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下頭是什麼?”季墨陽問他。
夏穀看一眼本子:“省軍區寧子崗同誌調來當副主任。”
季墨陽斷然道:“你看錯了。他才不會幹副職呢,他要當就當主任。”
夏穀再看一眼,果然是自己看錯了,那個“副”字已圈掉。又說:“後麵還有,下半年軍區動蕩什麼的……”季墨陽手往下一劈,“動蕩這詞是我胡鬧了!隻能說是調整嘛。調整是大軍區常規動作,每隔一陣子時間,總要上幾個人下幾個人。韓政委此行,多少帶點搭班子的意思。嘿嘿,我又犯忌了,準確說我倆在犯忌,議論些不該我們議論的事。是不是?”
夏穀在“我倆”這句上用力點下頭。道:“我倆也是研究工作嘛。其實誰不關心自己前程呢。老實說,大家心裏都在想的事,往往沒人肯說它。”
“小夏你想想,誰肯在工作本裏寫自己的內心世界?萬一小本丟了呐?萬一叫不該看的人看見了呐?人家又不了解前因後果,又不了解事實背景,就容易產生誤解。這種事,隻有我幹得出來。我可不考慮這些。我想到什麼就寫什麼,心裏無鬼天地寬。我覺得,要是一天到晚提防別人的話——且不說提防得住麼,首先就把自己搞得挺累的。”
“部長,我發現你人十分光明磊落。我認為:如果有人看到小本子產生胡思亂想的話,那首先就是那人不夠正派。他自己心裏有鬼,精神猥瑣,那種人更應該受到蔑視。”夏穀憤然譴責著。待後來回到宿舍,夏穀獨自反芻今夜這一段小尷尬時,方才意識到他們兩人合作捏造了一個對頭,以使雙雙從尷尬中逃脫出來。一旦成功地逃脫出來了,感情上也更親近。
季墨陽說:“再往下念。”
夏穀看一眼小本子,發現後頭還有幾頁隨想,但自己剛才隻偷看到這裏。他便把小本子遞還季墨陽,笑道:“行啦部長,光這些就夠我消化一陣子的了,不僅是結論,更重要的是您看問題的立場和角度。我學到不少東西。嘿嘿嘿……”他猛然刹住笑,懷疑自己別不是笑過頭了,把挺妙的事情笑壞了。
季墨陽接過小本子,也不說什麼,仍放在沙發扶手上。兩人靜靜地啜茶,享受著片刻安寧。剛才太累了,因而此刻的安寧竟有偷來的感覺。
30
自從跟韓政委共事月餘之後,夏穀再看機關大院,目光大異往常。以往他生活在這院裏,好似陪別人過日子,自己這塊人疙瘩就像一份文件,不停地被遞來遞去的,落不定腳跟。機關幹部看見他,要想老半天才含含糊糊叫出姓來,“是……小夏吧?”至於名字,通常別指望人家還能記著。而這次從韓政委身邊歸來,夏穀覺得整座大院都在簇擁自己,好多機關幹部——也不管認得不認得打老遠就熱烈地喊“夏穀”或者“老夏”!感情先傾斜過來,身子再奔過來。人家多大膽,不管認識不認識先顯示一副爛熟爛熟的樣子再說。在這種情況下,夏穀天然地變得矜持了,淡淡應付人家的熱烈,強行壓製內心轟動。真沒想到自己在人們視野裏消失一段時間後,反而愈加新鮮愈加重要了。他明白這種光榮和增值,其實都應歸功於韓政委,那次工作組是一種規格,誰整個兒去了誰隻去了半截——全機關都如數家珍。經工作組出來,他想全機關都已得承認他不是“嫡係”也是個“精英”了,他從韓世勇身上蹭下老大一塊魅力安在自個身上,人家的親熱,也許是衝著這塊魅力而不是衝著他。夏穀回來後接到好幾個電話,都是部隊領導問候他,附帶著了解上頭情況。以往哪有這種性質的電話呀?如今他陪著韓政委在下頭走動一遭,竟也成了上頭。雖然夏穀對上頭隱秘知之不多,電話裏跟他們含含糊糊的,但在下頭領導聽來,他電話裏的每一句話都暗示某些深意,都遙遙地有所指認。他絕非不知情,僅僅是知情太多不能隨便說罷了。
夏穀發覺這很深刻:本是一無所知才欲言又止,然而欲言又止——在規格上就高多了,甚至害人家敬重自己一下。日子麼,雖還跟以前一樣稠稠的,魅力可全叫韓世勇勾兌出來了。
石賢汝給他來了個電話,約他星期日到寒舍小聚。小聚的意思就是搓一頓,但要是說“搓一頓”就如同下頭連排幹部請吃飯。說:寒舍小聚——聽起來就像個文件用語,念在口裏極有涵養。有這個詞在,吃什麼已不大重要了,感情先飽足起來。
當時因有人在邊上站著,夏穀臉上淡淡的,內心可好一陣感慨。將近兩年了,這院裏終於有人請他上家裏吃飯去。還不是一般的人,是石賢汝。石賢汝絕對是具備大塊縱深感的人物,橫看成嶺側成峰。他上下有人,前後也有人。不光有人就算了,更微妙的是他“有人”的方式不同。他好像從不依賴人家而是人家依賴他,無論職務比他高或者比他低的幹部都愛主動朝他身邊靠,紆尊降貴地想從他那裏打聽點信息或者建議,爭先恐後地將他視為自己的密友,言談中常把他不慎掉出來,“我跟老石說過了,此事不能這麼看,他非常同意我的意見……”等等。因此石賢汝早不再是他自己了,石賢汝意味著一個人團兒。那人團兒則稱得上是軍區的業餘常委班子。
寒舍小聚——意味著夏穀也將進入這個著名的人團兒。而且不是自己硬拱進去的,是架不住人家請,才去聚一聚的。
星期日天沒亮夏穀就叫一陣沒來由的興奮紮醒了,看看表,竟比平日還早醒了半小時。他暗暗批評自己太沉不住氣,一頓飯就把人興奮成這樣。他想把自己按回夢裏去,然而於朦朧之間,石賢汝已壟斷了心頭,率領著幾個才氣盎然的機關幹部,觥籌交錯,妙語如珠,口若懸河,爭相擲出累累消息、觀點、構想……那場麵弄得夏穀心癢難煞,便拽過一本書亂翻。書名叫《你是一顆種子》,談才華的培養與發揮,屬於青年思想文化叢書中的一輯,作者叫:吳意,韓思。聽著是兩人,其實這倆名兒都是石賢汝一人的筆名,這本書兒是他一人寫的。夏穀特意從辦公室找來看看,為著要使自己和石賢汝的小聚有很高的質量,便想偷偷地提前鑽到石的心窩裏去,向石的性格與才華靠攏,搶在他透視自己之前先將他爛熟於心。
