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天意濃(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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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年前,劉達任軍區副司令。當時,軍區有6個副司令,7個副政委,8個顧問。加上軍區司令員和政委,快滿一個排的大軍區領導人。開一次黨委會,白花花一片老頭兒。公務員為首長們泡茶續水,提著壺兒從頭泡到尾也得十幾分鍾。發起言來,一人說上半小時,一個會就得開三天。而且,誰都不肯缺席。劉達在軍區領導人當中,年齡倒數第三,快60歲了仍算個年輕幹部;能力嘛,分管作戰——這可是第一副司令的責任。所以,怎麼講他也是氣勢盎然的。按常規,老司令員一退就該他當司令,偏偏老司令遲遲不退。挨到後來軍隊搞整編消腫了,八大軍區司令員對調,一大批大軍區領導人退居二線。劉達在退下來的人員名單上卻排在頭一個!於是輿論大嘩,莫衷一是。上麵對此反複強調:劉達同誌不是退,是“待分配”。當時他還不到離休年齡,但報紙和文件上卻隻能暫稱他“劉達同誌”了,排名在所有在職領導人的後頭,“同誌”後頭雖無其他稱謂,卻加一個括號(兵團職)。也就是在名字後頭掛了個拖車,說明他是兵團職的“同誌”。這通常就是高級領導人離職後,在公開場合時的慣常地位。

60歲生日那天,劉達大醉一場,他畢生沒醉得這麼慘。總院的醫務人員都跑到家中來急救了,兩天之後他才酒醒。一旦醒來,他立刻趕走醫生,一壺濃茶下腹,問坐在身邊的妻子:“吳主任,我說胡話沒有?”

劉達多年來已形成習慣,即使呼喚妻子,他也是稱其姓加職務,同其他機關幹部稱呼吳紫華的口吻一樣。

吳紫華道:“還好,你隻罵了林彪、黃永勝他們。”

“有沒有涉及別人?”

“有,你還罵了兩件事。頭一件,你說:‘為了打鬼,借助鍾馗,軍委13號文件就是鍾馗’;第二件,你說:‘我劉達一輩子什麼風浪都經曆過,就是沒學會怎麼對付戰友,沒學會反戈一擊那一套!’……”吳紫華回憶著,逐字逐句地複述劉達的醉話,末了歎道:“這些話還像醉話嗎?平時你不敢這麼深刻嘛,雖然你沒指名道姓,但傻子也能聽出來你在罵誰。我就覺得你比指名道姓還陰險。劉蠻子,我看你這個兵當到頭了,回家種地吧。”

劉達臉不變色,翻身坐起來,腰骨發出一陣咯吱響,重又躺倒,注視著天花板:“這次總算跟他翻臉了。他有什麼表示哇?”

“臉上不好看,但沒說什麼,很沉著。”

“別的老兄呢?”

“由你領頭了,別人就跟著趁火打劫,3號樓的唱紅臉,7號樓的唱白臉,徐胖子奪你酒杯子,叫你少喝點,陰陽怪氣地衝場子,造氣氛。全跟他過不去。哦,隻有許淼焱正正規規的,批評你說話不注意,替你向他做檢討。”

劉達冷笑道:“許福將是向他賣乖,但是在眾人麵前做得像在幫我似的,真是可愛。可愛之至啊!我讓在座的老兄們難堪了,給這些同誌添麻煩了。我請人來喝酒,卻給人罪受。他看了,可能還以為是我們約好來一次預謀呐。唔,不是可能,他肯定會那麼想。”

“你跟他解釋一下?”

“不解釋。一解釋更糟!我沒必要借酒跟他翻臉,我應該清清醒醒地、在黨委會上跟他幹。問他幾個為什麼,然後回家等他上門找我談。他要不來,我到北京告他。”

劉達與吳紫華說的“他”,就是劉達幾十年的老戰友,大軍區現任政委、黨委書記江誌。他倆半輩子一同出生入死,感情上倒一直是淡淡的。劉達退職令一下,兩人就公開破裂了,因為江誌在這裏麵起了關鍵性作用。前天是劉達60壽辰,軍區幾位領導,提前半個月就說要到他家裏來喝酒。劉達原本不想請,因為,請誰不請誰——是個太敏感的問題。吳紫華說,你退都退了,還不敢有個“退”的樣子嗎?劉達以為吳主任講得透徹。在位時的某些忌諱,現在應該不再是忌諱了,可以給自己鬆綁了,你要再謹小慎微的,人家瞧了反而會聯想,你是不是想韜晦養誌,東山再起呀?……一旦悟到這層意思,劉達便無限爽快起來,高處不勝寒,無官一身輕。他聯想起戰爭年代那種快活時刻,一仗下來,喝個酒猜個拳,痛痛快快開個會,然後再戰。那種快活似乎已隔膜許久,一念及它心頭便饞得亂動。而且,那確實是一種野火般的快活;酒裏頭既有勝利喜悅又飽含喪失戰友的哀痛,於是,愈喝便愈撩撥起戰鬥渴望與複仇衝動。這些情緒全在酒裏頭,杯中斟滿結結實實的痛楚與鋒芒畢露的殺氣。一飲而盡,無與倫比的痛快!哦,那時一壺酒多有味道!到了後來,進了城住上小樓,不缺酒反而不大喝酒了。進入高層領導之後,更少沾酒了。或者說,注重的不是酒,而是酒以外的意思。酒成了點綴,成了效果,成了防護墊或潤滑油那樣一種討厭的東西。漸漸地,劉達雖有美酒但再無醉意了。再後來,即使在酒席上,他也不是在喝酒而隻是使用酒了。退職令一下,劉達莫名地悲涼,忽然生出中了流彈般的窩囊,不曉得從哪兒飛來的子彈。老想:該退的不退,不該退的退!整人麼。這麼搞,黨還有希望麼,軍隊還有希望麼?!……

他把“退啦”二字念在口裏,猶如含一顆千斤重的老橄欖,弄得臉模樣兒看上去很深刻。

劉達放出聲勢,說要在家裏“擺酒做壽”,說“劉蠻子活到60沒活膩”,說“房門大開,從皇爺到小卒兒,誰愛來誰來……”

