,嗬嗬笑道:“又添了一窩喜鵲嘛……”這時,夏穀聽見身邊石賢汝輕輕地、動人地呢喃著:“喜鵲喲……”
韓世勇居首,眾人圍著行軍桌坐下,目光頓時被瓜兒映得雪亮,麵前涼甜撲鼻。韓世勇雙手捧起一塊瓜,朝上尉拱一拱,高叫著:“韓某多謝嘍!”劈頭一口咬下去。上尉歡喜得不知如何是好,隻亂擺手:“請請請。”眾人也不多話,各自抓過一塊入眼的瓜,吭哧吭哧大嚼,不時進出叫“好”聲。這堆瓜兒顯然是精選出來的,塊塊都熟得恰到火候,沙瓤,汁水厚,甘甜可口,入口便化,且無甚籽兒,叫人吃得口順。
韓世勇吃了大半塊,就放下不吃了,怎麼勸進,他也隻搖頭說:“我夠了。你們吃你們的。”但是他不吃,別人吃起來就不大自然了。不吃又可惜,隻好象征性地吃。韓世勇瞧出大家意思,就走到邊上去,在榆樹下踱步。夏穀湊到石賢汝耳畔,小聲道:“瓜是好瓜,可是叫那幫兵們切壞了。他們是用菜刀切的,瓜瓤染上了菜腥味。政委怕是聞出來了。”石賢汝疑問:“你怎麼知道的?”夏穀反問道:“我白在部隊幹那麼些年嗎?”石賢汝端起一塊瓜細細嗅了一下,果然。方才口渴,不覺得有異味,現在饑饞已解,便嗅出了菜腥味。他一言不發,起身向夥房走去。稍頃,夏穀也跟過去了。到了夥房,看見石賢汝正舉著一把刀,用鼻子嗅它。“不錯,是用它切的,小夏你趕緊磨磨刀,把菜腥氣去掉。”夏穀上前,拿過刀來,在邊上那塊磨刀石上噌噌蕩幾下,又抓一把細鹽撒上去,再噌噌蕩幾下,使水衝淨。把刀交給石賢汝道:“行啦。”石賢汝不接刀,指著它道:“你再切幾塊瓜。”夏穀抱過一隻大瓜來,敲敲聲,擱案上,揮刀斬頭去尾,幾下子就將它剖開,每塊瓜瓤都像隻彎月牙兒。石賢汝瞧著十分動容,湊到瓤上嗅一氣,笑道:“小夏你它媽真行!在夥房幹過吧?”不聽也沒準備聽夏穀的回答,就顧自用一隻幹淨盤子裝上幾塊瓜,端出去了。
石賢汝端著瓜兒走到韓世勇身邊,用三分懇求七分命令的口吻道:“政委,你再吃幾塊。無論如何也得嚐一嚐。”韓世勇正在看那株老樹,扭頭盯石賢汝一眼,再看看其他人們,道:“好吧,再來一塊!”他拿過一塊瓜,隨便咬了一口,品嚐著,旋即眉開眼笑,很快把它吃盡,然後又主動拿過一塊。邊吃邊說:“小石啊,你要是把這棵老榆樹看懂嘍,你的文章會大進一步。你給我好好看看它,用心看。”
“是。”石賢汝就端著盤子,站在那兒觀看起老榆樹了。
這株老樹大約有二三百年了,樹冠龐龐然如一座臨空的山包,將漫天陽光盡行遮住,樹下的土壤都帶涼氣。樹身斑駁鼓凸,說直也不直,說歪也不歪,而是若正若斜地起伏著伸上去,觀之古意盎然,叩之有銅鈸聲。樹底下,虯根在土中隆起,隱然生有蛇背那樣的花紋,似活物在土中遊走不定。再遠些,虯根消逝,但走勢已在大地深處蔓延開,仍給人無盡感覺……石賢汝奉命用心看老樹。開始,他隻是用眼兒執行任務,並不動心。看著看著,意思出來了,越看越有味,不由得把樹下的韓世勇也看進去,把樹上的喜鵲窩也看進去,臉上顯示若有所悟的樣兒,狀如醞釀一篇大文章。
石賢汝道:“首長,看出點意思來了,想請您指正。”
“說說看。”
“八個字:若正若斜,若斜若正!”說罷,石賢汝先被自己的話感動了,那八個字暗藏多麼深刻的政治智慧啊。