夏穀早聽說石賢汝共有三個筆名。他在寫一些大呼隆文章時署名:吳意、韓思,讓人聽起來像一個規格很高的寫作班子,滿滿的正襟危坐之氣,任何一個讀者麵對此書都如同麵對一級黨組織,而且稿費分攤到兩個名下大概也少繳稅——夏穀替他想。石賢汝的第二個筆名叫:石磊。他在報刊上發表詩文一類作品時專用此名,這名兒意境中有一大堆石頭,透出於剛強樸實之上再摞上剛強樸實的意思,念在口裏鼓鼓囊囊的,逼人印象深刻。石賢汝的第三個筆名叫:賢汝——也即把姓名的一大半剖下來再做一個筆名。這是他寫思想評論文章專用名,這名兒須慢慢念在口裏才出味道。你聽賢——汝。“賢”字應做動詞解,“汝”就是“你”的意思,他要使你智慧起來哩。此名在軍區小報的“警鍾聲”、“一事一議”、“編後贅語”等欄目中出現頻率最高。其實,石賢汝還有第四個筆名,那就是根本不署名。在他起草各種各樣文件時,就不能署名。但他的思想言辭文筆,代表著軍區的意思仍將層層印發下去。說實在話,石賢汝三個筆名加一塊也不如這個不署名的筆名更加精粹更加重要,不見名目才是大器之所藏。石賢汝是軍區當代頂著天的大筆杆子,機關小筆杆們說起他來恨不能將之嚼碎掉。
夏穀跳著翻看《你是一顆種子》,覺得文氣平平麼,推理也十分可疑,估計自己能比石賢汝寫得更精彩。他順手掐下一段來,稍稍打擊了一下石的立意,隨即替他可惜。再掐下一段,調侃著石的謬誤,竟有點愉快了。他從中認出了石居然也有著和自己相似的毛病。即,文章中有許多知識卻沒有什麼智慧,心裏頭滿是熱情,文句上卻故意冷至冰點,愛把名言打散嘍變成自己的話說出去,寫著寫著竟然真當做是自己的東西忘情地發揮起來了……夏穀撂開《你是一顆種子》,對今日的寒舍小聚已充滿自信。甚至想,一會該到辦公室呆著去,等他們都到齊了來電話催,我就說我正在忙一份材料,不小心忙晚了,對不起噢馬上來……他吱吱溜溜地哼著一支小曲,起身,將自己關進衛生間,仔細地洗漱頭麵以至每一顆指甲。
夏穀登上29號樓一單元五層。這是一幢標準的團職幹部樓,每套三室一廳,生活設施齊全。一進樓道裏,住家的氣味就很濃,腳下油膩膩的,每個轉彎處都擠著自行車。夏穀初進來時還有點不解,因按照石賢汝的職務資曆分析,他怎麼也能住一套二樓或者三樓的單元房吧,而他卻住到五樓也即最高一層去了。夏穀這疑問,隨著在樓道裏越往上走也就越發明白。樓頂上是最安靜境地,住五樓隻在腳下有人,頭上卻是大塊天空。五樓和四樓隻差那麼一點,感覺上就把人間塵囂撇腳下了。五樓是樹尖上的鳥巢,石賢汝喜歡獨自臥伏在高處,一般人輕易打擾不到他。
夏穀正欲敲門,一眼看見一大串鑰匙就插在門鎖上。猛想起在韓政委工作組時,石賢汝說過他討厭鎖門,他隻要人在機關就從來不鎖門,不但夜裏睡覺不鎖門,就連上班時也經常不鎖門。誰要來找他,一推門就可以進去。夏穀試著推下門,一觸門就開了,頓時他心裏好佩服,石老兄處世就是瀟灑,無論醒著還是睡著,都不屑於防人。大約是嫌防人本身就挺累人,防人本身就說明你自己懦弱——夏穀替他想。
“石科長在麼?我是小夏呀。”夏穀雙腳仍然站在門邊上,探身朝空蕩蕩的屋裏笑叫著。
裏間屋傳出聲音:“夏穀,快進來快進來。”
“我已經進來嘍。你鑰匙就插在門上。”
石賢汝從裏屋迎出來,身著一套月白色真絲睡衣,光著腳踩在地板上,右手還握著一管筆,親切地看著夏穀笑:“久違久違,到底算把你請來了……”
夏穀也笑個不住。與石賢汝分手也不過三天麼,竟如同離別好久似的,盡想。以至於看見石賢汝時,竟恍如與情人相見,半喜半窘地。他故做尷尬道:“本想過了11點鍾再上門的,可我獨個兒在屋裏呆著無聊透了,盡犯傻。所以也顧不上什麼禮節,早早地就投奔你老兄來啦!……”夏穀剛進門時就看見牆上掛個大鬧鍾,時間才8點半,任何人進門來最先看到的就是它。他真有點不安了,暗想石賢汝別是個惜時如金的人吧,那大鍾迎頭掛著必有深意。
“小夏你說話就是繞!告訴你吧,我也是個單身漢,老婆出國半年多了。你來早了怕什麼?要是你昨天晚上就來,我還更高興哩,咱們通宵長談,瘋狂它一下。喲,看我這樣子,衣冠不整,殘兵敗將,反正你不會計較。快請,請,隨便坐噢。”
由於石賢汝沒穿軍裝,登時就顯老:禿頂,麵部鬆弛,骨瘦嶙峋,腰背微駝,形與意兩方麵都如同一個遺世孤立的老人。他這副身架子過去叫軍裝裹著軍帽蓋著,銀徽金銜再一點綴,便絲毫不見老,反而隻見成熟。再加上他言語的魅力氣質的魅力,怎麼看都該是年輕的高級領導而不是個超齡的報社科長。現在將包裝都褪盡,人就越發往老裏去,加上這身睡衣,石賢汝儼然是石賢汝的父親。
石賢汝拽著夏穀往屋裏走,道:“在我這兒你一切可以隨便。想不想光腳?要是想你就脫鞋,光腳才舒服哪!”石賢汝站住指著夏穀腳。夏穀慌忙謝絕邀請:“不了不了。”石賢汝又拽他繼續走,道:“我一寫東西就愛光腳,肉體直接跟地麵接觸,在屋裏走來走去的,涼絲絲的地氣兒透過腳心鑽上來,心裏始終保持興奮狀態。”
夏穀哎呀一聲驚道:“你在忙材料哇,我來早了來早了……”
石賢汝非常抱歉的樣兒道:“一篇小東西,我隨便說說的。這樣吧小夏,你給我l0分鍾行麼?最多15分鍾,我先把它劃拉出來。你在客廳坐坐,煙茶都是現成的,你自己先招待自己一下。行不行?”
