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大院兒,人團兒(3 / 3)

羅子建攔住她:“這怎麼行!你忙半天,連飯也不吃一口就走。來來,我們集體敬你一杯。”

玉蘭巴掌使勁一拍,尖聲驚叫:“我累半天了,你們還不饒我啊!”

眾人都呼應,無論如何喝一杯再走,否則大家過意不去。

玉蘭卻不過,臉兒微紅了,道:“什麼大家呀,有一位首長不吭氣,看不起玉蘭。”

夏穀猛醒,是自己無任何表示,竟給她注意到了。他急忙從臉上拱出雙倍的熱情,一疊聲叫請。玉蘭這才順手拿過隻酒盅——恰巧是夏穀的,由著羅子建給斟滿,在眾人急切的勸飲聲中,抿入口裏半盅的樣子,將半盅殘酒放回夏穀麵前。“好啦,玉蘭肚裏熱烘烘了。”臉兒透徹地紅了。羅子建誇張地嫉妒著,指那酒盅道:“這麼多杯子,你憑什麼偏用這隻而不用我那隻,不行。說出個道理來才放你走。”玉蘭抓過他的筷子,夾塊海蜇入口,再將筷子放回他麵前:“這下行了吧?”羅子建嗬嗬笑:“行了行了。”玉蘭的眼風兒極有韻致地向周遭兒一轉,落在夏穀臉上,燙他一下,再款款地離去。

夏穀麵對眼前半盅殘酒窩囊著,喝了它惡心,潑了它似乎也不好,而且遲疑太久也顯得小題大做。他看看周圍人沒注意此事,便在一片“幹、幹”聲中,硬著頭皮灌進口了。待放下杯子,羅子建才鐵證如山地指定它大笑:“小夏,祝賀你幹了一盅交杯酒!味兒怎麼樣?人家玉蘭是美酒贈知己呀!……”原來,剛才他是佯做不見,留待事後發難。眾人笑,夏穀也窘迫地笑笑,暗下恨透了羅子建,沒想到此人一向兄長風度,年齡也是這裏人中最大的,都快更年期了,骨子裏卻如此低級趣味。

石賢汝號召,大家集體連幹三杯,然後彼此隨意。夏穀早餓了,最初幾筷子菜吃得仍不失分寸,後見別人不說話埋頭大嚼,也就放開食欲,先吃進一個半飽,再從容不迫地品嚐。間或舉杯應酬一下,思考自己在這場合該說些什麼,怎樣說才有自己特點,又出效果。想定了,心內按住一個話題,為禮貌故——又等別人先開口。漸漸地,眾人話多起來。羅子建做深沉狀,道:“賢汝啊,我看你近來態勢不錯。”

石賢汝望著眾人道:“老羅剛吃進一隻雞屁股,我就猜他要開口說話了。你說說,我哪有什麼態勢呀?”

“上麵如何器重你,大家都知道的,我就不囉嗦了。就說這碟大對蝦吧,敢說沒來曆麼,比機關過節供應的大一倍。哪來的?我知道,最近軍區管理局專為首長從海軍基地弄來一車,你這兒怎麼也有一份?要是態勢壞了,你吃得到它麼。”說著端起酒杯朝石賢汝伸過來,“要是沒講錯,這杯酒你敢不喝?”

石賢汝笑了:“不錯,這蝦確實是常委級的。”爽快地同他碰一下,仰麵飲盡。

此話提醒了夏穀,禁不住審視桌上的菜肴。迅速察覺出,豈止對蝦,麵前各色雞鴨肉魚,幾乎樣樣有來曆。罐悶雞,像軍區賓館小餐廳保留節目,八成是那兒誰送來的,否則就是將玉蘭打死她也做不出這等鮮與嫩;午餐肉片,來自午餐肉罐頭,而這種罐頭屬於內部專有戰備幹糧。能吃到——就算是象征性價撥吧,也說明他在軍區後勤什麼部有人;鮮蘑菇農場裏有得賣,但誰能買到這麼大個的呀?還有罐裝青島啤酒,市麵上根本不見,要追究下去,不是又拎出一串密友?或者誰誰孝敬的。石賢汝吸的煙,是白皮包的紅塔山,叫簡裝紅塔山,煙卷質量比盒裝的不敢說更好起碼也是一絲不差,而價錢也僅僅是象征性價錢,屬於內部之內部……

夏穀讚歎:“賢汝,我看你這每一盤菜,都是一份人事關係檔案。”

眾人哄然叫絕,紛紛用筷子指點石賢妝,說你小子逃不過我們眼睛吧,你在軍區這塊地麵上,除了不能將死刑辦成無罪釋放之外,其他都能辦到。石賢汝則自豪地謙虛著:“嘿嘿,一些俗事罷了,成天忙忙碌碌,叫你們還不屑為之呢。”這時,朱副主任淡然一笑:“小夏,你要老是這麼深刻,叫人怎麼活下去喲?你又怎麼活下去喲?”

此語一出,眾人恍如一下子給凍住。半晌,神情都深刻著,品味話中深意。竟無語應對。老朱是拿小夏當石頭,砸別人哪。

夏穀才覺出這夥人當中,朱副主任最是深不可測,因為到目前為止,他麵色最淡,話最少,吃得最多,觀察得最透。他好像既是這裏所有人的朋友,又和這裏所有人保持距離。

36

石賢汝默默無言地朝朱副主任伸過酒杯,朱副主任也默默無言地舉起杯來,兩人單獨碰了一下,再默默無言地一飲而盡……他們以這種從容的默契,將場上氣氛告一段落。

石賢汝歎息道:“咱們別繞了,談點要害的東西。聽說沒有,軍委有動向了。各大軍區第一二把手,可能有一番大調動。目前傳來的消息是,韓政委肯定會升,調北京總部去主持工作。劉達可能會退,從外麵調一個司令進來。是誰呢?”

夏穀注意到,石賢汝說起韓世勇時稱之為韓政委,而說起劉達時則直呼劉達。接下來,這兩個有微妙區別的稱謂,竟十分自然地被眾人所接受,話語中都沿用它了。

朱副主任做耳語狀、幾乎是對自己酒盅兒傾訴心曲般:“劉達的退,有兩種退法。一是隻身而下,什麼也不掛。二是大名後頭掛一個‘拖鬥’,人大副委員長政協副主席之類。掛兩年,再拿掉……”羅子建插嘴:“還有一個退法,得癌。”隻有石賢汝出於禮貌笑了下,其他人對此完全不屑於動容,仍注目於朱副主任,無言地催他往下說。“看來退是沒問題了,年齡卡在那兒,逃不掉。不過要是一點過渡不給,隻身而下,對劉達這個資曆的老紅軍就太殘酷了,日後隻能在什麼釣魚協會掛個名譽會長,參加參加什麼剪彩儀式。而且,對他一手提拔起來的圈裏人呢,也是個打擊。所以,總得有個‘拖鬥’叫他掛一掛,對大局有利。我關心的是,”朱副主任瞟一下周圍,換了說法,“我們關心的是,誰繼任他的位置。內部消息:有三人排在那兒,一是從大西北來一位副司令;二是我們軍區宋副司令;三是總部來一個副總長。究竟是誰暫且不定。但是有個情況值得注意,這三位都是‘二野’的人……我估計,事情拖著拖著,拖得人心都淡了,突然就動作,突然就下命令,不給一點緩衝……”

朱副主任獨自舉杯,一飲而盡。酒瓶就在麵前,他兀自舉目四顧,夏穀距他最遠,連忙知趣地隔著大圓桌彎過腰來,給他杯中斟滿酒。手勢甚是輕巧,點滴不灑。朱副主任隻微微頷首。

羅子建斷然道:“我聽說,如果不出意外,就是宋副司令當司令了。”他告訴眾人:上月28日16時,在軍委大紅樓二層內廳,宋副司令被召見談話了。在場的有誰有誰,誰是怎麼傳達某人意旨的,誰又是怎麼補充的,談話談到18點半,連秘書也不給進。羅子建繪聲繪色,似乎當時他也在場。末了強調說:“當然,這不算實質性的談話。可本月3號,在大紅樓頂層小會議室,軍委兩位負責人又找來談了一次,問了三個問題,給了三個字:不變了!這又怎麼解釋?”