好些已退下的軍區老人,聽說劉達擺宴,預感到有一場老大的熱鬧。又聽說軍區司令員和政委都要去,便紛紛提出也要來祝壽。於是,劉達在家裏請了三大桌客,臥龍山大院裏的首長們,幾乎一半聚在9號樓劉家這裏了。後來,劉達才聽說,當老政委江誌知道有那麼多老家夥要來喝酒時,他已經不想來了。隻是因為有言在先,不能怯陣,才不得不來的。

那次酒宴前半截棒極了,老頭們不約而同地,誰也沒有帶夫人來,一見麵便為此相互撫掌稱快。甩了夫人就等於鬆綁,甩掉夫人的老頭就個個是頑童,甩了夫人才能夠放膽把盞,甩了夫人還可以索性說葷話兒下酒……總之,活到這份上有幾回甩開夫人的機會?逮上一回是一回。因此老頭們幾乎將今日錯當成自己的生日了。他們競相回憶起了戰爭歲月,在席間一個個都橫刀立馬,興高采烈地大談當年自己經曆過的戰鬥,說到死去的戰友,便聲淚俱下。說到動情處,便拿盤、碗、碟、杯,擺出一副戰場簡圖,還不夠,就把手按在當中,權且充做碉堡或山頭,彼此麵對麵大吵!他們所談的幾乎件件都是史不見載的軼聞,偏偏這些東西才格外有趣。任何一件事兒,在研究軍史的人看來都是至寶,可歎這些事兒都上不了史冊。老頭們雖然都曾握有過老大的兵權,指揮過師團級戰役戰鬥,但最令他們驕傲的話題,總是自己當戰士時的惡戰,尤其是才入伍時第一次惡戰。自己如何叫班長逼得非拚不可了,如何打死第一個敵人,就連自己首戰怕死失措,現在也拿來嘻嘻哈哈地說。老頭們都是首批授銜的將軍,漸入老境後最為懷念的,都是十七八歲時的事,也即:作為一個普通士兵時度過的歲月。那時真是赤裸裸的軍人。

漸漸喝到極境,酒變成了火。他們開始罵林彪,既有恨恨地罵,也有讚佩地罵。娘的——林總畢竟能打仗!罵著罵著,火勢蔓延開,逼近在座人頭上。須知在林彪主持軍委工作時期,做為大軍區領導人,誰能不和他發生關係?誰敢不向他靠攏?……對這些隻有靠自省與遺忘才能解決的問題,酒把最深沉的隱藏衝刷出來了。先是愛打獵的胡老站起身,搖搖晃晃地指著劉達說:“劉啊,明天我進山……我、我非打打打一頭豹子……送你!”胡老轉過身,又搖搖晃晃地指著軍區司令員道,“麻稈你呐,我打一隻兔子送你。”眾人大笑,因軍區司令員當年是胡老手下一個連長,綽號麻稈。胡老醉眼再朝軍區政委江誌翻動著,不認得他似的,“你呀老江,送一隻烏鴉都嫌沉……”

老頭們於嗬嗬大笑中亂叫著:叫他老婆來打嘴!……司令員不語,老政委臉色陰沉。

接著是王顧問——其資曆在座者無人可比,他那枝黃楊木拐杖就是一位老帥送給他的。他揚起拐杖指指天,指指地,再敲敲桌麵,口裏咕嚕嚕說了些什麼,眾人沒聽清他意思,猜他是對司令員政委不滿意,便再度嗬嗬大笑。這一陣亂笑,就把王老的意思固定下來了:是對現任領導不滿意。後來,還是王老的公務員替他把意思說清楚了。王老是說:“主席講要多讀《紅樓夢》,我讀了九遍,頭一個三遍像看天,第二個三遍像看地,第三個三遍才是看人間……”老頭們聽了紛紛點頭稱是。他們雖不甚懂,但是王老的話,已經深刻到了你怎麼理解都行的程度。老頭們均是按照自己理解的意思點頭的。

盧老忽然垂淚,顫顫地將手伸向司令員,說不出話來,表情甚為哀慟。

老頭們都曾經是兵團級的領導,對現任班子來講,他們可稱得上是老領導班子。他們對現在當權的人盡過“扶上馬,送一程”的貢獻,如今個個都退位好幾年,看問題的角度大異於從前。今天這席成了他們的宣泄口子,且相互刺激著鼓勵著,酒把舌頭泡大了。司令員和政委聽其自然,不解釋,也不反駁,其實早把他們看得透透的。

這時候,劉達開始說話了,他一開口,席間都靜下來。因為,他的水平確實比在座老頭們高一截。再者,他向來隻有醉意而不說醉話,在這次整編中又蒙冤最甚。他說:“我劉達革命40年,一共被罷過三次官,第一次是1942年整風;第二次是‘文革’當中;第三次是去年整編……”

江誌打斷他的話,道:“劉達同誌,你現在是等待分配,不是罷官。”

“那是唬鬼子的說法!你為了打鬼,借助鍾馗。軍委來征求意見時,你怎麼說的?……告訴你,老子60啦!還有幾年活頭!咱們今天非說清楚不可。你在背後搞了我什麼鬼?”

王老宋老劉顧問李顧問,也跟著提問題,就像今天是開組織生活會。

司令部辦公室打來電話:軍委發來傳真電報,請司令員和政委立刻去處理。

酒宴就此中止,司令員和政委乘機走了。打電話的是司辦二處秘書季墨陽,劉達一聽就來氣:這小子耳朵忒長,我這裏酒還沒喝完,事已經傳到外邊去了,他在替首長解圍。你解圍我不怪你,可事情經你手一過就會起變化,我這壽席不就成了“鴻門宴”了麼?我不成了肇事者了麼?他再一細想,黨辦秘書那麼些人,都沒來電話,就他季墨陽多情。這麼說他早在此之前,就覺得我的酒席對司令員政委不利,他先將我一件喜慶事歪曲了!