韓世勇聽了不說對,也不說不對,兀自仰首嗬嗬大笑。他以大笑代替了評價,竟也是一種若是若非的意思。但笑,卻笑得無限歡喜。
夏穀卻在邊上冷眼相看,連韓世勇帶石賢汝、連老榆樹帶喜鵲窩統統看在眼裏,他剛才被石賢汝指揮著又是磨刀又是切瓜,雖然心甘情願,但沒想到石賢汝端起瓜後喊也沒喊自己,獨自就奔韓世勇去了,這豈不是撂下自己——又端著自己的一部分上貢去的嗎?又見這邊宋副部長等人,都訕訕地圍坐在瓜案邊上閑聊,耗時間。那兒雖隻他們兩人,那兒卻叫這兒全體人們魂牽神繞;這兒擁著大堆的人,這兒人卻有點失神落魄……
夏穀恨恨地譴責自己和這兒人的心態:“失態!”由於譴責得狠,心裏也就通達得快。之後,搶在眾人頭裏表現得平靜如初了。他孤獨但很純淨地微笑著,致使那臉兒挺耐看的。
再出發時,韓世勇叫宋副部長上他的轎車。宋副部長跑過來緊張地到處找:“我的皮包呢?”夏穀趕忙把他的大皮包翻出來遞給他,嚴肅地調侃道:“部長您現在是軍區首長待遇了,起碼應該先丟包煙下來,再拋棄我們吧。”宋副部長歎道:“小夏你不懂,首長車不好坐。在這兒我們大家能隨便聊天,什麼醜話粗話都敢說,在那車裏行麼?”夏穀點頭附和道:“恐怕不行。”心想你在這也沒說過什麼醜話粗話呀!“你在那邊多保重,我們大家懷念你哪。”宋副部長向麵包車裏人擺擺手,迅速去了。
麵包車前頭空了個位置,而且是個好位置。吳副部長叫石賢汝到前頭來坐。石賢汝搖頭道:“萬一宋部長又回來呢?還是先空那吧,不急。”
車隊開出去半個多小時的樣子,前頭的奔馳靠邊停下了。宋副部長從轎車裏出來,仍然拎著大皮包,回到麵包車上。從他臉上瞧不出尷尬,笑嗬嗬道:“我說請我幹什麼呢,原來是彙報。輪流上陣。老吳該你啦。”
夏穀又翻出吳副部長的皮包遞過去,吳副部長道:“我不需要它。”他空著手兒,胸有成竹地去了。宋副部長因已彙報過,解脫了壓力,精神頭十足。他看著夏穀等人苦思冥想,便居高臨下地說說笑笑,翻倍地瀟灑。夏穀問他首長特別關注什麼?他說:“各人和各人不一樣,你想怎麼講就怎麼講,不要緊張,特別是不要有取巧心理。”後一句,已是批評他了。
在往大軍區的路上,奔馳車且走且停,麵包車裏的人,挨個去政委車裏彙報。其順序粗看是政委隨意請去的,實際上已大致按照職務高低。職務一般高的,則資曆老些的又靠前。彙報的時間長短不定,石賢汝在政委車裏呆得最久,回來時表情如故,誰也看不出名堂來。夏穀料到自己肯定是最後一個,而肚裏的方案卻還是七零八落。順序越挨近他,他越是惶恐。這時,石賢汝湊到他耳畔低聲說了一句:“問你什麼就說什麼,不要多話。”
夏穀頓覺豁然。立刻想到,這淡淡一句叮嚀,卻是彙報的要津!心裏一定,緊接著,原本枯寡的胸腹,竟湧出無數可供彙報用的嚴謹語句,他稍加調理一下,脈絡漸漸分明,觀點哪材料哪,環環相扣噴薄欲出,他預感到自己將精彩紛呈了,神情已躍然,口唇嚅動不止。……前頭的奔馳又停了,夏穀不等喊,就躬身下車。石賢汝在他背上拍一掌:“簡潔。”