石賢汝問:“你是聽他秘書說的吧?”

“小王那人膽小如鼠,能告訴我?再說,兩次談話,他連門也沒進去。”

夏穀道:“那就隻剩一種可能了,宋副司令親口告訴你的。”

“嘿嘿嘿,你說呢?……”羅子建以反問代替回答,言詞閃爍。幾種笑容一起湧在臉上。昂著臉兒讓大家看他,並也似看非看地看著大家。

朱副主任拿筷子指羅子建:“你是聽軍委辦公廳人說的。估計是某某的徐秘書說的,呃?”眾人齊聲噢了一下,亂哄哄道,早該想到的嘛。定了,就是他。

石賢汝萬分持重地沉吟:“其實,問題才剛剛提出來。新的軍區班子上任,各部領導又站在同一起跑線上了,都存在與上頭重新理解與被理解,重新協調與被協調的問題了。緊接著要動一批人,理想一點,參謀長提起來當副司令,從下頭調一個軍長當參謀長;政治部方麵,黃主任不動的話就再不會動了——年齡擺在那,估計會動,接替韓政委,金、寧兩副主任中,出一個主任,我意是金!誰當副主任呢?競爭者一大把人,季墨陽早按捺不住了,算他一個;幹部部陳部長兩年前就是候選,報上去擱淺的,這次又是機會;組織部唐部長,嫩一點,換種說法是朝氣蓬勃,上去了整個班子的平均年齡就會降下來,對全局有利……這方案理想麼?我意不理想。我意:兩個副主任都換掉,從下麵部隊提一個上來,從機關產生一個,這才均衡。機關裏誰呢?季、陳、唐其實都不大合適。提任何一個都不免嚴重傷害另外兩個,應該把三人都調出去另做安排,把許秘書長提到政治部位置上,空出四個部一級的位置,大膽選拔新人,從未來機關五年的發展出發,考慮今天的部長人選。如果這麼辦了,機關素質就會上兩個檔次,一改陳規陋習,給幹部創造更多的機會。未來五年嗬,其變化是我們今天根本不能想見的,要提前適應它。別等到形勢逼得我們改變……”

石賢汝說得很隨意,其實句句都是深思熟慮。夏穀看見其他人眼內一派興奮,而麵部表情又在掩飾這種興奮。空出四個部長位置——石賢汝可真敢想。不過要是細細探究,他的設想竟也不無道理,軍區機關快五年沒動了——這從在座人的擱淺能得到印證。通常,小動作隻在軍區班子不變的情況下發生,軍區班子一動,下麵就得大動。石賢汝嗅覺是超前的,他不說沒來由的話,即使大有背景的話他也隻說三分,剩下七分得由你自個機動,猜出來了印象豈不更深刻。猜不出來你心境也已亂紛紛了,則是你沒用或者你不堪用。再說,他的預見其實也是一個號召一個誘惑,在座各位誰沒有當部長的能力?不定是誰不定在某場合,毫不費力地就將一種可能性、一種前景參照係、一種可供選擇的方案推送到決策層那裏去了,就像水滲透到巨樹的根部那樣,潤物細無聲,待到新枝綠葉轟轟烈烈了,反應遲鈍的人才被世道嚇一跳,連叫誤了誤了!就算空不出四個部長位置,減一半空兩個,落到在座人頭上再減一半,剩一個,他們之中也能出一個部長啊。其意義豈止是誰當上部長,往小裏說也是一個先例,意味著他們這一夥人——莊嚴點講這一代人開始出山了。爾後,堅冰既已打開就什麼也擋不住他們了。你不承認不行,包括你每天走向那陳舊的辦公樓時,也暗暗渴望著今天突然有個料不到的變化,再糟糕的變化也比毫無變化好。每天都抱著一點隱隱約約盼著出事的希望去上班,太陽下山時再揣著一顆老透了的心回來,胳膊下夾著《周末》和《報刊文摘》等等有俗趣的東西,順道買上點菜,拐到大院偏門那兒接上孩子,路過告示牌時看一眼有什麼供應,明天停不停水電,今天過得和昨天差不多,感覺上好像沒怎麼過就過去了,過了等於沒過,過不過沒實質性區別……夏穀替他們想。

此時,在羅子建的帶動下,他們已經在為石賢汝設計當部長之後的施政方針了,仿佛隻有石賢汝一人想上去,他們用推出別人的方式把自己隱蔽起來,天下沒打下來先分江山,口吻像開玩笑但暗藏大嚴肅,所出的主意,竟也件件可行,分寸恰到好處。

“最初幾個月,動作別太大,部裏不要有人事變動。一頭紮進部隊去,司令員對下麵熟悉到什麼程度,你也要熟悉到什麼程度,細節方麵要比他還要熟悉。工作計劃,領先半步就可以了,不要多,千萬不要多……”

“和部裏的幾個處長,都保持相當的距離,不能太親密。提醒你一下,尤其是過去的朋友,關係最難處理,比政敵還難處理。和政敵的關係單純,和舊友就複雜了……”

“要注意提高部裏秘書的權威,要有一個絕對靠得住的小秘書。你不在時,部裏情況全靠他掌握。他的職務不能高,一高處長們就難受了,誰管誰呀?職務一高,前途也成問題,往後再怎麼晉職晉銜?最好隻是個上尉,年輕能幹,使他除了依靠你,別人他誰也依靠不上。這才是忠於你的前提。”

……

夏穀感到自己在這兒是個廢物。別人隨嘴說說,就說出那麼珍貴的內部要聞,件件都事關全局,扣著上層筋脈。自己幹坐著,吃人家的,聽人家的,從精神到物質兩方麵都在享受人家的營養,卻沒有什麼夠規格的消息值得說給他們聽聽,在這場麵,沒有消息也就沒有自己……人們酒盅一空,夏穀便起立拿瓶兒給人家斟酒,即使隔得遠,繞半個場子也去。開始,人家還客氣,拿手在案頭叩兩下,道聲謝。後來習慣了,便端坐著連動也不動,自顧說話。當然,在人家那裏這反而意味著親切,彼此不拘禮,拿你當自己人看,而夏穀卻覺得自己給逼成跑堂的店小二了。從入席到現在,他隻有一次成為酒席的核心:飲那半盅交杯酒兒——還是仰仗小保姆玉蘭多情,才使他成為核心的。

夏穀臉上保持從容,腦中奮力尋找能夠一鳴驚人的話題。突然,他感覺到自己有了!心胸頓時充實,穩穩地坐定,不給他們斟酒了,等待一個時機,就將自己的消息擲出去。他臉上做出憂愁的樣子,勾引人家來問:“咦,小夏怎麼啦,想什麼呢?……”

果然,石賢汝最先發現情況,關切地探過身來:“小夏怎麼啦,想什麼呢?……”

夏穀等他問了兩聲,才驀然醒過神來,抱歉地看著大家:“沒事沒事。剛才我忽然想起我們季部長。唉……你們說的關於軍區變動的情況,他的小本子裏都有哇。”