夏穀好感動,明明是自己來早了失禮,人家卻請求他寬容10到15分鍾。他因感動得過頭而焦急了,脫口道:“老石你要是真把我當朋友,就把我撂這兒別管,忙你的去。我到這就算是到家啦。咱們都天然隨意地呆著吧,不是說了嘛:兒童是人類的父親,真情無忌。這意思妙極。”
石賢汝叫聲好,追問這話是誰說的。
“吳意和韓思兩同誌說的,見《你是一顆種子》第134頁。”
“嗬嗬嗬……我倒忘了它。”石賢汝欣慰不已,道:“你是第一次上我這來,我總怕你不適應。有你這句話在,我就放心了。你坐,我馬上進入情況。”說完,跟夏穀告別似的握下手,赤足奔進書房。
“有你這句話在,”似乎名言已是夏穀的了。在《你是一顆種子》中,冷不丁兒就能翻見些含蓄雋永的警句,兒童是人類的父親——就是其一。這些精彩的句子嵌在文章裏,幾乎將文章戳破般地昂然翹立著,極醒目!很久以後,夏穀才在一本大書裏又看見它,“兒童是人類的父親”是英國詩人華茲華斯寫下的一句詩。他終於發現了它的出處。當時,他無限欣慰:搞半天不是石賢汝的嘛。
31
客廳內就剩下夏穀自己,他仍矜持著,狀如站在主席台上並被眾人注視,他先向四下裏視察幾眼,再有模有樣地在一隻沙發上坐下來。待身子落到實處,確信石賢汝在那屋裏看不見自己了,才解放身心,攤開四肢。長籲一氣之後,瞬即感到無盡悵惘。
石賢汝忙得多豪邁啊,已忙到了軍區領導人那份上。肯定他又是通宵未眠。忙,是被方方麵麵所需要的證明。自己呐,閑得多空虛!卡在這兒不裏不外的,一大早就投奔人家飯桌來——也不知老石理解沒有,自己實際上不是投奔飯桌而是投奔友情來的。不管理解不理解反正尷尬已經落下了。何時自己也能像他這樣忙一忙啊。即使沒福氣天天忙,隻要能忙上三兩天把人忙興奮起來再賦閑也好啊。此刻逼著做閑人,看人家忙,看人家被方方麵麵需要而自己瘤子般多餘,真他媽的痛苦。還好沒硬裝成忙碌的樣兒,窩進辦公室等人家電話請。冒充肯定也冒充不像,學不來石賢汝那種忙得天然渾成、且又滴水不漏的氣派。
夏穀挪個座兒,拾起本刊物擋著臉,目光彎曲著繞過門檻注視內屋裏的石賢汝,一寸一寸地研讀著他。
石賢汝歪在一張老式躺椅上,慢悠悠地晃,大約閉著眼。手執一柄女士用的發刷一下下梳自己的禿頂,大約那能刺激腦皮血脈踴躍。稍頃,石賢汝起身,在屋裏來回踱步。再細看又不是踱步,是在重重圍困之中尋覓嶄新觀點或者提煉什麼提法。屋內的桌上地上都鋪滿各式各樣大紅標題的文件材料,那材料一看版式字樣,就知道是各集團軍或者各省軍區報上來的。每份材料又都是由許多份師團一級的材料熔煉而成,每份師團一級的材料又都是由下頭一群夏穀般的小手筆嘔心瀝血撰成。它們一級一級地濃縮提煉上報,像紅軍長征一樣越過無數關卡險境,終於抵達軍區,被貼上呈閱件的封皮,被劉達或者韓世勇圈閱或者批閱。現在竟又鋪到石賢汝這樣的大手筆腳下,則意味著,這滿屋的文件其實又重新被趕回出發地了,再度成為原始材料,僅供他參考綜合,去粗取精去偽存真,用更加戰略性的觀點把它們統率起來,撰成一篇代表軍區意旨的文件。
石賢汝竟說是“一篇小東西”。
夏穀猜到石賢汝肩負的重任了:必然是韓世勇工作組這次下去的結晶——總結材料;必然是韓世勇在回軍區的路上獨自交待給石賢汝的任務。夏穀想起在工作組最後一次碰頭會上,韓世勇當著全體人麵說過:“回去後,宋副部長吳副部長負責起草總結材料,小石你協助一下。”但現在看來,石賢汝獨攬了這份重要文件,而宋副部長和吳副部長才是“協助一下”。
石賢汝叫一個念頭激得猛然撲到桌跟前,不坐,一腳踏椅麵上一腳獨立,匆匆寫下幾個字。然後欲罷不能地凝定片刻,輕輕放下筆,走到外屋來。笑道:“不行不行,屋裏有人,我進入不了狀態。”
夏穀頗為理解,道:“可不是麼,我也常常這樣,一寫東西就怕邊上有人,我倆的毛病都是工作起來太投入了。老石你先忙,我出去走走,過兩小時準再來。”
石賢汝笑眯眯審問似的:“撇下我想、想溜?不成!你已經陷進來了,非拉我一把不可。說實話吧,我腦子已經木、木了,你腦子還是新鮮的,無論如何要借你腦子使使。”說著,拉起夏穀膀子往屋裏拽。
夏穀幸福地嚷:“這怎麼行?你這兒的材料都是絕密的,我看都不該看啊!……”
兩人拖拖拽拽進入內屋。石賢汝仍坐進躺椅,但支起頸子再不前後搖晃了。夏穀則在滿地軍師一級的材料中走來走去,這意境天高地遠俯視萬軍。他走得極慢,把每一步都剖成兩三步,邊走邊聽石賢汝彙報整個文件的框架,用吃進肚裏的表情不時點下頭,盡量不表態。待石賢汝說畢,他還沉著地憋了半分多鍾不出聲。之後才驀然開口,先盛讚幾句石賢汝的構思,緊接著將自己念頭傾瀉而出。由於他也跟工作組走了一路,諸種情況都了解,石賢汝稍一提及,各種問題就自動在心頭化開。他表述自己觀點時言語清晰,簡練到無可再簡練的地步,這種簡練透著對對方的理解力的信任。他緊緊圍繞著將石賢汝絆住的那些難點展開分析,一層層剝進去,一層層設問與反問,他的思維力此刻如錐子般地尖銳,鐵都擋他不住,連自己都禁不住佩服自己。他看見石賢汝僵在椅子上傾聽,呼吸深且促,顯然自己的話語把他血液都帶動了……最後,他意猶未盡,但逼著自己謙虛道:“胡亂說說,僅供你參考。”
石賢汝拍著大腿恨道:“這些觀點本來就擱我腦子裏嘛,怎麼我就沒想到呢?……”
意思似乎是自己腦子裏的東西不慎被人摘走了。
夏穀將那話理解為一句極妙的讚揚,頸子一縮,害羞地笑了:“其實老石你已經把材料的路子打開了,我隻不過順著你的路子往前多走了小半步而已。就是沒我,你悶著悶著,突然間也會茅塞頓開。我敢肯定!”
石賢汝沉吟:“現在有兩個選擇:一是小修小補;一是推翻重搞。你看?”
“有時候哇,小修小補比推翻重搞還要累人。”
石賢汝又將大腿響亮地一拍:“那就隻有一個選擇了,重搞,一氣嗬成!小夏你坐到桌跟前去,我說你記。第一個大部分:概況,全軍區一年來基本脈絡,內中扣緊它三個意思。一是軍委19號文件精神對工作組此行的指導價值,突出我們的認識境界;二是工作組的任務和時機,強調抓重心中的重心;三是對經常性事物的超前性,大膽先行一步,關鍵是看人有沒有認清事物的必然,發揮主觀能動,敢於超前。概況尾部,加一段思考,不要用我們的話說,要用下麵人的口氣說出來。如:某某軍宋政委的話可以和某某師劉師長的話捏一塊,作為例子說出來。第二個大部分:當前的重心是什麼,怎樣抓?文字上應這樣體現……”
夏穀撲在紙上刷刷記。他發現石賢汝一句句說出來的,已不再是自己剛才提供給他的觀點的簡單再現,而是經過一番熔煉之後,沉甸甸重新出爐的合金般語句了。隻消將它們念在口裏過一過,便頓覺自己很有身份,很有全局觀,很樸實很精當,很含蓄很大氣;而且每一句都很必然地牽著下一句,寫事則直撲事物精髓,狀物則極富場麵感,一個定義便舉高了一項工作的意義,一個結論便如一聲口令似的使文氣大振;石賢汝敘述時竟沒有一句口吃之處,也許是忘了口吃也許是顧不上。說到繁複熱鬧處,他連意態方麵也酷似韓世勇在做報告,行文口氣也正是韓世勇所喜愛的那種風格。一段終了,擱韓世勇身上本應該戛然而止,並嗬嗬大笑一下的地方,石賢汝也是戛然而止,再靜場片刻道“方才……”圓滿地過渡到下一段。這“方才”二字雖不是“嗬嗬”,實際上也已浸透笑意。
夏穀還發現石賢汝這兒的稿紙也和機關裏的不一樣。機關裏的常用稿紙是明格兒,又光又薄,一頁寫畢下一頁已留下字印兒。石賢汝所用的卻是某種特殊的辦公紙,每一頁都厚厚的,且又十分柔韌白淨,像皮革那樣帶勁。一筆下去,紙兒竟如活物般地有感覺,就像在女士皮膚上寫字,香嫩油滑,無論筆頭怎麼下勁,紙麵自動把字印兒撫淨,重新變得平展展了。用這紙撰寫的材料,就是讓萬人傳閱大約也傳閱不壞。夏穀一顆身心完全臥在這紙上了,愛得不行,直覺得在這樣的紙上無論寫什麼都是享受。
石賢汝口述畢,整個人看上去也年輕了許多。他望定空中,判斷道:“行了!”