劉達壽辰第二天,有關部門就把眾老頭的意見整理出20條,交黨委討論了。又還沒等討論出問題性質,胡老就猝發中風,在當日中午死在總院。人一死,問題就大了。有人說是在劉家喝酒,一高興多喝幾杯喝死的。有人說是罵司令員政委,一激動就激動死的。劉達的酒宴雖沒定性,卻給定名為“四·二六事件”,當夜,事件經過附上那20條一道上報軍委了。

劉達問吳紫華:“我回家種地,你跟不跟我去?”不等她回答便氣哼哼道,“你不是農村丫頭,你是天津衛的洋學生。你帶孩子們留城裏吧,我自己回鄉。”

吳紫華點燃一支香煙,抽著道:“說對了,我才不會跟你去。自己想法善後吧。”

劉達歎道:“講點唯心主義給你聽,好不好?”

“講吧。咱們寧可唯心,也別違心。”

“我發現我這輩子有一個規律,凡是本命年,我都有大難臨頭。12歲,母親死了;24歲,一彈打在後背,把我打個對穿;36歲,你跟我鬧離婚;48歲,‘文革’開始;60歲,惹出這麼個事件來……你別不耐煩,聽我繼續說。而本命年一過,事情立刻朝好的方麵發展。13歲,我參加了紅軍;25歲,認識了你;37歲,我躍級當了軍長……”

吳紫華打斷他:“得了得了,自豪個屁!我隻想聽你有什麼結論。”

“沒有結論。隻是想起來奇怪,為什麼它會有這麼準?要說結論,我有個預感,72歲那年我革命到底了,這樣才合乎規律。看來我還有12年好活。”劉達陰沉著臉。

“老都老了,我才搞明白:原來大家都怕死哪!……”吳紫華起身要走開。

劉達氣得朝她身後喊:“你又正確了!你又來半個馬列主義了!延安整風時怎麼就把你漏掉了,你一輩子最多隻配五五開,紅的白的各一半。”吳紫華在門口停住,指間的香煙已危險地懸結出寸把長煙蒂,稍頃,煙蒂無聲地掉落地毯上。吳紫華微微偏轉臉來看他,劉達趕緊住口。吳紫華恨恨地低語:“劉蠻子你個老混蛋!我告訴你,你要再胡說八道,你死的時候我決不參加你的追悼會。讓你丟人現眼。我做得出來的,哎!”

劉達隻搖搖頭,任她發火,再不開口。

隔壁的電話一直在響,聲音輕柔而又固執。劉達的小樓裏一共裝有三台電話機:一台是撥號電話,裝在樓下客廳,公務員屋裏再加裝一部分機;第二台是直線電話,屬於軍區一號台係統;第三台是混頻式保密電話,裝在劉達辦公屋裏。一般地講,除了保密電話響鈐之外,其他電話他都不直接取機。此刻在響鈴的,是客廳裏的直線電話。

劉達問吳紫華:“怎麼,家裏沒人?”

“沒人。”吳紫華不動。

劉達隻好自己走去取機。他拿起話筒:“哦?”

隻這一聲“哦”,嫻熟的一號台女兵已經聽出他是誰了。話筒裏傳來悅耳的嗓音:“首長好,二處季秘書請您聽電話。”

劉達哼一聲。稍頃,季墨陽在電話裏報告:“首長好,我是季墨陽。司令員和政委請首長立刻到辦公室來一下。”

“什麼事?”

“不清楚。”

來了不是,兩個一把手聯合找我談話了!劉達憤然道:“到誰的辦公室?我的還是他們的?……”季墨陽一時竟答不上來,因為此語純粹是拿情緒砸他。劉達說,“下次你給我搞明白點,知道不?告訴他們,我就去。”

劉達放下電話,一邊穿軍裝一邊對吳紫華說:“車呢?”

吳紫華已看出不祥,默默走到窗畔,朝外望了望車庫,回來道:“在。”

劉達說:“你休息去吧,一夜沒睡了。”

吳紫華站著不動,兩眼還是那麼平淡。她將劉達望了一陣,直望到他把軍裝全部穿好,見劉達什麼都不說,她也一句沒問,默然回到自己臥室裏,關上門。她在屋裏呆坐了一會,拿起擱在床頭櫃小瓷碟裏的兩片安定,遞進嘴裏,飲口水送下去了。想一想,又打開床頭櫃,摸出藥瓶,另外倒出幾片安定。一看,多了,便把其中一片遞進嘴裏,剩下兩片,又放回床頭櫃上的小瓷碟裏。假如家人進來,會以為她不用服藥就睡了——她那麼想。之後,她把藥瓶擱好了,慢慢在大床上躺下,諦聽著肚裏藥片的動靜,目光灼灼。

劉達正欲下樓,電話又響了。他拿過話機,還是季墨陽。報告姓名之後他說:“首長不必來辦公室了。司令員和政委已經到首長家去了。5分鍾以後到,請首長在家等候。”

劉達驚異:啊,事情會有那麼嚴重?親自上門來談。看來軍委發話了……他背著手在屋裏來回踱步,罕見地緊張起來,愈想愈覺得不對頭。末了一跺足,內心狠狠地道:“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我一人承當下便是。”

他氣昂昂地下樓,站在樓外車道上等候軍政一把手們。

兩輛奔馳280黑色轎車駛近。進入樓前車道停住。司令員和江政委相繼從車內出來。司令員嗬嗬大笑,用力拍他肩膀:“劉達,叫人備酒吧,我昨天沒喝夠。”江誌則站在邊上歎氣:“劉娃兒,要是你今天過生日,我保證你不敢罵娘了。上樓,泡茶!”