滿座的人都吃驚地望著夏穀。隻朱副主任沒動,眼兒眯小了,兀自微微頷首,似乎早預料到:季墨陽應該知道這一切。

“我和賢汝從韓政委工作組剛回來那天晚上,已經八點多了,季部長還把我請到家去。啊,錯了。不是上家,想起來了是上辦公室去。”夏穀有意記錯了,以便將下麵幾句話夾在情況裏,“都知道吧?季部長夜裏經常睡辦公室,文件櫃裏塞著一套被褥,他和妻子關係緊張,……”羅子建興奮地:“新情況新情況,已經惡化到這個程度啦!”沒人理他,夏穀仍然按照自己思路說,“我去了,預料到他會了解工作組情況。開頭也正是這樣,但是後來,他不知怎麼興奮起來了,給我看了他一個小本子,裏麵全是他對軍區上層情況的一些思考。包括司令員政委的前景動向,繼任者是誰,什麼時候動作,他都有判斷……”夏穀臉已紅透,外界看他是激動,實際上是因不安與羞愧所致,他竭力回憶依稀記得的本子裏的字句,按照他此時的——在眾人消息啟發帶來的新理解,一半是複述一半是發展,將本子中的內容說給他們聽。

眾人幾乎是屏息凝定,一個字也不曾驚擾他。夏穀說得性起,舉杯一飲而盡,旁邊的人立刻殷勤地給他斟酒,用目光鼓勵他繼續說。夏穀說到後來,自己也分不清哪些是季墨陽本子裏的,哪些是他自己的分析,都亂在口舌裏。好在他的素質在那,幾年來孤寂的機關生活已使他沉思與參透了許多隱秘,在自尊和自卑中養成了對大局極靈敏的感覺。這兒,隻石賢汝一人知道其實他並不比任何人差。即使他模仿一個部長思考,沉吟,聽上去甚至比真部長還要精當。最後,他用動人的、充滿感情色彩的感歎結束敘述:“我想。並不是我有什麼了不起,而是季部長太孤獨了,那天晚上極需要一雙有質量的耳朵來聽聽他的心聲,正好找上我了。我——怎麼說吧,竟有點同情他呢,他太苦了……”

夏穀末尾這番話十分真誠,自己也忽地被自己感動了,立刻覺得他基本對得起部長了。

朱副主任道:“小夏你可能還不知道。以前,季墨陽也常坐在你現在的椅子上,和我們一起借酒澆愁,胡說八道,大概每個月都要聚幾次吧,他的好多決心決策都是在這產生的。後來此公當了部長,再不來了,不屑於與我們為伍。我們理解他,位置不同嘛,再和我們混一塊,弊大於利,關係複雜,對外影響也不好……賢汝你給我聽清楚,我話先說下放這塊:將來你要是上去子,別把我們拒之門外!為什麼呢?因為,那樣做是要付出代價的。”

石賢汝一言不發,隻深深地點頭,舉杯向周圍拱了一圈,一口飲盡,將盅兒重重地敲在桌麵上。仿佛立刻要上刑場就義,叫人看了不能不感動。

37

眾人到客廳小坐,石賢汝擺出雀巢咖啡和龍井茶,大家歪在沙發上,身體都漲大了許多,各捧著精致的茶盅噗噗地喝,口鼻間呼吸粗烈,每個人都在偷偷享受自己腹內酒肉的晃動。此時正是滿足與倦怠交至的時刻,渾身如暖水袋子那樣發燙,談興因腹間太飽漲都給噎住了,頭腦昏昏強打精神,但臉模樣兒接近於幸福。沒一個人提出來告辭,都知道,稍微緩一緩之後,會有第二次交流與切磋的高xdx潮。

夏穀自覺地進廚房裏收拾殘肴剩菜,把一大堆油膩膩的碗兒盤兒放進水槽裏,看看自己手,惡心得要吐。猶豫好久,才下定決心,卷起袖子幹這髒活,石賢汝衝出來扯他:“小夏你這是罵我嘛!扔那兒別管,讓玉蘭料理。”

夏穀笑道:“你趕緊陪他們說話去。我這人就這毛病,看著髒東西心裏不舒服,非洗幹淨它才安心。幹這些活,讓它們一樣樣鋥亮起來,在我是個享受。你別過意不去,我眨眼工夫就完。”

石賢汝硬扯一陣子扯不動,開始相信他是真心,不禁感激他了,道:“你小夏,在我那麼多朋友裏,隻你最不一樣。說實在話,你氣質上把他們那幫人撂遠遠的。”

“有那麼嚴重?……哈哈哈。”夏穀歡笑著,心頭猛一顫,強烈的悲涼之感差點使他掉淚。“你去去!呆這我不自在。”

石賢汝偏站著不動,感慨地望他,思索著什麼。夏穀端起兩盤滿滿的魚肉:“剩這麼多菜,給你放冰箱吧?足夠你兩天吃的。”石賢汝才反應過來:“噢……倒了它吧,上麵都是那些人唾沫星子,我可不敢吃。”夏穀心裏叫聲可惜,遲疑著,朝簸箕裏倒。石賢汝連忙上前攔住他:“別倒簸箕裏,端出門叫人看見不大好。給我吧。”他端過剩菜,走進衛生間,倒進抽水馬桶,再放水轟轟衝下去。他做這些事十分自然,一點也不在乎被夏穀看見。回來後卻敏感地問:“我太過分了吧?”

“是的。”夏穀也很坦率。

“唉,我也是苦孩子出生。小時候討過飯,當過偷兒,平均半年才能吃飽一次肚子。現在,唉,變嘍。從吃飽肚子開始變,生活把人變得連自己都不敢認。”石賢汝自嘲著。

“我看,就因為你有那些過去,現在你才報複性地生活。”

外頭傳來咚咚擂門板的聲音,很粗野。不等石賢汝反應,擂門的人已經沉重地走進來了,站到他們麵前。夏穀看了一驚:陳子雄,滿臉火氣,才宰過人似的。陳子雄沙啞道:“老石,有個急事非找你聊聊不可。小夏也在呀……還洗碗?嗬嗬,在自己家吃飯,到人家這洗碗。你真行嘛。看不透。”

夏穀尷尬不已:“我也在這才吃過,順手弄弄……”心裏憤怒地想:肯定是當處長的事他知道了。

石賢汝笑嗬嗬地上前拉陳子雄:“老兄又怎麼啦,和嫂子吵架了?動手沒?我才聽見你們樓下動靜不對,桌椅板凳哐啷哐啷的,想下去看看,正好你就上來了。到底什麼事?好好,先不說事,吃飯沒有?肯定沒吃,那麼嫂子和孩子也沒吃!你看你過的什麼日子。”轉臉吩咐夏穀,“老陳和我多年鄰居,也是你領導。我走不開,小夏你下去看看出了什麼事,把嫂夫人請上來一道吃飯。”

陳子雄吼道:“不要去,餓死她們!”

石賢汝一麵拉著陳子雄朝客廳走,一麵回頭叮囑夏穀:“門後有午餐肉罐頭,冰箱大概還有燒雞和香腸,都拿上,快給嫂子們送去。說老陳在我這吃了,我過一陣再去看他們。”

夏穀依照石賢汝說的,從門後頭,冰箱裏頭,拿出了他儲存的各種吃食,用一隻塑料袋裝上,提著往樓下去。沿途,飛快地估量事態性質和各種可能的後果。你別說,賢汝這家夥確實善於收拾人心,處處都想得這麼細。剛才站在這塊發呆,我說幹什麼了,原來是聽見樓下動靜了。那麼,我們在樓上鬧鬧哄哄,他樓下會不會聽見我們動靜呢?假如聽見會不會說我們搞小動作呢?……其實就算讓老陳看見我在賢汝這兒,也沒什麼可怕的,反正早晚他也會知道,隻要他清楚一條就行:我和賢汝的關係遠超出你和賢汝的關係,你憤怒也是白憤怒。我奪了處長位置,那是部長的決心,你又敢怎樣?可憐一個40多歲的人了,還僅僅副處!副處還不稱職!有什麼資格胡鬧哇。其實你越這麼鬧,就越是糊塗,原本同情你的人也不敢同情你了。最後一點提拔的可能性也叫你鬧掉了……