“這隻是個架子,你不再梳理一下麼?”
“在我腦子裏已經定型了,我一個晚上就能拉文稿。現在——不幹了!”
石賢汝跳起來收拾地上的文件材料,一疊疊摞到一塊抱懷裏。口吻中滿是憂傷:“小夏你看看,下麵這些人,怎麼這麼能寫材料呢?動不動就一摞摞地報上來,毫無新意,說文字垃圾貶他們了,說是經驗材料實在也夠不上,有的連格式都不通。唉,專會搞一大堆無效勞動,重複行為。我理解,他們也是叫上麵逼出來的。”
夏穀連連稱是。他在下麵時一年當中也不知要參與搞多少這樣的材料,能被領導選中搞材料說明你還是機關裏的佼佼者呢。他深知搞這些材料多麼嘔心瀝血。缺乏新鮮事例,缺乏新鮮觀點,缺乏新鮮詞彙……就因為樣樣缺乏所以才更要人嘔心瀝血。心血淌到石賢汝這兒,隻供他鋪地上溜那麼幾眼,相互攏一攏就回爐了,煉成石賢汝式的文件。看來,假如不調到軍區,他在下頭充其量隻是個能幹的材料簍子。他和石賢汝最大的差別在於:他隻知道寫經驗材料,而石賢汝卻是在寫方針政策。他不幹經驗材料不行,石賢汝不幹方針政策竟也不行。
命唄,不是?
還好自己已身在這個級別了,舊日俱往矣。
夏穀很智慧地笑笑:“老石嗬,整個美軍隻能擱下一個巴頓將軍。”意思是,整個軍區也隻擺下一個你。
“此話萬分精彩!整個美軍隻能擱下一個巴頓。誰說的?挺耳熟。”
“老石,我發現你有很多精彩思想,但是說完就忘記了,倒便宜了我們。誰說的,還不是吳意韓思在《才與誌》那篇雜文裏說的嗎!你看你,想起來沒?”
石賢汝笑了:“老嘍,記憶力崩潰嘍。”
“我看你是善於忘卻,以便記住更重要的東西。”
石賢汝跺足喜道:“小夏,我早看出來,你這人不同凡響。有怪才,很值得研究。和你相處一陣,別人的精神活力也會被你激發起來。季墨陽有眼光,把你調到他部裏,還要提你當副處長……”見夏穀吃驚的樣子,石賢汝口吻持重,“怎麼,你好像不知道情況?”
“我確實一點也不知道。”
石賢汝沉思了。他默默走進客廳,燃起一支煙,示意夏穀坐下,半晌無語。夏穀乍聞那個消息,激動得差點裂掉,但他不敢追問,因石賢汝正在那樣深入地思考,他隻有等待。
“他媽的!這季墨陽真有一套。”石賢汝驀然罵道。接著望定夏穀,冷笑了,“既然你說不知道——我也不管你是真不知道還是假不知道,反正我都告訴你。機關最近要動一批人,你們部,季墨陽報了你當副處長,按你的軍齡資曆,副處長絕對是超前了。‘上麵’議了一下,打回去讓你們部重新考慮。你們部,也就是季墨陽怎麼應付的?誰也想不到,他又把你第二次報上來,說當副處長不合適,那就提名你當處長!而現任副處長陳子雄呢,他仍然壓著不提,你看他厲害不厲害?……最後,兩方麵協調了一下,還是報你當副處長,主持工作。季墨陽對你如此厚愛,如此重用,你居然一點也不知道!他居然一點也不告訴你!放在任何一個部長身上,早就暗示給要被提拔的人了,以慰其情以收其心哪。季墨陽不那麼幹,為什麼不那麼幹?難道是不屑於此?……嘿嘿嘿,哪像個部長,活像個參謀總長,其誌不小。”
夏穀在石賢汝的冷笑中駭然無語。以往的靈巧啊機智啊統統遺失,一臉窘迫,傻嘰嘰樣兒,他因找不著分寸感也就找不著該說的話。呆到後來,他也下決心就這麼發呆下去。
事後他反芻這一段心態時,發現自己應該狂喜才是呀,發現石賢汝並不是恨自己當處長——他檔次沒這麼低,他是在恨季墨陽竟然如此提拔人才,並且不屑於將提拔的消息暗示給被提拔的人。嗬,僅此,就足以使人生出偌大恨意。
32
石賢汝愴然坐下,撫一把稀疏的頭發:“我這人,粗粗一看,比季墨陽起碼大10歲吧?”
夏穀囁嚅片刻,突然喜道:“別看你外表模樣比實際年齡大,但你是屬於這種性質的人:20歲時看上去像40歲了,到了60歲時看上去還像40歲。書上說叫‘超前拖後’,擁有一種很長的、氣質性的年齡段。老石你就屬於這種人。”
石賢汝感激地點頭道:“我算被你看透了。不過,我還是喜歡實事求是。我今年39,比季墨陽還小一歲呢。你沒想到吧?”
“真的?”夏穀驚歎。
“準確說比他小兩歲呢。他是1952年元月出生的,我是1953年12月底出生的。檔案上看隻差一歲,實際上差23個月還多幾天。連幹部部門也忽略了這個問題。貌似一歲,其實是兩歲。”
“唉,生在年頭上人,在如今死掐年齡的年代裏,比較容易討便宜。”
“季墨陽年齡雖比我大,但他是正師,擱那個位置上就是年輕幹部。我位居正團,這年齡在這個位置上就偏老嘍。而且,‘老’——這個概念很頑強嗬,人家一旦有了你太老的印象,就再難改,你就被人家這印象吃掉了。不管後來提你當什麼,人家看你還是嫌老。”
“老石,我有個感覺……”
石賢汝打斷他:“聽聽,老字當頭!是不是?普遍習慣嘛,群體無意識嘛。”他大度地笑笑,直擺手,“我開個玩笑,你接著說。”
夏穀被他一驚,猛悟到:原來石賢汝那麼討厭人家喊他老石,而自己在一個月來愚蠢地喊了他不下於一萬次老石,都喊成慣性了。這叫他忍受了多少屈辱呀,虧他有涵養,處之如靜水。而韓政委怎麼喊他的?小石麼,多親切……夏穀想說的話已經忘掉了,整個人處於失態狀態,無可挽回地呆。石賢汝忍不住提醒他:“你方才說有個感覺。”夏穀才得救,思維立刻靈動,順順溜溜地往下說:“賢汝啊,我有個強烈感覺。”看石賢汝表情。
這稱呼是個冒險。石賢汝仍從容著,顯見是消受了。
“我到軍區至今,最佩服的就是你。你的素質、能力、關係、境界,諸條件,當個二級部領導甚至當個大部領導都足夠了。所欠者,不就是一紙命令唄。那算什麼,該有的早晚都會有。你就比如存在銀行裏,到時候一取存款,不但一文不少,還得添上利息一道給你。萬一,”夏穀深刻地沉吟了,字斟句酌,“非要說有什麼因素妨礙你提拔的話,我倒是有這麼個多餘的憂慮,假如你比一個部長強出太多,反而當不上部長。事情就這麼荒唐。”
“後一句話有水平。別說你,一般部長都講不出來。”石賢汝長歎息,深情地望著夏穀,“你今年多大了?”
“快三十了。”
“唔,這年齡在機關很關鍵,上了團職,就是快車道。有對象沒有?啊,我不該問人隱私。”
夏穀一陣小感動,看人家賢汝的語言方式,多精致。問了又自責不該問,便連不該問的意思也一並問出來。“季部長給我介紹了一個,不算對象,一般認識認識,她叫劉亦冰。”
石賢汝仰天大笑,半晌,才以竭力忍受笑意的樣兒停下:“天爺喲,我又要說句不該說的話了,這不是拿你去上供麼?”