司令員和政委把劉達夾在當中,三人幾乎是糾纏著臂膀上了樓。劉達頓時感到有點惶恐,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上樓時候,左腳竟被自己的右腳絆了一下。

司令員和江誌告訴他:南方國境正在籌備一個大的戰役,總指揮是他們的老首長——某某軍區老司令員。老首長聽說劉達還在等待分配,便向軍委指名要他,前去協助自己指揮戰役。劉達在抗戰後期和整個解放戰爭中,都在這位老首長部下任參謀長,協助他立下不少戰功。今天,他又要劉達跟隨他重上戰場,這可是莫大殊榮。甚至可以說,由於老首長的臨戰點將,劉達一瞬間便成為全軍矚目的人物。連外國情報機構也會紛紛索取他的資料,研究中國軍隊裏這個已經退休的將軍。

江誌輕輕擊打著沙發扶手,道:“軍委同意了調你。你人先去前線,命令隨後下達。劉娃,現在你小子何等神氣!何等福氣!”說罷連連搖頭。

司令員則赤裸裸地表示羨慕:“好好幹,大幹一場!我們這些人裏,就你趕上這趟車了,媽的,軍事科學院和軍事學院裏一幫後生,說我們老家夥不適應現代戰爭了,說傳統經驗該大加淘汰。媽的,我們也可以學習新的東西麼。果真到了危亡之秋,還得靠我們。呃,廉頗老矣,尚……呃,後一句怎麼說的?總之你是我們當中的年輕人,你打幾個漂亮仗讓國內外看看。我們百年以後,也落下一口英雄氣。”

劉達則是驚喜交集,一個勁地點頭一個勁地笑。萬萬想不到,他能有今日。昨天喝氣酒,說酸話,發牢騷,憤憤不平……為什麼?還不就是想有個作為。要論職務,當官當到他這個份上,已經頂著皇上台階了,動也隻能小動動,不可能有大情況了。而眼前,從天上呼啦啦掉下十數萬部隊和一大片戰場,歸他指揮。他娘的比什麼還痛快!

劉達起身,對司令員和政委道:“請兩位領導放心,我劉達保證完成任務,將功補過!”一言罷了,他已經感到無話可說,愧得抬不起頭來。

三人又大談一陣子臨戰心情,其實這戰役與司令員政委無幹,談談過癮。末了,還是江誌攔住司令員:“好了好了,叫他靜一靜,劉達有好多事呢,我倆走人。”

司令員問劉達:“有什麼要求?你提。我辦。”

劉達說:“要架飛機,我坐它上前線。”

“行,什麼時候要?”

“今晚有,我就今晚走。下午有,我就下午走。馬上有,我就馬上走。越快越好。”

“我給你調值班機。”

劉達送走司令員和政委,興奮地直搓手。跑到餐廳,給自己斟了一杯酒,一口飲盡。猛地想起昨天的事,又是一陣發呆:其實誰不知道哇,即使得勝而返,依然功是功過是過,兩不相抵的。那事他們替我掛在賬上,一旦我把仗打壞了,才真是死無葬身之地……

劉達走進辦公屋,拿過電話,要了司令部分管情報與作戰的副參謀長,指示他:“1.要一份戰區大比例軍用地圖;2.要敵我雙方參戰部隊全部序列和番號;3.要我方部隊團以上指揮員簡況,4.要5年以來敵國軍方的情報;5.以上四項,求快不求全,能找到多少算多少,但是一定要在正午12時以前送來。”

放下電話,劉達發現自己有條不紊,頭腦清醒,心裏很是高興。多年不打仗,並沒有讓自己的作戰思維衰退掉。他知道自己要的這些材料,前線戰區司令部都會有,一下飛機就會有人送到他手頭,而且比軍區這裏詳盡得多。但是他想立刻進入情況,想帶在路上看。特別是,一到目的地,馬上就能以戰場口吻和老首長對上話,馬上就能進入他的意圖,就好像幾十年來從未離開過他身邊似的。這樣,老首長會很高興很高興。

劉達用保密機和幾千公裏以外的戰區通話,他聽到耳機裏傳來老首長那熟悉的嗓音,激動地叫了起來:“首長,我是劉蠻子呀!……”霎時間,他幾乎掉淚。

“哦,劉娃兒。接到命令沒有?你能動不能動呀?”

“能動能動!通知剛到。今天日落以前,我保證趕到你跟前。”

“哈哈哈……不必那麼急,我一周以內,還不會有大動作。”老首長聲音甚為滿意。

“首長,你等著,今晚我到你桌上吃晚飯。”

“好!到玉江機場後,找‘前指’要直升機。”

兩人一共隻講了幾句,就結束通話。然而在感覺上,劉達已將自己徹底交出去了。

劉達在屋裏走來走去,總是覺得丟了某樣東西,猛地想起吳主任,他夫人。劉達兀自仰天大笑。笑罷,他走去推開吳紫華臥室門,見吳主任睡得深沉,麵容上仍有著永不退去的、淡淡的憂鬱。他好可憐她,也知道她累狠了,準備著一覺醒來,和自己一起應付極不愉快的事件。所以她才睡得那麼死。劉達沒有喚醒她,走到外麵客廳,抓過一張便箋,用鉛筆寫下幾個粗硬的大字:

紫華同誌:

今天我開始了61歲,也就是本命年之後的第一個年頭。詳情,晚上我從前指給你掛電話。

劉達匆及

寫完,劉達瀏覽一遍,想象著吳紫華吃驚的樣子,很是得意。他將便箋壓在吳紫華藥碟下頭。揣上自己的老花鏡下樓去了,除此之外,他什麼也沒有帶。他雙手空空,隻身一人去了機場。對此,他又是輕鬆又他媽的自豪!他就是不想要任何人跟著。

季墨陽在機場休息室等候,手裏提個文件箱。看見劉達,他上前敬禮。劉達笑微微地,問:“我要的東西呢?”

“帶上了。”

“謝謝,回去吧。”

“參謀長指示我護送首長到前線。”季墨陽一臉喜色。

劉達端詳他片刻,凜然道:“我不是文件,不要人護送。你立刻返回。”

季墨陽懇求著:“首長,按照規定,您出發應該有秘書隨行……”

“我撤銷這個規定。你回去!”