記不清誰說的,陳子雄本是條龍,硬捉來養在瓦罐裏,悶著悶著,給悶成條癩皮蛇了。夏穀以為悲劇還不僅在於此,是蛇麼你就像條蛇也好哇,偏偏不忘當年稱龍的威風,仍然那麼張牙舞爪的。你說龍的氣勢安在一條光禿禿的小蛇身上,看著能不可笑麼?……陳子雄來自前沿某英雄四團,30歲就幹上營長了,連年是典型,到處做報告。他文化不高,但有一肚子樸實厚拙的大兵式語言疙瘩,落地能砸出坑來,句句都命中人的心靈要害,有他在場,氣氛往往是曆史性的氣氛,肯定催情催淚。聽了他說話之後再聽機關秀才們那些精雕細琢的語言,簡直就是群虎皮鸚鵡嘛,根本沒他那種生命力。此外,他的行為方式和帶兵方式,也都招首長喜歡,頓時發現他是棵苗子,立馬調進軍區機關來。首長原意,是用這樣的幹部當酵母,深入改造一下大機關的工作作風,把機關變成一個生龍活虎的超級連隊才好。陳子雄並不曉得他的偉大使命,仍保持連隊幹部本色,用叱吒士兵的語言指揮機關幹事們,以為越粗魯才越親切,以為不狠就不是愛。全機關沒人能像他那樣,走路非走出一條直線,軍容風紀永遠挺括,即使幹活兩個衣袖也要挽得一般高……但是機關業務他一竅不通,至今連呈閱件和通報的格式也分不清,部門之間的複雜關係更是要他命。久了,他不僅沒把機關改造半分,自己卻被機關特性烤蔫了。這時他才醒悟什麼叫機關,顧名思義,“機關”這兩個字原本就扣著竅門、計謀、智慧、心眼等等意思。機關裏人誰不是從部隊千裏挑一上來的佼佼者,當年誰不曾叱吒一方天下?團長政委到這當個大幹事的多啦。明明是頭虎卻隨時隨地能縮成一隻貓的多啦。敢扣下你副團幹部不叫走的小兵多啦。機關裏隻要是個人則肯定是人精兒,這兒密度太大空間太小樣樣都練成繞指柔,其力度統統含蓄著。此時調他來的首長自己也給調走了,陳子雄一旦失去忠誠對象,立刻成了孤兒,並且猛地發現自己年齡大了——是大齡孤兒,窩在這裏絕對沒發展了,甚至沒安全。他曾想重新回到部隊工作,哪怕再基層也行。老婆打死也不同意,哪有進了大城市再拔起戶口返小鎮的,孩子剛考入重點中學,自己這輩子荒蕪掉沒啥,但絕不能貼上下一代吧?……陳子雄最幸福的時候就是跟領導下部隊蹲點,隻要進入到老環境,叫百年軍營的氣氛一熏,在兵堆裏一滾,他所有的才華與雄心又都跟刺蝟般張開了。他樣樣爛熟於心,營房、菜地、槍架、嗷嗷叫的豬圈……都在喊他哪,他一抬腳就能跨進士兵節奏裏去。他從富有彈性的操場上走過,每根骨骼都不禁在肌肉裏嘎嘎做響,動不動就冒出興奮的臭汗。他隨便一眼瞟去,下麵幹部為應付工作組精心構置的鬼名堂小動作沒一件瞞得過他,看見這些他就跟年輕時鬧戀愛一樣又喜歡又激動,頓時也就跟年輕人似的抖擻起身段兒,批!訓!……“不能叫你們既敗壞部隊又騙了榮譽去!”過癮嗬,領導也愛帶他下部隊,一是碰到酒席,他是虎將海量,敢於打遍天下保護領導。二是熟悉連隊,句句說在點子上,眼神能從針鼻裏穿過去逮住問題,分析力能把一座山抬起二尺。在這,連隊幹部常把他誤認做軍師級領導,而把真正的領導看成是他的隨從——這誤會多使他舒心嗬。他越到山旮旯裏越是占盡優勢獨攬風騷,就像個掛軍銜說粗話的上帝。每次下部隊歸來,別人都瘦,隻他都因酒宴充沛更因著宣泄得透徹而胖出一圈,胖出來的肉,免不了要在機關壓抑生活中消縮掉。然後,他再等候機會下部隊蹲點,再胖起來。

夏穀一調進機關就在陳子雄的處,沒正處長,陳子雄象征性地以副代正。實際上處裏工作由夏穀和另一主辦幹事負責抓,陳子雄隻能溜邊兒,幹些上傳下達的事,像通信員在部長與幹事之間兩頭跑。因職務在年齡在,夏穀還尊重他。況且,他雖然無能偏偏具備機關人最缺乏的優點:老實厚道。和他相處別指望他能幫你什麼,首先是他不會害你,這最要緊。萬一你誤掉什麼事,還可以朝他身上一推,誰叫他是副處長呢,他隻有兜下。部長習慣性地準相信是他給誤了,一般不再追究。久之,同誌們練出一種默契,繞開他工作,反而提高工作效率。然而再久些,隨著自己的職務上升,他就天然地擋道了:不邁過他你就升不上去。隻要將他提起來,你才能坐他的位置。萬幸碰到季墨陽部長,敢於毫無顧忌提攜青年,很殘酷地讓他餿在那兒。夏穀站在他心態上想一想,也覺得世道無情人心絕望,活著已死去大半個了。回到自己心態上再想一想,又覺得曆史規律無可阻擋,自己所得均是該得的,絕非強占人家的。再站到部長位置上想一想,此一番舉動絕對令其他部門刮目相看,大振季墨陽恩威。季部長如何待部下的?你們部長又是如何待部下的?一比較,部長和部長之間,檔次就拉開了。陳子雄呢,徒喚奈何而已。事後,拿幾條道理撫慰他一下也是很容易的。

夏穀敲四樓陳家的門,怎麼敲也不開,但他聽見裏麵分明有人。他想叫嫂子名字,卻忘了。想叫陳子雄女兒名字,喊出半截猛意識到喊的竟是季部長女兒的名字。於是,他含糊著:“哎……是我啊,我小夏啊!”

門開了,陳子雄愛人於慧勉強道:“夏幹事呀,有事?”

夏穀感覺解釋起來很艱難,便把兩大包東西高高提到顯要處:“樓上老石叫我送來的。”不等她推辭,硬擠進門去。

於慧臉色好看些了。剛好看些就嗚嗚地哭了。她拽定夏穀,指著屋裏被砸爛的盤兒碗兒:“夏幹事你是好人,你看看這叫什麼家?你馬上帶我找你們季部長,我要往上反映,處分他,開除他!部長管不了,我找軍區,軍區管不了,我找軍委主席江澤民。我知道你們不怕我,就怕上麵點名,說不定江主席就在我的信上批上幾句,軍區不被動麼?不怕被上麵抓個典型麼?……”

夏穀吃驚了,這女人看上去毫無特點嘛,居然也精明得駭人,還知道軍區怕什麼,比陳子雄厲害多了。他竭力安慰她,馬上發現安慰沒用,隻好坐下硬著頭皮聽。不多會便覺悟了:聽,才是對她最好的安慰。他臉上一副既誠摯又同情的樣子鼓舞了於慧,連茶也忘了給他泡就從結婚前的經曆傾訴起,好不容易說到生孩子,說到調軍區的委屈,看看快要說到今天的事了,夏穀心急,催問了一句,不料於慧接過話題,又從結婚前的經曆傾訴起了……夏穀又痛苦地覺悟了一次:聽女人說話千萬不能追問,一追問就永遠沒頭了。