夏穀覺得:石賢汝肯定知道自己對象的背景了,否則不會那麼激烈地表態。他說:“我絕不是看在她是劉司令的女兒份上,我是看她本人還可以。”
“當然當然。你肯定是這麼想的。但你知道不知道,小劉和季墨陽之間,”石賢汝欲言又止,樣子很含蓄地說,“一直蠻純潔的……”
“他們倆有感情?”夏穀麵色劇變,緊張思索著,“像,像。真是不能想,越想越像。”
“那麼,你夾在其中算什麼角色?”
夏穀憤然道:“如果這情況成立——部長就是在汙辱我了。也汙辱了劉亦冰同誌。”
石賢汝默然無語,大口吸煙,過了很久才說:“不管部長還是司令,都是人唄。人的感情是很複雜的東西。我們還是多多理解他們吧。我剛才那意思,絕不是針對季墨陽,他愛誰關我什麼事?我是站在你的立場上看問題。我覺得,你完全可以找到比劉亦冰更美好的女子。拿你的發展情況看,越晚成家越有利。軍區裏好女子多的是。終生大事,總該慎之又慎吧。叫我,就把成家立業這四個字倒過來:立業成家。立業在前,成家在後。再者,季部長把你介紹給小劉,是為你還是為他自己?這你也要詳察。”
“謝謝你告訴我這個情況,可以說是把我從泥坑裏拉上來了。現在我明白了,季部長拿我當一根棍子,把愛他的人捅開,這裏受傷害最大恐怕不是我,而是劉亦冰。嘿嘿,”夏穀眼睛潮濕了,笑著,“以前我還覺得劉亦冰不怎麼樣,現在,我忽然覺得她非常可愛。幹脆,我就接受我們部長一番美意,和劉亦冰愛下去。”
“小夏你別衝動。”
“一點也不衝動。賢汝你分析分析,季部長究竟是不愛劉亦冰,還是不敢愛劉亦冰?”
石賢汝愕然半晌,猛一拍腿:“小夏你不同凡響!”
夏穀悲痛地:“我也是堂堂男子漢嗬,我愛誰就絕不縮手縮腳,偏愛出個樣來,叫部長大人瞧瞧。看他失落不失落。他這樣待人家劉亦冰夠不道德了,換我試試。”說畢,他憤憤歪過頭,用爐火也似的目光盯著牆角。
石賢汝敬佩得唏噓不止,仰天長歎:“夏穀噢夏穀,我才認識了你!雖然季墨陽要提你當處長,可你在原則問題方麵上仍然看得太清楚了。該感激的地方你感激他但拒絕籠絡,該堅持人格的地方你絲毫不讓,你百分之百是自己,誰也休想歪曲你。我要十年前就認你做朋友該多好啊,也能向你多學著點啊!……”
石賢汝說自己受不得感動,一感動話就多,而話一多就容易出婁子。說自己這些年來因挫折太多就老想糊塗點,但曆史終究會逼得人清醒過來。說在整個大院內,誰也不比他更了解季墨陽其人,已經記不得多少次,季墨陽讓他大吃一驚。這個人太可怕!雖然“可怕”這個詞有點駭人聽聞,但他實在想不出什麼更貼切的詞了。一般形容詞,你罩不住他。
33
小夏你年輕,你自己都不知道這有多要緊!你聽老朽一句話吧:再年輕,一天也別浪丟嗬。
我跟別人不同。我25歲以前,就把自己當成50歲的人看了,這才有緊迫感。那時我每天都頂兩天用。唉,稍稍一說你肯定懂是什麼意思,我最初看到你時就猜到你也有過類似的奮鬥經曆,憑氣味我們就能溝通。大凡苦過來的人,往往臉上沒苦相,反而從容,眼裏卻有股韌勁。你我不像季墨陽之流,成天做深刻狀,不是計劃內的笑,就輕易不笑。比如平均兩天睡一次覺,你有過沒有?……有!放下自己的東西不寫,一筆一畫地替那些瞎參謀爛幹事抄狗屁材料,沒把感覺抄壞,算咱們幸運。你有過沒有?……有!半夜蒙在被窩裏偷偷掉淚,一肚子委屈無處訴說,天一亮還第一個起來奮鬥,你有過沒有?……有!提一口袋醃肉上領導家去,竟被一本正經地攆出來,這印象領導幾年消除不掉,你有過沒有?……有!小30的人了,見到女人還失態,動不動自慚形穢,回到屋裏才後悔:“剛才我該這樣說呀,怎會笨到那地步呢?”事後才想出一句妙語,念著它恨得不行。需要狀態時偏偏沒狀態。這種遭遇你有過沒有?……你不必出聲,我理解。
所以呀,我們的質量是從屈辱中煉出來的。苦算什麼?苦比起屈辱來——根本不能比!方才我說一天當做兩天用,現在看講得不準確。我們是從一天中榨出兩天來,拿生命換時間換進步。胃潰瘍,心律失常,神經衰弱,貧血……都習慣了不是?全靠意誌頂著。
但是小夏呀,有一項你肯定沒經曆過。那就是被平生最好的朋友背叛,痛苦得差點神經失常。嘿嘿嘿,現在我可以輕鬆地笑了,因為我熬過來了,沒垮,反而更強大。我還總結出一條心得:沒被人背叛過,就不懂得什麼叫人!嘿嘿嘿,可能粗糙點,但徹底是自己的心血結晶。你也別問我此人是誰,我發誓一輩子不說出他名字。寧可人負我,我不負人。今天激動了,多說幾句,溫故而知新。我隻說其事,不說其人。我從來對事不對人。你聽著隻當沒聽,出門就忘掉。你不是說要善於遺忘麼,大氣呀。幾個人敢這麼說?
那時候我還在軍區警衛營當班長,還是戰士支委哪,蠻突出的。一天,連長請我去,說有個受過處分的兵你要不要?說你要是不敢要,別的班就更不會要了,他們就是要我也不放心。我問這兵本人什麼態度。連長笑,說他本人堅決要求養豬,一直養到退伍時為止,他好像跟人呆著呆垮了,想單獨跟豬相處。我當即表態:就衝他這句話,我要他了!