夏穀鑽進奔馳轎車小客廳似的車廂裏,甜滋滋的冷氣浸潤著他。韓世勇朝他點頭,示意他坐到身邊座兒來,然後就垂眉閉目,小酣著或者沉思著,久久不語。夏穀看出韓世勇累了,也就不驚擾他,在旁邊靜靜等候。此刻,他與萬眾矚目的赫赫將軍隻在咫尺間,且能在無覺察中細細地看他。原先隔一段距離時他隻能看到韓的光彩與威儀,現在靠得這麼近,便看出了絲絲老態鏤在他臉上,呼吸中有一股令他不適的氣味,白發色澤暗淡,額間有刀痕,和皺紋混在一塊……夏穀猛然地同情這個將軍了,堂堂大軍區政委實在不好當嗬。近一個月來,他每日隻能休息幾小時,要看那麼多文件,見那麼多人,無休無止的會議。對每一份文件要寫下不同批語,對每一個人,要說不同的話。他每天要說那麼多的話,從無一句妙語,也從無一句粗話,每句都是實實在在的,有點像聖經的語言風格,無論大人孩子,一聽就懂。他好像故意把自己語言中光彩處統統掐掉了,故意砍去一切奇巧而隻取樸拙,以求語句最大程度地平實、易懂、好記,就像掐掉枝蔓的樹幹兒那般醒目,光剩下重點與核心。那些說起話來伶牙俐齒、妙語不絕的家夥,在他看來恰恰是不可靠的。而那些沉默寡言、說話因緊張而詞不達意的部屬,往往能天然地使他信任。他每天不光說,在說的時候他也是自己語言的聽眾,他必須意識到自己的話產生的種種作用,要警惕自己的話哪些被執行了,哪些被人遺忘了,哪些被歪曲了。他不光說,更多地要聽別人說,幾乎從早到晚他身邊都簇擁著各級領導,不斷地跟他說這說那。在所有的話裏頭,隻有一部分是真有價值的,其餘都屬於可有可無。但他兼收並蓄,麵不改色。他已習慣於聽廢話、假話、空話、重複的話和別有用心的話……他耐著性子從容不迫地聽,好像那些話真值得他聽似的。好多次連夏穀都聽煩了,他還在以微笑鼓勵對方說下去。從他身上夏穀才知道傾聽是一門比說話更大的本事,這門本事最充分地體現在領導者身上。這門本事成熟的標誌就是:你能否聽得進廢話。每天每天,他還要不盡的思考,要大笑,要看內參看新聞聯播……這些事在別人那裏可以取舍割棄,在他那裏卻是一種生命本能,隻要他活著就不會有結束。他每天每天都具有超人的密度,整個兒是濃縮著的,高質量的,這樣他才能不斷把自己融化到軍區每個角落裏去。而自己還是自己,老也沒縮小,老也沒被化淨。
韓世勇睜眼了。夏穀振奮精神,就待他開口,便把自己倒給他。
“停車。”韓世勇朝駕駛員低聲道。然後轉臉對夏穀說,“叫石賢汝來。”
夏穀驚疑片刻,才意識到沒有自己事了。他連忙打開車門下車,朝麵包車奔來。石賢汝已下了麵包車,在車門外迎接夏穀,關切地看著他:“怎麼樣?”
夏穀努力笑著:“政委隻跟我說了一句話,叫石賢汝來!”
石賢汝朝奔馳走去,步履從容不迫。鑽進奔馳後,車隊繼續向軍區所在地進發。在剩下的幾小時路程中,石賢汝一直坐在政委的奔馳裏,再沒有回來。
麵包車裏一直悶悶的,眾人都在打瞌睡。夏穀有些同情車裏的副部長們,他們在韓世勇心目中的地位,似乎不及軍區小報的一個科長石賢汝。他們心裏也許正不好受,也許習慣了許多不好受的東西因而不再感到不好受了,也許隻是自己多愁善感反替人家酸楚不已……不管怎麼說吧,石賢汝這家夥就是了不起!
這麼了不起的人居然還隻是個科長,而這些看上去沒什麼了不起的人卻都幹上部一級的領導啦。那麼,究竟是誰了不起呢?
29
當天晚上,夏穀給季墨陽部長家掛電話,報告自己任務結束,返回機關了。並請示著:“部長您看,需不需要我跟您彙報一下?”