劉達接過文件箱,斷然一揮手,獨自登機。飛機滑行時,他又有些不忍。他很明白,季墨陽其實不是衝著他劉達去的,他是想去看看戰場,可能的話甚至想介入一下。哪個年輕人不那麼想呢?劉達雖然不喜歡這個人,但對這個欲望他還是蠻喜歡的。不過,這個欲望要是放在別個年輕人身上,他會更加喜歡。或者說,他想單留下這個欲望,掐掉這個人。

兩小時空中航行,飛機抵達南方玉江機場。劉達剛走到艙門口,便看到季墨陽。

季墨陽一臉惶恐地——肯定是偽裝惶恐,而內心有點小得意——欠身朝劉達道:“我有登機證,在飛機廁所裏多呆了一會兒……”劉達哼一聲,什麼也沒說,把文件箱交給他提著,頭裏走了。

劉達在前線16個月零8天,協助老首長打了兩個精彩戰役,使老首長威名轟然而起。

實際上,這兩個戰役從構思到組織,劉達都起了決定性作用。隻是,他隱沒在老首長巨大身影後麵。所以,光輝仍然落在老首長身上。他自己對此從不聲張。戰事告一段落,他就離開指揮位置,連總結、慶功、授獎都沒有參加。結果呢,熟悉戰場內情的人們不但看見了他的戰功,還看見了他的沉默,以及沉默中所含蓄著的品格。這就比戰場功勳大多了。

從戰區歸來之後,劉達仍舊處於無職狀態,繼續等待分配工作。但這次,他已經是平心靜氣地等待了。果然,三個月後,他就被召到北京,兩位軍委領導聯合同他談了3小時話,明確告知:在秋季大軍區班子調整中,他將擔任軍區司令員兼黨委書記。

臨離北京前,劉達到解放軍總醫院看望了江誌,他患淋巴腺癌已經到了晚期。那天劉達沿著闊大的病房走廊走去,心裏晃動著一些隱晦念頭,老了,老了,什麼都擋不住老……走廊光線很暗,牆壁上是果青色塗料,腳下是便於輪車運行的膠質地毯。兩旁有一個個套間式高幹病房,門邊嵌著信號燈、溫度計之類的東西。金屬鎳的光、玻璃器皿的光,從門窗間掉出來,很硌人。空調氣味和藥品氣味混在一塊,嗅多了身子便變得沉重而混濁。兩小時前他還在軍委領導人辦公室裏,聽人宣布新的任命。這裏的氣氛和那裏簡直天地懸殊。因此他一下子有了種被擠扁的感覺。拐角口推出一副軟榻,上麵的人體用白布蒙著,一群人環繞著遺體,默默扶榻而行。也許是早有準備,他們和她們並沒有哭亂過去。但那種肅穆給旁觀者的力度,已不下於一個兵團。劉達在人群後麵,看到一位上午剛和自己談過話的軍委領導,登時明白死者的規格。那位領導朝他擺擺手,意即:不要過來。

劉達不知死者是誰,反正明天會見報的。遺體將先送去供人告別。

劉達見到了老政委,霎時有大團感受掖在心裏。江誌已奄奄一息,斷續道:“劉娃兒,我提著一口氣不走……就是等你哪!……”

劉達告訴江誌:軍委談話了,他將要任軍區司令員。

老政委笑了,告訴他:他上前線那一刻兒,他就已料到今天了……

劉達略述戰場情況,20分鍾後,他被醫務人員“請”走。

季墨陽送劉達下樓,他是軍區派駐老政委身邊的幹部。劉達以新任司令員的氣概交待他兩條:1.好好照顧首長,不計一切代價挽救其生命,要錢要物打電話給他;2.老政委所說的一切話,包括昏迷中的囈語,都要一字字記下來,不得有漏誤。回來直接向他彙報。季墨陽答應了,眼睛可是驚異地看劉達,隻不敢說出口。他並不知道劉達即將成為司令,按道理老政委的一切情況該向軍區黨委彙報的,而不是向他個人彙報,劉達看出了他的疑問,並不多說,隻是輕妙地一笑。

劉達乘坐一架三叉戟軍用飛機,返回軍區所在地——南方的一個大城市。同機返回的還有軍區韓副政委,他也被談話了,確定為下一屆軍區政委。飛機徐徐滑行至停機坪,停定了。韓副政委朝窗外看了看,笑眯眯地站起來:“老劉,你先下。”

劉達毫無謙讓,大步朝艙門走去,韓副政委跟隨他後頭,矜持地保持一小段距離。跨出艙門,劉達一震:軍區所有領導人,司政後三大部領導人,駐地海空軍領導人,甚至還有幾位省裏領導,俱已等候在停機坪上,人群裏一片星銜燦爛,笑顏飛揚。劉達雖然預料會有幾個知情者前來歡迎,萬沒想到會有這麼多人來了。顯然,他們都知道飛機上的劉與韓,就是下一屆司令員與政委。盡管軍委命令還沒有下,但消息早已傳開。劉達感動了,興奮了,自豪了!這輩子他還沒擁有過這麼大的歡迎場麵。他揚臂挺胸,嗬嗬大笑地步下舷梯。在舷梯當中小平台上,他有意無意地佇立了片刻,再次從高處將場麵看了看,才又嗬嗬大笑地往下走。韓副政委也是大笑著跟在他身後,不過總保持一步之差。從地麵角度往上看,銀白色機身正襯托劉達魁梧軀體,猛烈的光彩照耀著他。飛機引擎仍在低鳴,烘托出磅礴的氣氛。劉達紅光滿麵,步履極富力度,他向最前麵的人伸出手來,給他,隨後是給他們握……

20

在劉達處於巔峰的日子裏,隻有一件事使他深感悲痛:老政委江誌去世了。

季墨陽奉命送來了老政委臨終前的一切情況記錄,在厚厚的文件夾裏,劉達看見江誌吐露了154條回憶片斷、隻言片語和昏迷中的囈語。它們涉及到軍區數十年來許多混沌不清的往事。有些事劉達清楚,有些事他完全不解並深感駭然。他開始懷疑,自己交待季墨陽做的這件事,是否竟是一件蠢事!