夏穀印象中,每月末部裏發工資時,於慧都親自來部裏領陳子雄薪金袋,包括機關幹部每月的福利、發放的物資、供應,也都是她蹬著車來取。說明陳子雄這個家,裏外都歸她管。她在軍區藥廠做工,總是一身幹幹淨淨的藍布工裝服,孩子則穿著由工裝服改小的套裝……關於這個家其餘方麵,夏穀想不出什麼事來了。在聽累了時,他朝屋裏四處亂看,第一感覺就是樸素得不能再樸素了。家具基本是公家的營具,桌椅立櫥雙人床,都打著橢圓形火烙印兒,燙有“軍用”兩個黑乎乎的字。台燈,暖瓶,水杯,煙灰缸……看著眼熟,原來也是從辦公室拿來的,再刮掉了上麵編號。怪不得處裏公物總是短少,竟是老陳捎家裏來了。夏穀不敢再朝細處看,說不定門後頭床底下還有什麼。因為這太不像陳子雄的為人了。於慧說到動情處,學陳子雄剛才拍桌子發火的樣子叫夏穀看,也朝飯桌上一拍,震得盤子當當跳,半碟粉腸扣翻了——看來吵架時他們還沒吃午飯。桌上除了粉腸、豆腐,還有半條魚,卻不見一根魚骨頭,顯然是昨天吃掉上半條準備今天再吃下半條。而石賢汝從下水道衝掉的菜肴也遠比這豐盛幾倍。於慧說,正對門住的是機關管理處長,斜對門住的是幹部部的,他們三天兩頭有人送禮,雞魚蛋肉煙酒……成筐成筐地,總在天黑時來。他們有權呀,人家得求他們辦事啊。老陳有什麼?隻得關了門罵。這不說,還老有人敲門,提著大包小包進來了,孩子看到禮物剛要高興,來人問問不是某某處長家,掉頭又出去了。你說恨不恨?這種事每周有兩三次,你說他們送東西怎麼也能送迷了路?顯然送禮的人太稠。彼此還得避開,機關樓門臉兒都一樣,一馬虎就出錯。每星期錯到咱家兩三次,你說沒送錯的還該有多少次?還有哪,上星期二天一亮,出門就見一紙箱宰好的凍雞擱樓梯口,擱在正當中。顯然是夜裏送來的,不敢再敲門,撂下就走。正對門的和斜對門的也鬧不清這雞是送給誰的,都不好意思搬家去,還不好意思相互問一問,那雞就在樓梯口擱到發臭為止。你說恨不恨?你說老陳比他們差什麼,不就是多一個副字嗎?老陳在部隊當領導時,什麼時候缺過雞鴨魚肉,什麼時候缺過好煙好茶?老陳手底下光連隊就有十幾個呀,每個連隊送一次,還不排著隊送?全叫我趕出門!我們堅決抵製不健康的東西。沒想調進大機關,反而掉進鬼窩裏……

漸漸地,夏穀終於聽到於慧開始說今天的事。

今天早晨,陳子雄按照於慧昨晚的叮囑:星期天了,怎麼也該買隻雞改善一下,孩子快大考了,給她補補。雞要二斤左右才好,太小的沒力氣。陳子雄接過錢去了。在服務中心排隊時,猛聽見前頭有人議論部裏內情。才聽幾個字,他就猜到季墨陽決心提青年人當處長,邁過他去,報告已經遞上去了……他腦中轟轟大亂,聯想起部裏最近一些隱秘,越想越像,一言不發地回家,悶頭抽煙不說話。於慧見沒買回雞,兜裏隻有半斤豆幹,就追問究竟。陳子雄一下子火了,劈頭罵她,言語中帶出來,部長的幹兒子想當處長,部裏全是陰謀詭計,有人暗地整他,這個部不像部,家不成家。於慧已經把豆幹下鍋裏炒了,發覺味不對,鏟起來聞聞,餿的!便把半熟的豆幹從鍋裏盛出來倒進一隻塑料袋裏,讓老陳拎著去找賣菜的討回公道。陳子雄大怒,有什麼公道?要有——咱們還過這種鳥日子!於慧實事求是跟他說,今天隻半條魚,一家人怎麼吃。老陳說你們吃吧,他不吃了。於慧說,你軍裝左邊口袋裏還疊著好多會議餐券,要不你還到招待所餐廳吃去,20元的標準,比家好多了。其實這事正是陳子雄的短,每次軍區賓館開大會,他都設法多攥幾張會議餐券。原則上,會議結束餐券就該作廢或者上交,但賓館餐廳隻認餐券不認人,陳子雄憑著餐券仍可以隨時去補充一下油水,隻別讓熟人看見。陳子雄暴怒,你又翻我口袋啦,媽的咱家成賊窩啦!摔桌子砸板凳,狂發野瘋,從沒那麼狂。

夏穀滿腹同情但不敢說出口,他估計她不知道誰是“部長的幹兒子”,含混地支吾幾句,意思是替她轉達給部長。扭頭看見老陳女兒哀怨地依定了門口,急忙起身道:“大姐,你們該弄飯吃。大人好說,不能叫孩子受委屈。是不是?”

“別走,一塊吃!”

“我吃過了來的。”

“還能把你撐著哪?到桌邊上不吃飯,沒這種事,一定吃了再走。”

“大姐我用黨性向您保證,確實有事,待下次吧。我非嚐嚐您手藝不可。”

“你這麼說,我就不敢耽擱夏幹事的工作了。等下子。”於慧進裏屋,稍頃,捧出半塑料袋子小米,“這是咱老家遼河小米子,早年前是貢米呐,如今中央首長也定期吃它。我知道你們大魚大肉膩歪了,我也不送你魚肉。你拿些回去熬粥,看香不香!”

夏穀使勁推辭。於慧堅持要給。夏穀再度推辭。於慧便倒回去一半,將剩下的一半塞夏穀懷裏,說這總該拿上了吧。夏穀終於接過來,看著金燦燦小米確實無限可愛,感動地直謝她,並且恨自己到現在為止還想不起她的名字,謝也謝不完整,很愧,幾乎是縮著身子離去。夏穀先朝樓下走出幾步,見於慧門關死了,才又上來,越過四樓,重新登上五樓,推開石賢汝房門。先小心地在過道裏站著,不出聲,感覺一下情況。

羅子建等人早走了,石賢汝正在陪陳子雄吃第二次午飯,大約在喝酒,陳子雄壯懷激烈地說話:“……我操季墨陽他姑奶!什麼東西嘛,專會籠絡人心,任用親信。部裏上月抓的基層現場評議,一大半是假的,某軍都告上來了,他壓著不上報。還有,經濟方麵也不清楚,每年業務費才七月份就用光了,查過沒有?誰敢查他?他越過軍區領導,直接跟總部打交道,他在總部有人,把軍區問題捅到上邊去。”石賢汝小聲驚叫著:“這方麵要絕對慎重,一個字不許錯,你有根據沒有?”“有,有的是……不瞞你說,我早就想去找韓政委了,反映一下。怕有人議論我巴結,才沒去。其實我跟首長是關係深嗬,韓政委是吉林雙遼縣臥虎屯人,我也是!那村裏一共就兩姓。他韓族住河東,我們陳族河東河西都有,兩邊互相嫁娶,吃一條河水,家家都串親。摳細點,我三表叔是韓世勇他外公的堂孫,韓世勇長我半輩,在村裏,我得叫他叔!你說這麼多年,我跟我叔挨這麼近,我去認過他這門親戚沒有?我為什麼不去?”石賢汝:“你真跟韓政委一個村?”陳子雄:“這還用問嗎?他哥叫韓世義,他弟叫韓世賢,他家河沿上有兩幢老屋,三棵棗,家裏目前隻剩一個殘廢大伯,其餘人都出來革命了。去年,縣裏給老屋重建了一下……你查我檔案去。”石賢汝:“啊呀!政委多年來就想回老家看看,一直不能如願以償。要是知道你和他同村,那他真要親切死了。老陳,你別走了,今晚政委請我喝酒,你跟我一塊去。和政委聊聊故鄉老屋什麼的,其他話慢慢再說。”陳子雄:“我家裏還有遼河小米,前些天老家人才捎來的……”石賢汝:“帶上帶上!有多少,統統帶上!……”

夏穀躡手躡腳地離開,掩上門,直奔樓下。韓政委今晚的酒,看來沒他的份了,改換陳子雄去。他跑到樓外找了個電話,撥通石賢汝號碼,請他即刻下來一趟。

石賢汝來了。夏穀麵容嚴肅,低聲告訴他,剛才給他送小米進去,順便聽到老陳幾句話。他覺得有責任向賢汝提個醒:陳子雄祖籍不是雙遼縣,而是四平一帶人。萬一首長問穿了怎辦?豈不把賢汝也搭進去了。關鍵是他對石賢汝不誠懇,欺騙!