季墨陽沉吟片刻,道:“好吧,過10分鍾,你到我辦公室來。”
在季墨陽沉吟的那個片刻裏,夏穀已經有些後悔了,覺得自己有點貶值。不禁疑心自己對季部長是不是太熱切,太迫不及待地往上靠啦?一點事也弄得興頭頭地,妄圖引起季墨陽注意,其實彙報這種事完全可以放到明天再說。他本以為季墨陽聽到自己聲音後,會興奮地邀請自己去家裏坐坐,聽他放開來談韓政委工作組的所有情況——季部長難道不想盡快知道韓政委此行的精神麼?自己全知道!自己在政委身邊呆了快一個月,而部長你在千裏以外。你隻有通過我,才能得知政委在下頭說了些什麼做了些什麼,以及一萬種意境與細節,以及與你有關的一些事兒。這一切,我是直接參與的,你雖然是部長但這次你隻是間接介入的了。沒想到部長居然沉吟了片刻。然後,居然讓自己到辦公室去。就連他自己,居然也多餘地從家裏走到辦公室那兒去。
夏穀很失落,他真正想去的地方是部長家。在家庭氣氛中談話,說著說著就會染上點親情,隨意笑語,不大設防,上下之間由於近乎了便漸漸情如手足了。再加上自己給部長帶上來的幾斤龍井新茶,肯定當場泡上兩杯,品茗暢談。他調軍區兩年了,還從沒去過部長家……
夏穀在屋裏坐了足有20分鍾才出門。估計著:加上自己走到辦公樓所需的時間,部長應已在他辦公室裏等候自己20分鍾以上了。這個白等,是夏穀奉還他的。
隔很遠,夏穀抬頭望一眼部長辦公室裏的窗戶,那裏麵的燈光和別處辦公室不一樣。別處辦公室的燈光很硬很亮,部長辦公室的燈光很軟很柔,裏頭宛如臥了一隻水汪汪的月亮。大約別的幹部習慣於用電不要錢,有事沒事也把所有的燈全開著,以為越亮越好。而部長才知道什麼叫暗中獨醒,什麼叫靜夜幽思,不會叫光紮著自己,隻讓光們裹著自己。並且從光中捉出一縷,按到麵前文稿上。夏穀引頸瞧三樓那扇窗片刻,瞧出一派玄迷,不禁撲撲地心動:將來我坐在那辦公室裏,要不要換一片窗簾呢?目前這窗簾太老氣了。
一樓是水磨石地麵。二樓是鋥亮的木地板。三樓除了木地板外,還有一層塑膠地毯。感覺也是這樣,越朝上走,人越輕盈。夏穀沿著地毯走到盡頭,敲敲部長門,待想起來喊“報告”,已經晚了。看來跟韓政委個把月,把老習慣都弄丟了。
“是小夏吧?快請進來。”
季墨陽從辦公桌後麵站起身,捉住夏穀手將他拽入沙發裏,自己卻不坐,站在旁邊親切地看他:“瘦了瘦了,不過,你可是越瘦越精神啊!快說說,這次跟韓政委下部隊……”
夏穀矜持地笑著,斜眼朝辦公桌上看看,沒堆什麼公務嘛。他吱一聲拉開大皮包,摸出三包茶葉,雙手遞上:“部長,這是你的老戰友,省軍區黃副司令送你的,說是一級龍井。”季墨陽叫道:“黃副司令是我老首長呀,我從沒給他意思一下,他卻年年給我送茶嚐新。不好意思,慚愧慚愧。”接了過去,仍然喟歎不止。夏穀其實知道黃副司令是部長的前輩領導,但他故意說成是部長的戰友,以為這樣能把部長順便舉高點。他道:“部長嗬,我看你隻管用他的茶,反正他也不是花錢買的。我這次下去才發現,你在下頭的朋友真多嗬,走到哪兒都有人問你情況,同行的部長們都羨慕你呐。要是我把他們托我的各種‘意思’都帶回來,我肯定提不動。黃副司令交待的我才不敢不帶。”
季墨陽笑道:“謝謝你啦。不過我想沒那麼嚴重。我在下頭熟人不少,但朋友屈指可數。”
夏穀又從皮包裏摸出一包精美茶葉,約有二斤,忸怩著:“這是我的老部隊送我的,‘明前’龍井!你留下嚐嚐。”
季墨陽接過那包清明前采製的、可稱之為極品的龍井茶,隔著包皮嗅著它,謹慎地說:“明前茶……你這一包,頂他們十包也不止呀!”
夏穀見季墨陽完全曉得此茶的價值,自豪地笑了。其實,這茶是他用四分之一價錢從老部隊買來的,說人家送他的也並非自詡身價,其中起碼有四分之三的價值是人送的嘛。倘若不是至交,誰肯這麼舍得送呢?
季墨陽陶醉道:“我不抽煙不喝酒,就是愛喝天下名茶。小夏,感激不盡啊。我們現在就泡上它,邊喝邊談。喝個夠,也談它個夠!你看好不好?”