他來了,樣子要多可憐有多可憐,又瘦又黑,渾身發臭,說著說著就蹲地上了,你稍使把勁就能將他踩泥裏去。我說你哭什麼哪?他說我沒哭,我肚子疼一天了。我說找衛生員拿藥去。他說不吃藥,叫它疼吧,疼一會就會好。小夏你說這種人能不叫我喜歡麼?但我仍然氣勢洶洶,走過去一把就拎他起來了,趕他上我床睡下。我把我床讓給他,鋪蓋卷讓給他,洗漱用品讓給他——都是成套的,基本全新。然後親自去給他安排病號飯……唉,這些細節我還以為早忘了,怎麼說著說著又記起來了?當年我做這些事,不瞞你說還有點幸福感呐,學雷鋒救世救人呐,多幼稚。從此後,他敬我像天神一般,叫他幹什麼就幹什麼,苦累髒臭全沒感覺。我倒有點看不下了,說某某,你也該有幾分人氣呀!……他當年就這麼窩囊。
後來,直屬隊辦新聞骨幹訓練班。戰爭年代我們最重視槍,和平時期我們最重視什麼?對了,重視筆,你一點就透。文件材料頭版頭條,各級都死盯不放。一代人才就這樣練出來的。開頭也不知道誰能寫,大撒網,高中以上的都網進去。我和他,打背包上路了。在訓練班,我倆聯名寫稿,一個月裏發了17篇,命中14篇。其中,軍報三篇!你知道這多不得了,我倆就等於一個建製團一年的上稿數,還不把別人震翻了?胖科長說,十幾年沒出秀才了,一出竟出一對!……到訓練班結束時,我倆一人記一個三等功,而且我從胖科長話裏聽出來:我倆都要被提幹。我把消息告訴他,他怎麼說的,至今我記憶猶新。“報社隻有一個名額,你去吧。我還回連隊幹。耍筆杆子沒什麼出息。”你聽聽,此話多陰暗。第一,他怎麼曉得報社要調人,而且隻調一個人?我完全蒙在鼓裏;第二,他這話明明在試探我,看我是不是要和他爭奪報社這個名額;第三,我憑什麼要你讓啊?你何必搶先做出高姿態呢?萬一我真進了報社,外麵輿論豈不說是你讓給我的?……當時我多麼希望是自己多心啊,希望是我錯了而不是他。可惜,我不幸言中。當天晚上就有流言出來了,說我倆合作的稿子其實都是以他為主,我隻是掛個名而已,還硬把名掛在他前頭,等等,簡直天方夜譚。小夏你從我今天文筆功力看,此話成立麼?可笑不可笑?幼稚不幼稚?庸俗透頂!當時我多麼希望流言與他無關啊,可我又錯了,確實是他。因為我倆合作過程中一些細節,隻有他知我知,別人編不出來。小夏呀,送你一句甘苦之言:今後不到萬不得已,別和任何人合作。一時可能合作得好,但終究要付出代價!精神產品拒絕合作。再說,一個人弱小時才喜歡抱團,一旦成勢,立馬不容。這是鐵的規律。
我猶豫了好久,才去找胖科長解釋一下。目的是讓外界了解我。現在想來那時我也過於幼稚,解釋什麼?有什麼好解釋的?有解釋的精力幹嗎不去用在工作上?還是不能承受屈辱嘛。要在今天,別說屈辱,就是蹂躪我也笑笑地咽下去了,小小不然,傷不到我。我跟胖科長說:我相信領導,我不和任何人爭,我天生不是爭權奪利的人,你們一切從工作出發好了,看誰合適就調誰。至於稿子是誰寫的,我都不好意思提!哪有自吹自擂的。我隻說,來日方長,以後你們會從我文章裏得出結論,冒充一時不能冒充一世吧。你聽……我的態度即使從今天觀點看也是對的,有原則性也有辯證法。做人嘛,一要有勇氣二要有分寸,我誰也不傷害。我就是我。在是非問題上我20歲時就定型了,缺點就是說話時還硬一點。這種硬,恰恰是嫩的表現。甚至是太純潔的表現。太理想主義的表現。
流言為什麼不攻自破呢?因為,不到10天就下了命令,將我調報社工作。一下子涇渭分明,賢愚立斷。又有人擁上來跟我說,“我們現在才明白,以前合作的稿子是以你為主嗬”等等之類,可悅耳啦。我仍然堅持是合作。我不附和他們。現在跟我說這些話的人,不就是幾天前跟他說那些話的人嗎?終於,他跑來向我檢討了——形勢所迫,不檢討不行啊。他承認找過胖科長,說過一些不該說的話,但卻是在聽說我去告狀以後氣不過才去找的。意思豈不是:責任在我不在他,他是被迫。我笑了,你這叫檢討呢還是聲討呢?另有一條,他堅持說他不想進報社,說那裏是口井太限製人。我又笑了,酸葡萄的故事我聽說過。我心裏把定一個原則:隻要他堅持說自己不想進報社,我就不能信任他。一個人連自己夢寐以求的願望都不敢承認,那麼信任的基礎在哪裏呢?此外,什麼叫“你去找了我才去找”,你憑什麼模仿我呢?你有自己沒有?……那天是中秋,但沒月亮,我倆在大禮堂頂台上,酒可能喝多了,說話都衝。他突然跑到欄杆邊,一腳就邁出去了。我以為他一時想不開,要跳樓,嚇得大叫:“你別亂來,是我錯了還不行嗎……”你猜他幹什麼去了?撒尿!站在空中掏出那貨,隔幾十米就尿下去了。而且,雙手插腰,臨空大尿特尿,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媽的,你說此刻的他,和先前窩窩囊囊的他是同一個人麼?人怎麼這樣善變。他尿道下麵是一片台階嗬,我們每天都在那排隊集合,包括他。一個小細節,一下子就把人徹底暴露了。我覺得細節問題上最能看出一個人的品格。大的方麵,你可以隱瞞可以偽裝,但是細節絕對藏不住。所以我總把細節提到很高的高度來認識。當時我越往深處想,越覺得此人可怕,骨子裏非常狂妄。
尿完之後,他哭了。說想起一個從山崖上跳下去的人。隨即向我承認錯誤。唉,我這人啊,嘴巴硬心腸軟,怕感動,一感動就忘了原則,當場就原諒他,我們又成朋友了。我是真心想和他做朋友的。但我分析,他是不願意得罪一個比自己更有力量的人——我不是進入機關了麼,才和我交朋友的。我不指望他承認這一點。書上說了,你若打不倒這個人,就跪在這個人麵前。簡直就是替他說的。再後來是我們的蜜月,持續了大概好幾年。我們交換書籍,通報機關見聞,相互切磋人生。我利用我主持的版麵,連著發他的來稿。他也很爭氣,把我給他的一些觀點,泡得大大的,總趕在報紙宣傳口徑上。當時正是左傾思潮泛濫的時代,他文章無一不是那時代的產物。但發人深省的是,他寫得充滿感情,還得了好幾次新聞獎。今天看非常荒唐,那時大顯身手的人,怎麼今天仍然高高在上?我們的製度保護既得利益者呀。他利用我提供的采訪機會,結識了許多領導,關係暢通了,視野開闊了。而我傻傻地一心辦報,不參與那些勾當。直到有一天,我猛聽說他已在直屬團當上股長,比我足足高出兩級,才嚇了一跳。這家夥為什麼不告訴我呐,我可是什麼事都告訴他的啊。我向他證實一下,是不是高升了。他說是。我說這麼大的事,你幹嗎向我保密?他說,不是保密,是怕你心裏不平衡,再說這沒什麼了不起嘛!……言下之意我想是:早講過了,在報社幹沒出息,那是口井,你是屬蛙的,成天臥著不動,隻會幹叫大道理。
那一天我覺得很恥辱,他那架勢可比職務要高得多。有些人就是這樣,九品官,一品的架勢。要是真叫他當了最高領導呢,反而不在乎架子了,反而和群眾打成一片了。我祝賀了他。他說聲謝謝,我倆竟沒什麼話了。再後來,我倆竟然見麵不說話了,無緣無故地,一冷就冷了好幾十年,奇怪不奇怪?我倆之間的最後一句話是“謝謝”,寒心不寒心?
不久,我發現上麵在調查我,一了解,軍區老政委要找一個秘書,看上我了。立刻開始對我方方麵麵地考查,曆史啊現實啊一點不漏,找了好多人問,其中有他。人啊,不考查都是好人,一旦借著考查把你拆得七零八碎,能找不出一丁點問題麼?主席說得好,即使天天掃地,也還是會有灰塵,多辯證。那次考查,把我科長位置耽誤了不說,還把我戀愛方式當成一個問題追。我和以前那個女的一切細節,也隻跟他說過啊,別人怎麼會知道?你說他狠不狠!可他為什麼狠呢?原因很簡單,後來你猜是誰當上了首長秘書?竟然是他。
34
石賢汝連連搖動雙手:“不說嘍絕對不說嘍,卑鄙的事講太多,把自己都搞髒了。噢,猛想起我有一個同學,很有才華,在大學裏偏偏選擇一門古怪專業:專門研究曆史上的佞臣酷吏,幾年工夫下來,學術上大有成就,可自己心術也弄壞了。看人家都像獐頭鼠目,習慣於往陰險處分析,一點點疑問,能被他研究出老大一堆劣根性。沒辦法,都因為他愛上了他那門學問,他被他的興趣腐蝕掉了。不壞竟不行。你看,前車之鑒不是?”