“四·二六事件”也在老政委囈語中出現了。第18條:“什麼鍾馗啊?……我看你不是鍾馗打鬼,而是鬼打鍾馗!……你們抱成一團整我,我不怕。劉達你忘恩負義,心胸狹隘,上頭不用你是完全正確的……1966年夏天,你和陳某某幹了什麼?……1970年戰備期間,你欺騙軍區黨委……”

還有,第27條:“宋子然老實巴交的……我對不住他……他有良心可沒骨頭,蒙冤而死的……你們放他出來!我向他賠罪。”

第55條:“我找朱老總去,也是一條罪狀麼?……等我拿一條批文下來,砍你的頭。”

第94條:“胡麻子你跟我少裝糊塗……1937年敗退沙城是你不是?1942年斷送五團二百人是你不是?1945年高唱國共合作是你不是?……你憑什麼當中將,軍區8年的太上皇……”

第101條:“湖州事變有鬼,三大疑點一個也沒弄清楚……1968年大橋下頭都有誰?我替你們幾個包著呢。再不交待……看我什麼?我又不在場。查查案發記錄……少三頁。”

隻有第88條叫劉達破顏一笑:“小黃鳴你別怪我,我是黨員……犯過一次,絕不再沾第二次了。你逼死我也沒用,我不會離婚的,你瞎掉那心思吧。”黃鳴是軍區俱樂部副主任,當年風流漂亮,和不少領導纏綿。如今她還在位不下,工作上尚可,人又乖巧玲瓏,完全是一個五十來歲的少女,惡心!看來她這娘們擒龍有術,有恃無恐哇。

其餘有一半以上,是江誌身臨戰場時的嘶喊,衝啊殺啊,保衛黨中央!拿刀來我上。日落之前提頭來見。不許退,退一步我斃掉你。打好渡江頭一仗,進南京吃鹽水鴨,進上海抽哈德門。等等。另有數十條是江誌呼喚親人,念叨身後事宜,以及意義不明的零碎言語,

劉達讀著這些記錄,驚怕不止。他本以為江誌早已忘了他60歲壽宴的事,因為他自己早忘了便以為人家也會忘,起碼不會真當個事吧?不料江誌全記著,不但記著“四·二六”,還記著其他無數的事。這些事情如果公開出去,許多人將夜不能寐,又豈止夜不能寐!……他為自己的蠢舉後悔。唉,一個垂危者的囈語,被他弄得不是囈語,而是珍貴的、可怕的、活火山般的地火了,它隨時可能鋪天蓋地降臨軍區,喚醒一個又一個的老事件,造成一個又一個的新事件。老政委江誌死去了,但是他的種種囈語卻會永遠活著,它給後人帶來一萬種理解法與使用法,就看怎麼理解怎麼使用了。甚至要看誰先理解它先使用它。

劉達已經不能私自封存這份文件,隻好召開常委會。會前將黨委秘書逐出,意味著今天這個會不要記錄。他簡略地介紹一下這份筆錄文件的來龍去脈,然後讓七位常委傳閱。

常委們在聽劉達介紹時,麵色就已不對,一個個顯示出敏感神情。待劉達說完,目光都朝文件望去。韓政委挨得近,伸手先拿去看了——按主次,也該他先看。其他常委們等候一陣,便再也等不住,從兩旁圍上去瞧。文件就那麼一份,沒有複印件。政委瞟一眼眾人,理解地歎口氣,將文件扣兒拆散了,分成幾份,散給大家傳閱。劉達本想提醒一句“別弄亂了,丟嘍找不回來”,又怕惹他們疑心,便在沙發上從容地坐著。他們看文件,他看他們。漸漸地,他竟從他們臉上也看出萬般言語來,不亞於他們手上的文件。

這兒在座的,都是大軍區的頭頭腦腦,久已俯覽這一片天下,個個根深葉茂。

而江誌留下的這份“文件”,幾乎沒一句整話,大都是曆史的、事件的、政治軍事的、人際關係的,方方麵麵的碎片。因此一路讀就得一路猜,每人都得把自己加進去考慮一陣,再把自己拔出來再考慮一陣。把這一條與那一條聯係起來統觀一下,再把曆史上某事兒和紙麵上的某條印證一下。還得從某人身後認出某人來,從一個句子底下挖出含義來。特別重要的是,有多少涉及到自己,涉及到的部分,其正誤利弊程度如何?讀完了手上的這一份,趕緊和身邊人調換另一份來看,看看不解,又拿過先前看過的那一份重新再看……累嗬!

劉達足足等候了兩小時,常委們還沒有看完這幾千字的文件,其間,也無人說一句話。他心情沉重,在他印象裏,常委們似乎從來沒有這麼痛苦而嚴謹地閱讀過任何一份文件,也從來沒有彼此坐在一間屋子裏卻能夠沉默這麼久。他輕咳一聲:“同誌們,算啦算啦。”

常委們從文件上抬起頭,氣氛明顯地顫動了一下,好像哪兒被捅破。韓政委將手中那份文件放到麵前茶幾上,順手按它一下。其餘常委相繼走去,也將自己那份文件摞上去,再回到位置坐好。劉達指指茶幾,道:“我做了件蠢事,我向黨委檢討。我原以為,記下老政委病中的話,是一種對他生活和政治上的關心、負責。沒有想到弄巧成拙,難以收拾。特別是,我在沒有請示黨委決定前,個人無權下令這麼做的。事到如今,我除了向黨委檢討外,還應該承擔由此產生的一切後果。我懇求黨委研究處理我的失誤。但是我保證,我這麼做,除了上述動機外,絕無其他用心。”

眾人沉默不語,都在等待政委開口。韓政委淡淡地道:“劉達同誌剛才說了,我認為他也把問題說清楚了,這是第一;第二麼,我看,處理就不必了,有個認識就好,我們大家也可以引以為戒,吸取教訓;第三,關鍵是如何善後,大家議一議,拿個意見出來。”

眾人仍然沉默不語,目光又轉向劉達。劉達料到老韓會那麼說的,黨委在此事上頭不好處理自己,一處理不就越弄越大了麼?文件上的囈語不就四海皆知了麼?他苦笑一聲,道:“我是肇事者,我提個意見供大家參考。兩個方案,一個:燒掉;一個:上報。”

韓政委道:“究竟取哪一個方案,我的意見,要從這份材料的性質上來判斷……”