夏穀興奮地起身:“早就想和您聊聊啦。部長坐,我來泡。”說著就要動手。
季墨陽攔住他:“不不,你坐,你是客!再說,叫你泡說不定還給我泡糟了呢!……”他笑眯眯地走到長條桌那兒,將桌上的幾壺開水一一打開蓋,試試溫度,然後選中一壺提過來。又走到櫥櫃那裏,打開櫃門,取出一套宜興茶具,挑兩隻紫砂杯,使滾水燙透了。拆開茶葉包,嗅一下,又笑,用手指輕輕彈出些許茶葉片,傾入兩隻杯中。再衝上滾水,每隻杯中隻衝了不足半下子,蓋上蓋,站邊上怔怔地看著它。似乎能透過杯子,看見茶葉片在裏頭漂浮翻滾,能聽見它們舒張滋潤的聲音。稍頃,他又打開蓋,學那鳳凰三點頭手勢朝杯中加注滾水……他在做這些事的時候,始終一言不發,樂在其中,旁若無人。夏穀從打開的櫃門裏看見,裏頭有各式各樣的茶葉盒子和大大小小的茶具,甚至還有成套的雀巢咖啡飲品。他怦然想:無怪乎公務員說,部長一天起碼要喝掉三暖瓶水。那麼他一天到晚得動多少腦子啊。
季墨陽打開杯蓋,噓著氣兒嗅一嗅,呷上一小口,含在口裏品品味兒,然後化入腹中。又連啜幾口,歎息著,如癡如醉,朝後一倒,腿長長地伸出去,將整個身體都伸直嘍,狀若平躺在沙發上。而那隻茶杯仍然托在掌中,穩穩地擱肚子上,隨著呼吸微微起落。夏穀從來沒見季墨陽這麼不像部長,也從來沒見他這麼舒坦過,不禁笑了。
季墨陽目視天花板,知道夏穀為什麼笑,幽然道:“我給首長當過公務員,也當過秘書,端茶倒水的功夫可是練出來啦。軍區前後幾屆軍區領導,誰沒有喝過我泡的茶?……我跟他們學了不少哇。好啦,不談這些。咱們言歸正傳,這次下去,情況怎麼樣?”季墨陽坐直了身體,順手從桌上拽過筆記本子,擱到沙發扶手另一邊。那裏位置偏僻,交談者將看不見本上記什麼。
夏穀立刻也跟著挺胸收腹,兩腿放回該放的位置,微一思索,侃侃地彙報起來。韓政委工作組一個月來大致情況,諸如有哪些人參加,跑了哪些地方,著重抓了哪些問題……這些綱綱他隻用幾分鍾就講完了。然後直接切入要津:詳細地回憶韓政委在下頭做過的各種指示,在各種場合說的各種話,某軍出現了什麼問題,工作組內部有何看法,等等。盡是當領導的最為關注的情況。他說話不急不緩,言簡意賅,跟他參加工作組以前的說話方式相比,恍如換了一個人。其中,涉及到季墨陽這個部的情況共有三點,夏穀注意季墨陽的反應。
一是:韓政委在和夏穀散步時談到,“你們季部長好讀書啊,聽說二十四史已經通讀了十七八史。另外,雜七雜八的書也看了不少,有沒有這事啊?我們軍區有一個書狀元,就是他嘍。另有一個筆狀元,我看要算石賢汝,文章不錯……”
季墨陽凝神不動,心裏已將韓政委這話揉碎了,輕聲問:“你說什麼沒有?你怎麼說的?”夏穀道:“當時我不知道這話的厲害,我就隨口問他了。我說:‘首長啊,您看咱們軍區武狀元該是誰呢?’我想堂堂幾十萬部隊,總有個武狀元吧。”季墨陽脫口叫著:“問得好!”夏穀道:“政委當時也是這麼說的,‘你問得好嘛。要說武狀元,那就是劉司令劉達了!……’部長你聽政委這話,豈不是拿你們兩人和劉司令並列麼?韓政委根本不提自己是什麼狀元,多有風度,多有涵養。”夏穀熱烈地望著季墨陽,以為自己這個信息,使他萬分受用了。
季墨陽臉上竟是一片冷霜,默默地在小本上記點什麼,不語。夏穀不禁駭然,低頭飲茶。
季墨陽道:“唔,韓政委的確目光遠大。我覺得,我們應該領會首長這話的精神實質,不要死盯在一個結論上,自己瞎陶醉。我算什麼狀元,一個書呆子吧。不不,一個都不到,半個書呆子而已。你再接著說。”
另一次與季墨陽部有關的情況是:工作組在某集團軍檢查思想教育狀況時,查出了一個薄弱環節。韓政委當著全體人員的麵,指著夏穀道:“你把我的批評帶回去,告訴他季墨陽,第四季度的計劃要重搞。下麵問題,根子在我們機關。有些同誌頭腦僵化,以不變應萬變。這樣不行……”季墨陽細問夏穀,那個薄弱環節是什麼,然後禁不住笑了,隻字不往本上記。夏穀暗暗納罕:部長當眾吃了偌大一個批評,怎麼還挺高興呢?而剛才韓世勇把他誇獎成狀元,他反而壓抑得緊。