石賢汝沉吟道:“那小米我看見了,總不會是假的吧?”

“估計他老婆才是臥虎屯人,小米是她老家送來的。他硬往老婆家鄉上靠。”

石賢汝笑了:“問題不大,能說得過去。這樣吧小夏,今晚我還是帶他見首長,你就算了,下次我一定給你補回來。”

“我不是那意思。”

“知道知道,你和他不在一個檔次。另外,你還得幫我個忙呢。我想,今晚去見首長時,就把文件弄出來帶上,當麵交他。可我現在又沒時間,你看?”

“行,交給我吧,我立刻弄。”

“太感謝你嘍。晚上6點整,還在這地方,你把文件交給我。辛苦一下,抓緊弄。我會跟首長說,這文件一大半是你的功勞。”

夏穀立即去辦公室,直接在打字機上撰寫文件。第一行文字出來,熟悉的感覺就到位了,觀點與事例源源而至,在原先基礎上更加精當。他像麵對麵地跟韓世勇傾訴,思維也換成韓世勇型的。他知道,最成功的文件,就是讓韓世勇看了好像是他自己親自動筆寫的文件。才氣在這裏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和首長徹底溝通。他熱情奔放地工作著,直至6點差一刻,才打印出來,整整齊齊裝訂好,塞進大信封,飛跑到老地方。石賢汝剛出樓道口,夏穀就一言不發地把大信封遞到他麵前。石賢汝驚異地看他一眼,不說話,徑直抽出打印稿,迅速閱讀起來。他把紙頁翻得嘩嘩響,一遍看完,又翻回來,挑重點段落再看一遍。最後隻說一句:“我算服你了。”

夏穀道:“再見。”快步離去。斷定自己表現出的效率和簡潔都是一流。

他看見韓世勇奔馳車正朝這裏開來,看見陳子雄提著一隻皮包也出了樓道口,並且和石賢汝一起上了奔馳,他心內酸酸的,渾身骨節都突然發痛,他太累太累了。他一麵走,一麵仍然習慣地思考著。走,不過是思考的外在形式,甚至是包裝。他百思不解,石賢汝明知道老陳不是韓政委真正老鄉,為什麼還敢帶他去認鄉親?這豈不是騙首長嗎?按照石賢汝慣常的嚴謹,不幹這種有隱患的事,風險太大。他替石賢汝擔憂,別把自己在首長那裏的地位都失掉了。步入小徑,進入林木之間那幽深境界時,他忽然跳到石賢汝立場上,問自己:假如我是他,我會怎麼處理呢?

頓時,夏穀自自然然地想:我會讓陳子雄把部裏隱情說個夠,讓他稱自己是臥虎屯人,讓他大談老屋和棗什麼的……事後私下裏再告訴首長,陳子雄同誌並不完全是臥虎屯人——祖籍確是那一帶的,老婆家則幾代都是臥虎屯,他隨他老婆在那裏生活了很久,差不多已成為家鄉了。但是他說的機關某些情況,我很吃驚,恐怕值得領導重視一下。陳子雄這個同誌樸實嗬,說話直來直去,毫無顧忌,我了解他……

石賢汝肯定會這樣說的。否則,他就連我都不如了。

38

夏穀沿著大院圍牆外麵的小徑,孤獨地踱進壯闊的山林。

從踏入林陰開始,氣溫陡然比外頭降低幾度,人如同走進一條河裏,頓時精靈靈清爽開來。這條小徑緊貼大院牆根,弧形地神秘地朝山上彎曲,前後兩人隻要拉開幾十步,彼此就看不見,人就成為一小片氤氳融化在林木氣勢裏了。山林屬於這個城市的自然保護區,罕有人跡。無數叫不出名來的樹木以逃命那樣的衝動瘋長著,藤本植物疊在木本植物身上,木本植物擁擠著呈爆炸狀,稍微巨大點的樹則霸王般地裹攜著大團枝藤灌木衝天而去,一株就是一個兵團。大院圍牆在這裏連接上明朝古城牆,於是便從現代型的細巧,猛然變成遠古式的粗莽浩大,它由五米高陡然增至約五層樓高,牆頭厚度足可行駛一輛卡車。古城牆依山勢而建,以驚人的固執屹立著。城牆裏的每塊牆磚都近乎一張辦公桌大,它們都是用明朝的火明朝的土燒鑄而成,由於曆經數百年風雨因而塊塊都無比凝練。最底層的巨磚大約已給壓成了鐵,看它一眼都替它心寒。這一帶城牆上的數百萬巨磚,每一塊都細密地鍥明來曆,磚身上燒鑄數行小字:

吉安府提調官劉然國縣丞韓淳敬製

總甲郭七道甲首龍池寺小甲郭道升

窯匠傅進武造磚人夫劉叟劉石劉義

正品高五尺三分闊三尺腹厚一尺二分明洪武十八年仲秋……

每塊磚身上均擠滿這樣一篇文章。站牆根下展眼望去,鋪天蓋地都是隱隱約約密密麻麻人名,其密度,讓你想再在磚上敲顆釘子敲彎了也敲不進去。無數個提調、縣丞、總甲、甲首、小甲、窯匠、造磚人夫……壘成了巨大城牆。夏穀很驚歎也很欣賞,有這些東西在城牆就永遠活生生的,朝廷讓每個小民都與城牆萬古長存,於是小民造磚就如同造自個的紀念碑,他們叫名聲激著敢不盡心竭力造好每塊磚麼?再說偷工減料了,朱洪武立馬可以從磚身上剔出你來砍頭——巨大榮譽總跟巨大危險連在一塊。所以明朝城牆擁有曆代古城無可比擬的質量,換當代語言說,就是人家不知什麼叫精神但精神思想到位了,不知什麼叫政治但把政治工作落到了實處,將你靈魂深處愛什麼怕什麼狠狠地咂摸透徹嘍。

夕陽如潑,一股股地在城牆上滾動。城牆化為一條紫氣磅礴的光的大河。牆頭細草在晚風中莊嚴地臥伏下去,葉片如同金屬,一旦彎到那個程度它就凝在那個程度裏不動了,要等明晨的水汽才使它們重新伸展。細草畢生在此因而已具備城牆性靈,早不是隨隨便便什麼草了。風從這裏經過,撞牆之後再反彈回來,染上幽幽古氣退入山林,然後在那裏遊走不定,發出從這裏扯去的淒鳴。網狀古藤罩在城牆身上,深深嵌進去,巨型章魚似的,一臥就是上百年。它們靠吃這城牆為生,先吃去最表麵的小民們的姓名,再吃磚吃石。然而這幢古城牆已有內力,能夠自行愈合身上的創口,甚至能把攀援在牆上的草木嚼進牆腹。它們雙方以一種固執的、很美的姿態摟死不放,分不清愛極還是恨極,使之永遠吞噬著對方。

老牆巨大而堅硬,走出一遭才覺出它的柔軟。它像浪頭一樣彎曲著。淩晨時,牆頭也懸掛露珠——和花瓣上的露珠一樣晶瑩。它的色澤難以形容,是那類很多色彩摞到一塊後產生的色澤,像片帶漿汁的葉子。老牆一旦攝入鏡頭,色澤就死去。它拒絕模擬。