夏穀見石賢汝有點累,偷偷鬆了口氣。剛才老長一番動情述說,夏穀一直忍著,並在麵上撐出副屏息靜聽的樣兒,像被他鼓舞,也借以鼓舞石賢汝。最初因石賢汝提到“背叛”二字,他好一陣興奮,蠻以為能聽到機關大堆軼聞秘聞,心裏先就深刻起來。聽著聽著,又覺得全然不是,隻不過石賢汝太愛自己了,把失意提拔到生死高度。雖然事實本身過於做作,但石賢汝的分析、推理、判斷,倒真是一流的細膩。就像,詞不好,曲子優美,這歌也就悅耳了。旁的,大膽糊塗過去。夏穀暗想:這種分析、推理、判斷的功夫,倒要跟他學學,寫材料用得上。況且首長們喜歡他,很可能尤其愛他這份內秀,其實首長們誰也不缺結論,就隻缺點分析、推理、判斷的功夫,賢汝替他們把這方麵補上了,用自己的內秀托舉首長的結論,鑄成大塊文章。
“賢汝呀,我要不知高低,批評你老兄兩句嘍。”
石賢汝愕然片刻,道:“你放開來說,算幫我總結。”
“我不知道你說的那人是誰,咱們就暫時叫他某某吧,對事不對人,我保持純客觀。首先,你這人心太好了。有時候,竟好到了把對方看得和自己一樣好的地步,這就是糊塗了。某某,我分析他屬於這種人:落難時比誰都善,得誌便猖狂。其實,這是他性格上的一種張力,本質是要當強者。你不同,你為人一貫地好,即使想害哪個,念頭有了,腿也挪不動。這就是你,情願為自己的善良付代價,也不肯破壞做人準則。第二,在人人想進報社時,某某不想進,你就該警惕了,明擺著蔑視文字簍子麼,不學書不學劍,學萬人敵,其誌遠大。某某的蔑視中,也包含對甘當文字簍子的人的蔑視。他當時講的不是假話,是真心話。咱們當假話聽了,是咱們的不成熟不是?我認為,你從事文字工作,是出於一顆愛心。有這一條,全有了,不必求人家理解你,咱們理解人家就行。第三條,我覺得你過於悲觀。當然,悲觀往往是深刻的表現,但過於悲觀就是消極了。我隱綽綽覺得,善有善報,隻等個時機罷了,某某的前途,絕對比不上你。早早晚晚,你必然超出他。賢汝,你要有信心,從從容容地,叫人家看了摸不透你。必有一天,你猛地上去了,連自己也為變化之快大吃一驚。啊,我又犯病了,囉裏囉嗦廢話,賢汝你其實全懂。批評錯了你反批評。”
這一番“批評”,石賢汝聽得無限舒服,眉眼和身肢統統大幅度舒展開。忽然道:“晚上,韓政委請我喝酒,你和我一塊去。”
夏穀沒料到有這種級別的感謝,慌忙笑道:“那場合,我怕不適應。”
石賢汝非凡地一揮手:“韓世勇本是條粗人,隻我了解他。你在部隊跟大兵喝過酒沒有?跟大兵們怎麼喝就跟他怎麼喝。一旦把他當首長,就全局限住了。”
門外傳進一陣喧鬧,估計是客人到了。石賢汝聽著就自豪地笑了:“看他們瘋的!來,我給你介紹。”
領頭進來的竟是羅子建,夏穀登時有點尷尬。兩人一個單元裏住著,今早起身時還轟轟烈烈開玩笑呐,卻誰也不說要到石賢汝這兒來吃飯,不約而同地保密。此刻猛地見麵,臉麵略微掛不住。羅子建搶先喜出望外,嗬嗬笑道:“我就猜到你在這兒。太高興了,太高興了。”夏穀矜持道:“單身漢,瞎轉轉,來賢汝這討口飯吃。”石賢汝道:“我有意不說破,讓你倆突然興奮一下。”
羅子建身後那位——夏穀依稀認得他是某部楊處長。記得有天在大道走著,楊處長見到石賢汝時,擦肩而過不說話的嘛,仿佛陌路人。怎麼,彼此暗中竟是密友?……楊處長悶著個頭,直闖進內屋,四處亂看,連大櫥後也不放過,神情甚是可笑。石賢汝問他找什麼哪,他才指住他道:“你一個人過我不放心,代表組織上看看屋裏有沒有藏什麼人,小蘭小玉的。你老婆臨走,指示我監視你……”眾人哈哈大笑,夏穀覺得這表演無趣,和楊處長平時氣質大為相悖,但眾人笑得那麼透徹,自己不笑就不配合了,於是也野笑幾下。再後頭兩人,石賢汝替夏穀介紹了,一個是軍區黨辦的黃秘書。黃秘書立刻向夏穀親切笑:“老黃老黃。”另一個是某某局的主任,姓朱。朱主任聽後連忙低聲補充一句:“副的。”
石賢汝又把夏穀朝前推,介紹給他們:“我的小老兄,也是我的賢師良友!”
羅子建、楊處長、黃秘書、朱副主任,紛紛脫鞋,赤著腳兒進入客廳,各揀一隻沙發坐下。泡茶,點煙,東翻西翻,每有人隨便說一句話,不管值不值得笑,旁人都哄哄大笑。看得出,他們之間,無遮無礙,爛熟已久。
將近11點半,又進來一位姑娘,猛一看蠻俊俏,有身段,衣飾也很有檔次,隻是香水味不夠含蓄,麵容也黑得過了些,叫人替她可惜。石賢汝叫她玉蘭。玉蘭甜甜地朝眾座一笑,給各人杯中續上水,用內地人說粵語的口味,站著說了幾句話——聽著就是從電視裏仿下來的。仿畢,飄然進廚房。夏穀以為她是大院誰家的少婦,問過石賢汝,才知道隻是做零活的小保姆,石賢汝和另外兩家合用的。他很驚歎,沒想到大院裏一個小保姆也這麼耀眼,比自己先前的對象還夠風度。一時,心境有些亂。恨了一恨,才將自己鎖住。
眾人輕鬆地議論大院裏各種事務,隨口拈來的,都是質量很高的秘聞。夏穀聽得撲朔迷離,不敢插嘴,時時乖巧地、合適地點一下頭。他聽出來,他們每周都要聚一聚,或在石家或在黃家,輪著來。大抵是,誰家夫人走了就去誰家。假如夫人都出差了,就集體投奔石賢汝來。石賢汝此刻仆人般地在邊上站著,拿煙遞水,拿這人打擊那個人,貌似低微,實則高高在上。他每句話都說在節骨眼上,一個字都可拆成多種理解,雅中藏葷,妙意無窮,芝麻點情趣也鬧得一波三折,掀起一個個高xdx潮,顯然是他們的核心。駕馭全場——屬於他當仁不讓的義務。
夏穀還感覺出來,這夥人目前都是單身漢,老婆都離家出差或者做生意去了,他們沉浸在既無家庭監督、又無後顧之憂的歡樂中,正在把失去時光找回來補充享受。比如:石賢汝的夫人長駐深圳某公司,每月收入五位數,孩子擱姥姥那兒,家裏隻在客廳牆上掛一幅二尺餘的油畫肖像,一抬頭就可以見到她。肖像大概是古典什麼流派,有真人頭大小,眉眼間濃鬱著皇後般氣質,藏在暗色調中俯視眾人。羅子建的老婆聽說已留職停薪,替某合資公司的老板當私人秘書去了,收入也甚為可觀。這一來,羅家一屋裏就有了兩個秘書,一個替共產黨幹,一個給資本家幹,合到一塊仍是夫妻。朱副主任的老婆隨團出訪日本,說日本完後還要到新加坡馬來西亞去忙,據說已煩透了進出關。黃秘書的老婆在美國留學,昨夜一個越洋電話花掉50美金,說有興趣的話黃秘書可去陪讀……他們此刻吸的煙都是夫人們帶進來的,煙把上套金箍。因星期天強調穿便衣,他們身上和腳下,都有那麼一件兩件的進口貨,穿太多不好,太多反而落俗,再說機關大院忌諱招搖。盡管夫人們都那麼出息,他們談起夫人時的口吻仍透出些不屑,自信自己一旦扒下軍裝,比她們不知強哪去了。他們隻是以靜待動而已。
夏穀還看出來,他們在機關裏均不大得意。在座各人,都有40上下,仍在團職位置上擱著,並且已擱了一些年頭,不屑於再有不平之氣,從語言到心態都老哢哢的,擅長於議論別人功過是非。假如從說話口吻中判斷,個個都是軍以上級別。領導不提拔那是領導短視,他們早把自己的感覺提拔上去了。他們窩在這間十幾平方米的小客廳裏,醞釀著積累著才華,分析著敲打著各類見聞,調侃甚至把玩著天下。凡此種種,其實都是暗暗砥礪自己,有待日後出山。他們的瀟灑與放浪都是不得已而求其次,其實每人都按定一顆治軍救世的大心,等候某權威人物慧眼相中自己,便把自己一鳴驚人地扔出去。
35
一陣脆生生俏笑,玉蘭踩著羅子建一段葷話的末尾幾個字眼進來了。那笑話女士不適合聽,老羅有點窘,玉蘭卻釘著他追問:“你才說什麼掉下來啦?快告訴人家嘛。快點。”
夏穀問她:“既然沒聽清,那你笑什麼呢?”