……彙報到後來,已近乎促膝談心,氣氛暖融融的。季墨陽且聽且記,時簡時繁,沿途還噗噗喝茶不止,一暖瓶水幾乎已空。他將杯中茶渣潑去,又給自己和夏穀泡上新茶。因茶水喝得透徹,光輝便隱隱從他皮下透出來,眉眼間精神抖擻,一舉手一抬足都充滿力度,整個人都已躍然。夏穀獨自說到現在,忽然感到已將想好的話語說盡了。隻由於身心泡在這極適於交談的氣氛中,談興便濃濃地總也不盡,恨不能將一句話拆成幾句說,將自己和部長拴定在這個美好的夜境裏。
“不錯,你此行收獲不小,我聽了也很有啟發。過兩天,估計韓政委會召集各部領導開會,你讓我預先有了個準備,凡事對得上號了。”季墨陽若有所思,似看非看地看了夏穀一眼,“我這人毛病就是急,慢三天不如快一晨。老想趕到別人頭裏,多知道些事。唔……好茶喲。”
夏穀意識到,這聲“好茶喲”是個暗示,自己該告辭了。便站起來:“部長,不早啦……”
季墨陽驚愕地看他,伸手一把將他按回沙發:“別走別走,聚一次不容易。再聊一會。說心裏話,你對大機關還不了解。機關裏人雖然天天碰麵,但要說認真地聚一聚,隻怕一年裏也沒得一次。”說著,神情已是十分蒼涼了。
夏穀大為感動。他原以為在熱熱鬧鬧的機關大院裏,隻有自己這樣既無根基、又無朋友的單身幹部才會寂寞,每逢周末就沒處去。絕對想不到,季部長整天叫那麼多人圍著——且還是親親熱熱、密不透風地圍著,竟也有濃濃的寂寞感。這才是身在人海的寂寞了,別有一番淒楚是啵?夏穀頓時覺得部長親切得不行,大咧咧又坐下來,鬆弛四肢,讓沙發軟軟地裹著自己,歎息著,臉上是很理解並且很沉重的樣子。隻聽季部長說:“小夏,剛才你談了不少情況,但都是關於別人的。你還沒談談自己呐,你個人對此行有何感受啊?”
“部長,嘿嘿嘿……此行嘛,足夠我消化一陣的。悶在下頭部隊時,我幹上小半輩子也學不到這麼多東西。有時候哇,我甚至覺得,在下頭幹個團長師長的,也不一定有在上頭當參謀幹事視野開闊。到底位置高低不同啊。”夏穀感慨搖頭,不急著說,先取杯啜茶。
“韓世勇給你什麼印象?”季墨陽見夏穀被這個尖銳問題唬得一愣,笑了。“別怕,隨便說說,這裏就我們兩人。一個優秀的下級,在精神上應當敢於跟任何領導擺平了。”
“他有凝聚力。謹慎。說話毫無光彩但滴水不漏。善於傾聽。深明權力藝術。下頭人對他又敬又畏。工作組人對他五體投地。我覺得,他在軍區恐怕比劉司令更有……”夏穀不敢說了,但是季墨陽顯然也聽懂了他沒說的話。問道:“你了解劉達嗎?”夏穀搖頭。季墨陽道:“那你怎麼知道他比劉達更有力量呢?”夏穀臉紅,囁嚅著:“我就是那麼感覺唄。”
季墨陽一歎:“隻怕是群眾性的感覺喲,相當有代表性……其實他們兩人,一個有威,一個有智。崇尚威的人,覺得劉達了不得;崇尚智的人覺得韓世勇不得了。我覺得,兩者不可比,不必比,不需比。龍和鳳怎麼比啊,隻有拿龍和龍比,鳳和鳳比嘛。拿不可比的東西非要去比,一比,且不講結論對錯,先就把自己弄糊塗了。”
夏穀興奮道:“部長,你真深刻。”
“那是因為我也糊塗過嘛。咱們好多精力,都用在把簡單的問題複雜化上頭了,動不動就喜歡講複雜講全麵,我看是化神奇為腐朽。你再往下說。咱們是討論問題,也許他們終有一比。比如,被下頭人鼓噪著,逼得他們一比高低。不比竟不行!哈哈哈……”
夏穀呆呆地,看著部長敢於在如此危險的話題中大笑,不由地自慚形穢。季墨陽催促他再說,他心中猛地閃過一念:要是石賢汝在這兒,季部長可就有對手了……他惱火自己的猥瑣勁兒,不禁模仿部長的風度,蹺起腿,也瀟瀟灑灑地談起先前敬畏不已的韓政委了。