走著,小徑矮下去,人恍如走入地縫,踩在山靈裸露的脊椎骨上。頭頂,城牆與林木夾著一線天。這種墜落似的矮,霎時令人感到輕微恐怖,並因這輕微恐怖而顫顫地享受巨大魅力。

走著,小徑一個波浪般凸起,人又走的與遠處城牆一般高了,這時便產生狂妄感,令人幾欲順手抄起半截城牆揣褲兜裏去。一叢白花,嫩透了的臥在牆頭,盯住了它看,便有一黏團熱鬧縮在自個心窩。它又可憐又可愛,恨不能將它含進口裏。

走著,城牆中段忽然冒出一株古老的銀杏樹,樹冠幢幢如車蓋,在天上傾斜地捂住小徑。它是從城磚中拱出來的,粗約合抱,撐破了城牆,鼓凸出一個駭人的大包,裸露一道道巨大縫。粗壯的根係宛如龍爪,從縫隙裏威嚴地伸展出來。頂翻的磚石危若累卵,但卻被樹根牽著,懸在半空中不掉。看上去驚心動魄。數百年來,這段城牆經曆過無數戰爭,但造成的創傷卻沒有像一株銀杏那麼壯觀。

夏穀走入慘烈景致中仰麵望它。每次每次,他都感動地想:要是這時它掉下來,就剛好砸住我……敢保證所有人都跟我一樣想法。可它就是不掉。

忽地,他覺得有一束目光跟手指頭那樣突兀地捅他一下。望去,看見季墨陽就在前方。他控製不住地一抖,向季墨陽走過去,思考自己該說的話。在此之前,他一直是個孤獨的戀人醉入山林,心中低吟淺唱,足下踩著詩意行走,身子被大自然的情致化掉半邊,虛懷若穀豁達得不行……隻要看見季部長,他便天然地回歸成一個處長候補者,心機、感覺、理智,統統縮進一位機關幹部的軀殼裏,就像一隻遇險的蚌。其實,他原本就是現在的他,隻不過剛才叫大自然良辰美景擾亂了片刻。就是沒見季墨陽,一進大院他也能回收掉自己。

幾天前同石賢汝等人喝酒時,他得知季墨陽喜歡獨自一人到這條小徑散步,這個信息當即深深紮進他心裏。此後一連幾天,他吃罷晚飯就直奔院外小徑,暗暗渴望與季墨陽巧遇。雖然,他沒有計劃好巧遇之後說什麼。但他知道,在辦公室不會有什麼帶感情色彩的機會,隻有在這,兩人忽然發現對方都眷念這片山林,一下子覓到知音,就容易溝通啦。他能夠天真無忌地、純情浪漫地偎進季部長境界中去。前幾次都沒見到季部長。今天很實在,自己沒打算看見他,而是無意中被他發現自己的。

夏穀微笑著走近季墨陽,看出部長很快活,臉上有一種在辦公室罕見的興奮。他說部長怎麼你也在這?季墨陽笑道,這裏暗藏一片好地方,我沒事常到這來走走,過濾過濾自己。來來來一道走,你常來這散步麼?夏穀忸怩著,不,這幾天天熱才來。季墨陽說,其實這裏一年四季都有好看,可惜機關人從不來這,也不知道他們忙什麼,吃完飯就悶家裏,幾個破電視劇有什麼好看的?夏穀深有同感,說就是。說這裏緊挨大院,但我在這從來沒碰見過機關人,除了今天你。他們真是與大自然隔膜死了,對真正優美的東西一點沒感覺,機關秉性把人天性窒息住了。季墨陽道,也不完全是這樣,他們年輕時談戀愛,也喜歡到這來找點風花雪月,一結婚才再不來了。忙於經營自己的小日子,把這裏忘得幹幹淨淨。夏穀道,是嗬是嗬,如今人們都太現實了。季墨陽回憶,劉達被免職的那幾年,常獨自來這裏悶頭散步。他摸清劉達的習慣以後,也到這來散步,想製造一個巧遇,抓機會接近他。但是劉達不願意說話。他和劉達兩人就一前一後走,相隔百米,天天如此,沉默著走了有小半年之久,誰也不說話……

夏穀不安地:“季部長,你和劉司令患難之交啊。”

季墨陽仍自顧回憶:後來呢,他有幾天沒來,劉達就掛電話問他,你怎麼失蹤了?當天傍晚,他又陪劉達散步到這裏。劉達一反常態,什麼都肯說了。個人曆史,戰爭軼事,機關秘聞……源源不斷,又笑又罵,與先前判若兩人。不知何故,他突然就信任他了。那段時間裏,他從劉達那裏知道好多內部隱情,視野大開,這大大助長他在軍區機關的生存能力,他至今懷念那些夕陽下的訴說。一日,劉達說,你給我找些書看,越多越好。我想通了,一輩子沒看什麼書,現在有時間看書了。季墨陽遵照劉達意旨,給他送去全套《史記》、《資治通鑒》、《魯迅全集》、《金瓶梅》……劉達大喜,說這些大厚本足夠看到死為止。從今以後不幹別的了,讀書。省得給人家惹麻煩。幾天不到,劉達將書突然退還他,一本沒看。再過幾天,劉達就上前線打仗去了。戰後成了軍區司令員,更不可能再提看書的事了。這倒便宜了季墨陽,將它們通通看完了。須知,當年那些書屬於控製使用,如非劉達想看,別人是拿不到的。

夏穀一直等待季部長主動說自己當副處長的事,等得心焦。但他一直不提隻有忍著。他發現季部長今天話異常多,便猜想季部長又有什麼喜事呢?言語那麼自信,是不是又要升職了?……他驀地心慌,害怕起前些天跟石賢汝聚會的事了,萬一讓季部長知道怎辦?即使暫時不知道,早晚他也會知道。瞧他目前態勢多好,石賢汝之流根本與他不匹配嘛。

夏穀表情肅穆:“季部長,有個事我早就想向您報告,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是這樣,上個星期天,石賢汝把我拽他家去,幾個一塊聚了聚。他們叫酒一灌,有些話不夠光明磊落……”

剛說到此,季墨陽打斷:“知道知道。五個人聚會,小保姆燒菜。後來插進來個陳子雄。不瞞你說,當天晚上,你們五人中的一個,就打電話告訴我了。所以,你不必重複。這種事很正常,我還不理解嗎。你那天隻有一句話失實,說我辦公室櫥子裏擱一套鋪蓋,並以此推論我和愛人關係如何如何,過分。那兒隻有一條毛毯,是我中午小休用的。好啦好啦,我說了此事不必再提。我的習慣是:第一次,理解;第二次,諒解;第三次,三倍的還擊!你還有一次失誤的機會嘛,來日方長,我們彼此更了解啦不是?哈哈哈……下次他再請你,你給我照去不誤。同誌之間嘛,來而不往非禮也。說說笑笑,人之常情。誰也不必為此太緊張。很多事都是人為複雜。再說,你替石賢汝寫的總結材料,我也看到了,很不錯,比他筆頭子尖銳,讀了新風撲麵。以後,部裏的文字工作,我可要你多辛苦一下嘍。”

夏穀惶恐至極,滿麵羞慚。他一句也不敢解釋,還不敢檢討。他突然明白,任何事都休想瞞過季部長,他畢竟從當戰士起就在大院,一級級升上來,直至幹到部長,幾十年了,神經末梢鋪滿每個角落,大院裏每樣物體都與他息息相通。就是在忌恨他的人中間,也有一個兩個因怕他而偷偷地向他獻媚。自己是什麼東西,竟想同時偎在兩陣營城牆頭上,左右漁利。太傻啦,傻得不能再傻!人一傻就狂妄。應當牢牢忠於一個,死活都跟定一個,將自己無保留地交出去,好賴都是他了。以前不也是這樣打算的麼,怎麼一碰到誘惑就沉不住氣呢?這下砸了,連人格也丟了。在季部長心目中造成的損失,不知要什麼時候才能補回來。說不定,副處長也泡湯了。

“部長,我知道此事的嚴重性了。我絕不饒過自己這次失足,您今後看吧!”