眾人已聽出味來,政委不是說“文件”,而是說“材料”。

韓政委稍停片刻,讓眾人將他話中的意思吃下去了,又道:“我個人比較側重於認為,這個材料嘛,主要是江誌同誌在病中,在失去正常思考能力情況下的隻言片語。其中,當然有一些可信的話,比如說江誌同誌懷念當年的戰爭生活那些話,這方麵就很值得我們學習嘛。但材料中更多的,是一個病人昏迷中的話,沒有什麼可值得保留的。同誌們看看,這樣分析是不是比較科學,比較有利?”常委們紛紛點頭稱是,一個個用自己的語言,重複了與政委同樣的意思,每個人都表了態。韓政委待眾人輪流說了一圈,道:“材料的性質定了,處理就好辦了。我同意劉達同誌第一個方案:燒了。”常委們一個個都明確表示同意,無一人持不同意見。

參謀長親自出去喊進公務員,搬來個大火盆,點上火。劉達當著眾人麵,將材料扔進火裏,直至它化為灰燼。至此,大家開始說笑起來,似乎會議已經結束。

“等等,”韓政委示意大家安靜,輕啜一口茶水,道,“好像是季墨陽同誌整理這個材料的吧?……上麵所有情況,都從他手裏過了一遭。這事怎麼辦呀?”

眾人又沉默了。不錯,季墨陽知道太多,而且肯定比在座的人更多。因為老政委所有的話兒,都經他記錄刪定。而他們所看到的,僅僅是經他記錄刪定後的東西。

劉達沉吟片刻,問軍區政治部主任:“季墨陽在你部裏頭,你說說他工作表現怎麼樣?”

主任謹慎地:“不錯。上屆軍區黨委班子,議過提他當副部長。江誌同誌提他名的。”

劉達道:“材料的事,我負責任,與季墨陽無關。我的意見,如果工作需要的話,仍然提拔他為副部長,他畢竟在老政委臥病時做了很多工作。黨辦秘書處方麵,他介入也很多,很具體。我看他是個有貢獻的幹部。先提起來嘛,過一陣子,可以考慮調換他的工作崗位……怎樣?”

韓政委點頭同意,眾人也無異議,此事就算通過了。

常委們走時,韓政委也跟著起身,走出去幾步,又回來了,在會議廳地毯上來回踱步。劉達也起身舒動筋骨,在會議廳另一頭來回踱著。兩人踱了幾分鍾,韓政委噗地笑起來:“整整一個上午,就為了討論一本子胡言亂語。看你幹的好事,差點逼得我們跳河!”

劉達也大笑不止:“媽的,上午全虧了你。看他們,臉都綠了。我這人,當副手當慣了,說話容易信口開河。在北京跟小季交待他記點江誌的遺言,萬沒想到他搬來個彈藥庫。看來,第一把手這位置,絕不能隨便說話,我還得適應一下。”

“要不是你劉娃,我才不會相信弄這材料的人會沒有用心呐。咱們是不是約定一下:無論前屆班子有什麼過節,反正到咱們這兒一刀砍斷!不聽不信不議論。”

“是是,”劉達歎道,“要不沒法工作呀。無論他們有什麼矛盾,到我們這兒算一段,一切向前看。”劉達清清楚楚聽見了,韓政委剛才叫了他聲“劉娃”,他略覺不快:這名是你喊的嗎?……以前,隻有比劉達高出半輩子的老領導,才會親切地叫他劉娃。老韓才比他劉達大幾歲呀,居然也一口一個“劉娃”起來,這就不僅是個親切與否的問題了。

“我看啊,要找人跟季墨陽談談。把今天的常委決議告訴他,材料上的事,絕不能外傳。其實,我也相信他不會亂說。果真傳到外界去了,怕也不會是他。不過嘛,他也該動動,你說呢?”

“怎麼動?讓他下部隊,轉業幹老百姓去?對了,老韓,我記起來了,多年以前,你就勸我把季墨陽處理退伍,那還是他當戰士的時候吧?那時我真該聽你的。”

劉達指的是十幾年前的一件事。韓政委聽了竟一言不發。兩人又各自踱幾步,下班了。

21

劉達有些悔恨,“四·二六事件”早該了結掉,第二天就該向老政委檢討。酒上頭了嘛,歲數大了嘛,對當時處境不理解嘛……第二天沒說,後來也該找機會表示一下。可是自己整整好幾年都忽略了此事,偏偏緊跟著又在南線立下大功!這樣,從外界角度看來,從事後結果看來,豈非當年的牢騷就發得有三分道理?當年軍區確有人錯待了自己。不錯,人們會這樣看的,老政委也清楚有人會這麼看的,以成敗論英雄麼。唉,他知不知道我就沒那麼看!不是我高明,而是我根本不屑於那麼看!我劉達或好或壞是曲是直,肯定都在那種投機者檔次之上!這是頭一條。再一條呐,假如當年我向他檢討了,他會不會徹底原諒此事呐?怕也難說啊。從後頭結果看,老政委是傷感太甚,以至於彌留之際,還叼著此事不放,我那一刀,劈進他心裏太深。他怨死我了。不錯,當時我如檢討一下,老政委絕對會大度地、痛快地銷掉此事,表麵上水不再提,但內心傷口怕不會平複了。這是你劉達啊,幾十年滾殺過來的戰友嗬,不是隨便哪個張三李四。我一個劉達反對他,給他的精神壓力,要大於那天在場的全部老頭。……第三條呐,當初還有個場合和時機問題。場合麼,十來個老家夥湊一塊了,其陣容可敬可畏;時機麼,我60大壽,師出有名。怎麼看也不像偶然為之啊,倒像是有計劃有串通的,說是“鴻門宴”毫不過分,就說是小宗派也行。我哩,成了他媽的鬧事的頭頭!抱成團兒向軍區黨委發難。若講要害,這才是老政委恨之入骨的要害。唉呀呀,這可真是把我逼下火坑了。我向老江你發誓,我劉達隻是想喝一杯老酒而已,小有牢騷而已。我劉達小事上粗粗拉拉,大事上絕不糊塗。我劉達即使罵娘也不會找人助陣,要罵我單獨罵,一人受過一人痛快。現在看那天酒席像一隻賊船,我雖然沒那意思,在座其他人呢?其中一兩個肯定是有用意的,他們自己為曆史上其他事兒憤憤不平,綁上我了。或者可說是,我主動跳到他們意圖中去了……