“咦,笑笑都不行啦!許你們笑,不許人家笑呀。”
“找機會讓老羅單獨給你解釋一下。”
“不嘛!要你當眾說給我聽。”
眾人哄堂大笑,眼神一跳一跳,賊溜溜目光把玉蘭和夏穀拴在一起。
石賢汝連忙道:“菜好了麼?我們等不及嘍。”
玉蘭這才正色道:“都齊全了,擺上了。不過我還耍弄一道沙拉,料也備好了,就是忘了汁該怎麼調,想給許姐掛隻電話問問清楚。”
老羅道:“不必那麼麻煩啦,咱們什麼都能吃,隻要你端上來就行。”
“不行嘛!人家頭一回做沙拉,想好好試試。”
石賢汝無奈道:“行啦,到書房掛去吧。”等小吳走開,解釋性地歎著,“強哎。”
夏穀注意聽,玉蘭在書房裏撥了一長串號碼,憑感覺是個長途。夏穀暗驚:石賢汝臥室裏的電話竟然可以直撥長途,這可是軍區二級部長規格,想一想又覺得當然應該如此。玉蘭喊著:“喂,北京麼?……您是某某老家裏麼?……我是某某軍區玉蘭啊。麻煩您給我找許姐說話。”夏穀更吃驚了,這位“某某老”,是解放軍第一批授銜的上將嗬,夏穀上小學的時候就在課本裏讀過他的戰鬥故事。目前“某某老”也是中顧委要員,國內外萬眾皆知的人物,平時深居簡出。小小一個玉蘭,怎敢將電話掛到他家去,且隻為了一隻沙拉。聽得玉蘭在屋裏道:“許姐呀,聽出我是誰了麼?我是某某軍區玉蘭,咯咯咯。你好吧?我有個急事要問問你,上次你到這來,教我一道沙拉,對。那油是燒熟了再放還是放進去再燒啊?……噢,先擱糖,再擱……等下,我記記。噢,土豆,雞蛋,奶油,火腿丁……”
玉蘭這隻電話打了足有20多分鍾,又說又笑地,完了拿個小紙片出來,臉兒因興奮滲出一抹細汗,竟如出浴似的好看。到了客廳,向石賢汝彙報:“都齊了。許姐問你好呐。我說你天天打仗一樣忙,從不注意身體。還有,你得說說軍區管電話的小姐,什麼人呀,妖裏妖氣的,線斷了也不說聲對不起,害我們大家等。”批評一陣,將身段擺起,款款地去了。
此時,夏穀們見識再多,也個個瞠目結舌了。石賢汝連忙解釋:“什麼許姐,某某老家的小保姆唄!我說過的,一個長途,一分鍾就是好幾塊錢軍費,她不聽,看我明天辭了她!”
羅子建道:“最好的辦法,趕緊替她找個人嫁了。”
石賢汝歎道:“也是,用了她,就得替她負責。可找誰呀?誌願兵、職工,她根本看不上。對外她從不說自己是保姆,說是我家姨表親,規格不低呐。自以為模樣過得去,其誌不小,男朋友一大串,天天在樓下吹口哨打暗號。我估計,她不找個上尉軍官不罷休。”
夏穀正是上尉,臉紅了,別過去,感覺上已被玉蘭汙辱了一下。這破爛憑什麼把自己放得比劉亦冰還高?又覺得世道真他媽天翻地覆了,凡屁股上插根花翎的都是鳳凰。他默然不語,偷偷地想劉亦冰,寸寸縷縷地想,越想越深入,越想越心疼:看她叫人逼得,真正是別有一番淒楚,這苦處不就是她動人之處麼……
朱副主任笑得深沉:“賢汝啊,一個年輕女孩子,放太近不好。我知道你,別人不一定知道你。到後來,本無風流事,枉擔風流名。多冤。還不如真有點事。”
夏穀想:此話倒像暗示,叫賢汝大膽出事,因為不出白不出。反正輿論不饒你。
羅子建沒笑先捂定了嘴,像一鬆手就要笑裂掉似的,變態地壓低嗓音:“人家賢汝早就不屑於本國女子了。要操就出國去操,操她一個國際×!”
夏穀心頭一炸,暗暗重複著“國際×”這詞,覺得鏗鏘入耳。又想老羅這人,惡毒得充滿智慧,他要是得誌,這桌上沒人逃得了他的屠刀。過會又想:不,此人還不壞,起碼他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有酒就沒心眼。率真。
朱副主任沉聲道:“這樣吧賢汝,機關裏誰跟你有仇,你就設法把她嫁給誰。”
眾人哄哄笑了,都說深刻。說這才是正解。玉蘭在廚房裏叫著:“哎,石叔請客人過來吧。”
石賢汝領頭起身,沒必要說請,眾人就搶在他頭裏過去了。小餐廳裏擺起一張四尺飯桌,桌上有轉盤,六隻冷碟,六樣大萊,兩種酒,一色甜食一道湯……不分先後全上來了。桌麵上滿登登的,羅子建等人側身小心挨進座位,以免將酒盅撞翻了。坐下看看菜肴,略一嗅油香味兒,都齊聲叫好。麵前確實五光十色,細致豐盛,兩隻葷菜是川味做法,兩隻是海鮮是粵味做法,還有兩隻冷盤大概是從軍區賓館仿來的,一看就知道,這玉蘭烹調技藝不凡,絕非尋常保姆可比。玉蘭抿著口兒笑:“比不上你們在大酒館,今天時間緊,先給各位道個歉,我四隻手也來不及弄,多多包涵。吃不好就罵我幾句吧,吃好了下次再來。一定來嗬。石叔,你們先用著,我還得到胡家忙去。有事掛電話叫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