夏穀很激動。季墨陽卻更加輕淡地道:“不必。人哪,還是聽其自然,想怎樣就怎樣的好。硬擰也擰不過來。當然,不是那性質的人,硬擰也擰不過去。至於陳子雄麼,我想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的什麼,純粹是失態。還到首長那裏告我刁狀。這種作法,傷己遠遠超出傷人,害我忙了幾天。唉,小夏呀,你還是蠻有才氣的,我感覺,你特別適合在軍區大院這種環境裏生活。你的長處證明了這一點,你的短處更證明這一點。哈哈哈。”季墨陽大笑前行。

兩人逶迤著走上高處,雄偉的城牆裏麵,軍區大院顯露出來:辦公樓、宿舍區、大操場、服務中心……一直連綿至天邊暮靄中。兩人靜靜看著不說話。在這距離,他們看不到任何一個具體的機關人,人都融入一團混沌裏,或者說融入大院氣勢裏。這片天下就是他們,雄偉城牆將與世相隔,他們世世代代凝聚於此,枕戈待旦,許多少年許多青年許多老年,一層層摞上去,幾乎碰到天辰星座。極遠處是鬧市,燈火隱隱,繁複喧囂,與這裏的寂靜恰成映照。因此這裏就有了種含蓄欲撲的意味。顯得沉鬱、蒼涼、孤傲、遺世而獨立。他們倆嗅到大院漫過來的氣息,如同兩顆岸上的水滴嗅著大海。夕陽貼在頭上,晚風在腳下卷動。

夏穀想,他們不會意識到有兩個人正在注視他們。

季墨陽說:“你看城牆上的光,跳得多厲害!夕陽照上去和朝陽照上去不一樣,雖然很相像,細看能看出不一樣。那些小草最知道區別。”夏穀說是的。

“這段城牆始於明朝洪武年間,清朝中葉又加固了一下,太平天國這裏是天朝大營,國民革命時北伐軍在此打過惡仗,後來又成為國民黨軍總部,現在是我們駐紮著……前年,一個朋友邀我脫軍裝,跟他一道辦企業。我說你那個企業有多大,他說三百多人,五百多萬資產。我一句話把他頂回去了。我說:你的企業太小,恐怕裝不下我,世上沒有比軍隊更大的企業了,三百萬人,每年資金幾百個億。我還是在大企業幹吧。”夏穀不禁恐懼了,說是的。

“再說,即使轉業又當如何?你看,軍區大院往西,就是省委大院,再過去是省政府大院,再往下是十幾個廳局院子,麵對市政府大院;東麵,以前沒有院子,現在搞成開發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圍了個大院,把屬於自己的土地都圍進去。再往東,工廠,公司,校園,哪個沒大院?就連街道辦事處,也有個院圍著,大小不管,性質一樣。你跳出軍區大院轉業到地方工作,還不是從一個大院走進另一個大院嗎?大大小小的院子,是我們國家基本形態。哦,那還在冒煙。”季墨陽指城牆裏頭一縷青煙叫夏穀看,“去過那地方沒有?那裏有一座機關專用的焚燒爐,就在司令部東圍牆邊上。每天,各部公務員把各部需要銷毀的文件材料,裝進大麻袋裏,蹬個小車送到那裏焚燒,有一個保密員專門負責監督,要燒得片紙不留。燒掉的,都是我們辛辛苦苦寫出來的東西,和下麵報上來的東西。每天一上班,那裏就冒煙。一直到機關人全下班了,那裏還餘煙未盡。”

“變質的才華啊……”夏穀大為動容,覺得自己無論如何夠不上與季部長對話的檔次,說出半句,就恭敬地沉默著。

“不知道你和石賢汝搞的材料,會不會也送那裏去……哦,他們那幾人,我越想越有意思。有一點很明顯:他們自己在部隊幹,他們老婆都出國了對吧?這叫一家兩製。他們屋裏不敢富麗堂皇但存款大大的,對吧?如果有一天,這裏變成香港,大陸變成台灣,我斷定他們仍然能生活得很好,什麼都不缺。他們雖然人在這裏,一隻腳早伸進下個世紀去了。叫做以備不測,中國怎麼變,他們都有好日子過。而我不行,我在軍隊這棵樹上吊得太死了,一輩子擺脫不掉。將來果真變成他們預料的那樣,我認命,我受窮,我孤家寡人好啦。無福戰死疆場,了不起暴斃路邊吧,還能把我怎樣?……”季墨陽眼睛濕潤,聲音沙啞,無限悲涼。

但是這情緒隻維持了幾秒鍾就被他控製住了。他看看手表,道:“走,跟我一塊去個地方,反正你也來了。”

夏穀不問去什麼地方,匆匆跟著季墨陽行走。兩人沿小徑穿出山林,踏上一條筆直的柏油馬路。這條路麵不寬,僅容一輛小車行駛,兩邊栽種整齊的水杉,一看就充滿軍人味兒。他們進入一座藏在山腹裏的、不甚豪華但很森嚴的門樓,向崗哨出示證件。夏穀暗驚,他從來沒到過此處,居然連季部長也要看證。季墨陽低聲告知:這是軍區內部一個接待處,專門接待上麵來的首長,你要記住這個地方,今後會再來的。

他們走進院子,在彎曲花徑上東繞西繞,季墨陽顯然熟悉這裏。盡頭處,有一幢小樓。他們推開大玻璃門,走了進去。

韓世勇政委坐在客廳內,邊上是石賢汝,他正在說什麼,激得韓世勇開懷大笑。看見季墨陽,韓世勇坐著伸手招呼,石賢汝卻連忙起身。季墨陽向韓世勇敬禮:“政委,我晚了幾步,還帶了個助手來。”

夏穀慌了一下,立刻恢複鎮靜。萬沒想到能在這裏碰上韓世勇和石賢汝。韓世勇見夏穀,豪邁地笑:“小夏嘛,我們一道出去的,老熟人啦。好好好,都坐。”

三人團團圍定韓世勇落座,接受指示。原來,軍區新華社那幫人,以韓世勇名義寫了個談新時期軍隊政治工作的文章,要在報刊上發,北京那裏的版麵都留下了。韓世勇對文章不滿意,召來季墨陽和石賢汝,要他倆連夜修改。他指示道:“要謙虛,要以商量的口吻,要和中央在這個問題上的立場保持一致……”季墨陽先取過文章翻看,石賢汝偎在他身後,從側麵協助似的看文章。兩人讀罷,季墨陽客氣地請石賢汝先說,石賢汝堅定地請季部長先說。季墨陽昂然道:“我的意見,這篇文章除了韓世勇三字可用,其餘的都不可用。”石賢汝接著道:“我同意季部長的意見。”

韓世勇滿意地點頭:“我也是這個意思。寧肯不發,也不能降低要求。你們就照我們剛才議的,先起個草,文章不能長,控製在兩千字以內。小夏做你們助手,什麼時候搞完什麼時候回去。我還有個會,不能和你們一道弄了。需要什麼,找我秘書,他在隔壁等候。”

韓世勇離去,季墨陽和石賢汝親密湊到一起,雙方都搶著說了幾句關切對方的話,然後坐定,你一句我一句,結構起文章來。從對各觀點的理解與溝通情況看,他倆就像一個人那樣默契,客廳裏溫情融融。夏穀拿筆坐旁邊擔任記錄,對季墨陽與石賢汝所表現出來的兄弟般醇情,和兩人珠聯璧合之妙,感到一陣陣心懼。他埋頭記錄他們的口述,漸漸地,他被文章所征服,他還從來沒有寫過這麼高質量的東西。於是,他就把自己像標點符號那樣捺到文章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