好幾個夜晚,劉達孤獨地向死去的老政委私語不休,反省著,剖白著,感傷著,精神朝幽深處滑去。而老政委魂靈就在他心裏窩著,久之,這種私語變成一種自語,變成宣泄,他漸漸感到一片遙遠而博大的親切。他進而念及許多死去的戰友,以及戰友中的他的對頭,他們從他意識中冒出來,他們統統變得親切了。他被兩大堆人或舉著或推著或牽製著,一類是活著的人,一類是死去的人。而自己兀立於險絕高絕處,空茫無所依憑。

忽然有了一縷流言:老政委是叫劉達他們氣死的,臨死之前還罵他呢……

劉達既不追查也不做任何解釋,以免文章被人越做越大。他明白得很:那材料燒掉了但沒燒透,隻要它存在了一次就永遠無法除盡,總有人會將它說出去。但是流言止於智者,任何人也不敢把這類流言擺到桌麵上來。流言是一種流體,隻在竄動時管用,隻在旮旯落裏管用,一旦被人按住不動了,它立刻失效。此外,流言還隻在他政治上跌跤子時管用。隻要他不跌跤子,區區流言揮之即去。而且呢,有若幹人罵也是好事,你越罵我威望越高。像爾等些許小賊,別人還不屑於罵你呐。他隻需讓唧唧喳喳之聲保持在無害的程度就行,絕不能愚蠢地試圖去驅除它們。舌頭是肉做的,不是什麼大了不起的物件。

此外,這些人不僅是罵我劉達,其實也是罵老政委,借著死人無法還嘴來罵,把我倆一個罵成鍾馗一個罵成鬼,打翻了桌麵,他們好坐莊。老政委病危中一句囈語,為什麼不能作為本來意義上的一句胡話來聽?老政委也是人,是人就有偶爾說說胡話的權利。偏偏就是叫你們這些人——當然也包括我們這些人,把老人說說胡話的權利都摘除掉了。

細想下去,連劉達自己也不得不承認:在他這個位置上,還真無說半句胡話的權利。你要麼要這個位置,要麼要這個權利。兩樣隻能要一個。

想著,劉達就要發笑。堂堂大軍區司令當下去,他發火的時候越來越少,微笑的時候越來越多。老了老了,什麼都擋不住老,他想。

這天在家裏吃晚飯,小三子說機關見聞,順嘴說到一批新任部長副部長們,其中有季墨陽。冰兒猛抬頭,脫口叫道:“啊,墨陽當部長啦!咯咯咯……這人啊,賊棒賊棒的!咯咯咯……”歡笑地直望劉達,整個人模樣一時極為鮮嫩。

劉達對女兒如此高興既感不解,也覺不悅。暗忖著:賊棒賊棒。唔,這詞兒有特點,又賊又棒……如此念動,頓覺釋然。因為,女兒遞過一個極輕巧的感覺,使他更妥帖地把握住季墨陽了。他淡淡地笑道:“小季是副部長,你們把他弄成部長啦?”

小三子道:“都說他是部長嘛。他們部沒部長。”

“有一個,在住院,所以暫時由季墨陽主持工作。”劉達暗想,真是運氣好,我們命令他為副部長,到了下麵人口裏就成了部長。“我說啊,你們該叫他季副部長嘍,再不要墨陽墨陽的。”他特別盯一眼女兒。

22

劉達第一次見到季墨陽的時候,他正昂然與“赫魯曉夫”並立。時為1967年盛夏。

季墨陽不足20歲,精瘦頎長,腰帶束得很緊,軍裝水似的貼在身上,氣韻十足。那種精瘦,一看就知道是野戰軍班長所特有的精瘦,敲指一彈,叮當有聲。劉達看著他,不禁想起自己辦公室牆上掛著的、李賀詠馬的兩句詩:向前敲瘦骨,猶自帶銅聲。不禁用目光頻頻敲擊他。當時,季墨陽眼內的神情,和身邊那頭“赫魯曉夫”完全一樣,都是警惕地注視著他們。不同的是,“赫魯曉夫”橫臥地麵,而他直立麵前。

“赫魯曉夫”是一頭現役軍犬,據說立過三次功,據說是純種西德狼犬,據說咬死過一頭豹子……然而據誰說的,大家都不知道。可見這裏生活寂寞,士兵們的想象力拿到狗身上發揮。不過,“赫魯曉夫”確實在編,檔案記名:克虜;還有一份五位數的證件編號,而當時軍官證也不過就六位數。它每天夥食標準一元二角整,而士兵們大灶夥食標準每天不過四毛六分五。所以每逢周末改善夥食吃紅燒肉時,士兵們都興奮地叫:娘的,今天吃得跟狗似的棒!

“克虜”之所以被叫做“赫魯曉夫”,是因為在一次批判修正主義的大會上,它聽到了赫魯曉夫的名字,憤怒地吼叫起來,差點把皮套掙斷,使會場霎時振奮,平添一股遠古蒼茫的力度。戰友們欽佩地看它,不約而同地,就叫它“赫魯曉夫”了。這硬塞給它的名兒,透著對修正主義頭兒的蔑視,透著對它的喜愛,還透著兩位之間的共同點——它和赫魯曉夫都有一身胖肉。但是“克虜”並不喜歡這名字。它所受的訓練,使它拒絕除主人之外的任何人喚它。在會場上,它就是誤以為那名的前半截是在喚它,才勃然大怒的。季墨陽禁止戰友們那麼叫它,說老把它惹怒,到真該用它發怒時反而會怒不起來,憤怒應該省著點用,要愛護犬的情緒等等。後來,人們就把那名字濃縮一下,叫成:赫魯。與克虜諧音,而意思都保留下來了。“克虜”自己也顯然接受了這個叫法,寬恕地看著喊它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