“韓世勇啊,”夏穀直呼其名,一旦這麼叫開口了,膽子陡然變大。“一天最多隻睡四個小時,中午一小時,夜裏三小時,其餘時間除了吃飯,都投到工作裏。比我們年輕人精力都旺盛。他每天吃得也少,小半碗麵條,一壺老酒,桌上菜也完全和我們桌上的一樣。而且,凡是對蝦海參一類的大葷,他還根本不下筷子。我注意觀察了,平時他也不進補不吃藥,甚至也不鍛煉!可是精力擺在那兒,叫人不佩服不行。哈哈,權力使人年輕嗬,責任更使人不敢老。部長你說對不對?像幹休所那些離休部長們,一退下去,三天就白了頭。”
季墨陽不置可否,隻伸手從抽屜裏拿出一份呈閱件,放到桌麵上:“你看看。你回來幾個小時了,三四個小時吧?韓世勇也不過回來這麼長時間。可是,我在他出發前報上去的材料,半小時前已從辦公室批回來了,上麵有他的批語。這說明什麼?說明他一到軍區,立刻進辦公室處理文件了。何等的效率啊!我敢肯定,他現在還在自己辦公室裏哪。你再說。”
“韓世勇的笑,是一門大功夫……我可是佩服死了。”
“10年前吧,我傻乎乎地說過一句,那笑是仿周總理的。乖乖,差點出亂子。韓世勇沒生氣,我們部長卻念念不忘此話,說我太陰險。哈哈哈,我犯了大忌諱。唉,那時我像你這麼年輕,心裏有句妙語不說出來,比死都難受。噢,石賢汝這人如何?”
“嘿嘿部長,方才我心裏還想到他呢。他呀,怎麼說,那個那個……”夏穀苦苦捕捉一個貼切的詞。麵部表情都擰到一塊了,那詞仍沒想出來。
季墨陽忍不住幫他一句,道:“大巧如拙?”
“就是就是,大巧如拙。凡事,他一捏一個準兒!”
“他有沒有和你說過我?”
“沒有。”
“始終沒有?”
“始終沒有。”
季墨陽喟歎著:“我們是多年的老朋友嘍。”
夏穀聽出,那聲“老朋友”裏,更多的已是“老對頭”的意思。
“你坐。我去放鬆一下。”季墨陽起身上廁所。
夏穀望著他的背影。心想,關鍵時刻上廁所那也許是部長獨自思考一下的方式吧。
季墨陽的銀灰色筆記本仍放在沙發靠手上,大開大敞著。一縷細細夜風從窗外吹進來,帶點輕潤冰涼的夜來香味兒,一旦嗅入心懷,連夜也變得幽幽然了。猛聽筆記本哢啦一響,一頁字紙竟自行翻了過去,肯定是被某個思想頂得翹起來,那本兒瞬即成為活物。夏穀先尊敬地瞟它一眼,然後投入整個目光。再後來,他的目光把他上半身都拽過去了,人就那麼歪著竊讀起來。致使本上字兒,一個個都成了倒著的,他卻仍然看得帶勁。
▲韓政委此行,一是為了調查部隊師以上幹部狀況;二是避開總部黃某的工作組,他不在場,比在場更有作用;三是什麼呢?……有何深意?不解。
▲是誰告訴韓政委我在讀二十四史?肯定是石賢汝……我不是書呆子。至今我隻看了半部《史記》,而石有意誇張事態,用心何在?讓領導以為我雄心大得不得了!我要謹慎,視若無睹。找個機會跟首長解釋一下……石也不是筆狀元,他寫的材料屬於天才模擬。
▲省軍區寧子崗竟然跟政委談了兩次共6小時。難道寧要調來當副主任了?那麼陳部長往哪裏放?有寧無他。還有吳、李、宋如何安置?……估計,下半年軍區必有一次大動蕩。
……
字句雖然個個倒立著的,而且筆畫潦草思維跳躍,夏穀仍然讀得驚心動魄。原來,他向季部長彙報了老半天,部長跟所有當部長的人一樣唔唔地記著,但是本上記的並不是夏穀的彙報內容,而是部長自己在聽彙報時產生的各種思考。夏穀彙報的各種事兒,部長在聽的同時就消化掉了,變成尖銳潑辣、斷斷續續的念頭,隱藏在這裏。夏穀看不大明白它們,可它們顯然極有內涵。你越是不大懂,它們越迷人。
夏穀聽到部長腳步聲,迅速坐直身體,捧定自己那杯茶。這時,那小本子微微滑動了一下,啪地掉地上。夏穀萬分窘迫,剛才他除了用目光接觸以外,根本沒碰過它,它怎麼竟然掉下來了呐!難道是叫目光碰掉的。
季墨陽走到沙發前拾起地上小本,淡淡地一笑:“小夏,你看過它吧?”
夏穀痛苦不堪,訥訥地:“啊,隨便看了兩行……”
季墨陽坐下,略一沉吟,將小本子遞給夏穀:“要是覺得有點意思,你就接著看。看完了,我們可以討論一下嘛。看吧,隻是些感想,沒什麼秘密。”
“部長,剛才我確實是無意的,我檢討。”
季墨陽哈哈大笑:“小夏你別緊張。我是請你看呐。我覺得,你要是完整地看完它,就會理解我。要是隻看一兩段,我怕被你誤解嘍。我沒別的意思,你再接著看,又不長。”
夏穀顯示著很有興致的樣兒,伸出雙手——其實是被迫接過小本來。此刻再讀它,已無剛才竊讀他人心曲時的激情,卻如叫人逼著吃食般地,一星一點地硬往肚裏塞。邊看,邊露出深有所悟的神氣,張著小半個口,時時僵在小本中的紛繁思想裏。
季墨陽仰坐沙發上,整個身體又幾乎放平了,眼望天花板,揮動一隻胳臂,在夏穀前方指指戳戳,口裏既似剖析也似解釋。道:“韓政委率領一個精幹工作組,拿出這麼多時間來深入基層,咱們可以從幾個方麵來學習理解。前兩條想法小本上寫了,剛才我放鬆一下時,腦子裏又冒出一個念頭。我想,韓政委是為下一步大批工作組下部隊做表率呐,先行一步取得經驗,摸點頭緒出來,再全麵鋪開。你說是不是?”夏穀下意識道:“是,是。”季墨陽又道:“那麼下一步軍區總的任務是什麼呐?三個字:抓基層!那麼抓基層從何處下手呐?從基層領導身上著手!韓政委的做法就是這樣的。你說是不是?”夏穀道:“是,是。”暗中卻覺得,部長從廁所裏帶出來的、且著力推薦的這個念頭很平淡嘛。
“你翻過來。再看這一麵。”
夏穀遵囑翻過一頁,聽部長又道:“狀元問題。你知不知道韓政委最討厭書生氣,尤其是那些亂鼓噪改造軍隊的當代書生?你知不知道,軍區領導裏,毛筆字寫得最漂亮的是劉司令員?賦閑在家那兩年,狠臨了一番顛張醉素?哦,就是張旭和懷素。可是天才不可模擬。劉司令原本是奔著草書去的,臨到後來,卻把草書練丟了,一手行楷倒練得蠻像樣。真是種瓜不成反得豆。世上事都這樣吧。小夏你發現沒有,字兒好的劉司令員,卻從來不用毛筆批文件。而字兒不及他的韓政委,所有的文件批語都是用毛筆寫的。還有,劉司令員在青年人中沒有多少私交。韓政委呐,卻喜歡和年輕人在一起,相互之間多處一處,自己也就不知不覺地變得年輕了。年輕人中間玲瓏可愛的,首推石賢汝嘍,韓政委好多點子,其實就是石賢汝的……”季墨陽嘿嘿笑了。夏穀心中卻鼓噪著狐疑著,不明白這幾件事糊裏糊塗地擱在一起,它們相互之間能有什麼關係呢?想問,又怕露出淺薄來,便不敢問,時時聽得很懂似的,隻顧深沉地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