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月斜斜(3 / 3)

在賓館外麵,兩人在夜色裏漫步。許爾強憂傷地說:“剛才,我以為大鵜鶘們絕不會離去,它們肯定和自己的雛兒死在一起,它們肯定將比咱們人類更忠誠。突然見它們飛走,我好難受嗬。我恨這個攝影,為什麼要拍得這麼絕情。即使真是這樣的也別拍出來……後來,我又以為那隻小鵜鶘肯定能找到水源,它那蹣跚的步子太偉大了!它肯定能找到水源,再回來帶走所有的小鵜鶘。它是鳥類的基督嗬。我萬沒想到,連它也孤零零地死在天邊。我……想……”他舉頭望月,停會兒才說,“生靈們也會被迫背叛,許多背叛原本就是被迫的。為了活下去,為了延續後代,就連人也不得不拋棄骨肉。唉,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動人的背叛。”

對於那天夜晚,劉亦冰已記不得自己講了些什麼,她隻牢牢地記住了許爾強的話。

忽然一道手電光照來,一旦發現是劉亦冰,電光立刻滅了。她聽見文化部副部長的聲音:“是小劉呀,我還以為……怎麼,片子不好?”

劉亦冰知道他把他們兩人當戀人了,馬上聲明似的道:“朱叔叔,我們透透氣就上去。你呀,樓上樓下的,也太辛苦了。”許爾強聞言偷偷笑。

“你知道辛苦就好。外頭涼,多當心嗬,有事喊哨兵。我先上去了。”

劉亦冰待他走後,說:“我們也上去吧?”

許爾強又輕笑一下:“朱副部長那句‘有事喊哨兵’,說得好有意思。”

“怎麼?”

“他怕我對你非禮,提醒我哨兵在邊上呢。在他眼裏,你是司令員的千金,我是什麼……”許爾強語氣裏隱含憤意。劉亦冰對他的敏感大吃一驚,默然無語。

兩人重新上到十樓,進入大廳後,在黑暗中站立一會,相互看看,都不語,隻有瞳仁裏幽光閃動。然後,劉亦冰向左走去,許爾強向右走去,各自歸人家人的位置。他們沒有任何約定就告別了。

這種告別方式從容而溫馨,以至於劉亦冰覺得跟呼吸那麼自然。

18

劉亦冰還覺得,許爾強隻是貌似懦弱,其實他骨頭縫裏隱藏一股子極硬極傲的精神氣兒,都溢到軀殼外頭來了。她同他說話時,隻是衝著一具身軀說話。而聽他說話,則是聽那股子精神氣兒在說話。因此在聽他說話時,劉亦冰感到自己也被舉高了。

閑談中不免談到對愛情的看法,兩人誰也沒有將此誤解為:他(她)愛上我了……能夠這麼幹淨地談愛情,才稱得上是真朋友。

許爾強對劉亦冰未來的婚姻,坦率地提供自己的見解:“你作為一個高幹子女,要特別注意克服生存局限。我認為,在中國社會,最佳的家庭組合是一個高幹子女與一個高知子女結合。這種家庭既有權位,又有科學,兩種品質也能相互改造,綜合,升華出更大魅力,也更有力量了。就跟兩隻腳各踩一座山頭似的,這頭靠不住了,還有那頭。我們國家有一點不好:當官的香時,知識分子就臭;知識分子香時,當官的就臭,老是均衡不了。得過諾貝爾獎的楊振寧、丁肇中,他們的家庭背景你知道嗎?還有台灣著名作家白先勇,他們的出生與家庭組合,就有權貴與高知相結合的成分在裏頭。當然啦,這都是泛泛而談,無論哪一種組合,都不能脫離愛情,這是誰都知道的東西。就因為誰都知道,我才不談。亦冰,跟你開句玩笑,我真不希望你是劉達將軍的女兒,倒希望你是胡適、林語堂他們的女兒……”

劉亦冰被這種赤裸裸的精辟見解弄得愕然,半晌才憤怒地反駁:“不,我愛我爸爸。要是有下一輩子,我還當他的女兒!”

她的反駁帶點撒嬌,許爾強不跟她辯。劉亦冰雖氣,但她回回在許爾強身上都有新的發現。而且,越往深處走,她越發迷醉。身心如水化掉了。

最讓劉亦冰感動的,恰恰是許爾強對自己父母的無情批判:

“我媽太虛榮,特喜歡顯示自己如何如何善良。你知道她在臥龍山大院最好的朋友是誰嗎?‘四大寡婦’!就是尚副司令家的、吳副政委家的和徐老王老家的,都是遺孀。她知道自個在她們那兒能獲得看重,就老往那跑。人家老頭在世時,她可從來不去。人死了,她貼上了,寡婦人家重感情嗬。一份感情拿到你們司令政委家,隻是一份。拿到寡婦跟前,就是三份!不過,我們老家來了窮親戚,要治病,要買農藥,要求人調動……這些事大院裏誰家沒有?我媽從不給他們辦,講原則,連家也不叫他們住,都住招待所去,說招待所比家條件好,說穿了還不是叫管理局掏錢。但老家帶來的土特產她都收下了,送人。不是送‘四大寡婦’,是送在職的首長夫人。寡婦那頭,用她話說,人去就行了,東西不必去。你說我媽刁不刁?唉……我爸一輩子戰戰兢兢過來的,他最怕的兼著最愛的,有兩樣:一是黨;二是我媽。嘿嘿嘿,這才真叫‘我把黨來比母親’呐。我爸簡直是被我媽拿藥喂了幾十年,保重得不得了。寡婦樓的那種生活,她真是看在眼裏怕在心裏。我爸知道,自己一輩子不會得到上頭徹底信任——這一點我挺欣賞他,有自知之明嘛。所以,我爸也從沒下勁工作過。他把自己擱在珍禽動物的地位,遇有風浪來,上級總會保護他,他畢竟是一方麵遺老嘛。同一件事,擱在老八路身上非打板子不可,擱他身上,撫摸一下就過去了。他呀,也把這方麵的潛力挖得幹幹淨淨的,戰略上叫揚長避短,突出自己當過‘國民黨’的這點子優勢,充分享受共產黨的福利,現身說法體現黨的偉大。你看我爸像70歲的人嗎,那麼健康,滿麵紅光,軍區老頭群裏誰有他那氣色?……想得開嘛,胸豁達嘛。說實話,我不大喜歡沒有深刻憂慮的人。我愛爸媽,但我不敬重他們。我想敬重,實在敬重不起來。在家裏,我常常幾天不說一句話。啊,沉默有時真令人舒服,跟靠住一座大山似的……”許爾強像一個倒下的浪頭,讓自己鬆鬆地倚著樹幹。

劉亦冰溫情地凝視他,發現他煩惱時最好看。一旦發現這點,心兒便突突亂動。

“我不大同意你的看法。”劉亦冰說,看見他驚異的目光,暗中很高興,她還很少讓他驚異呐。“在臥龍山大院,誰家兒女最出色?還不是你們家。你哥不到30就是生物學博士了,你姐和你妹妹長得那麼漂亮,”劉亦冰說到這兒生氣似的,臉發熱,“鋼琴和外語還拿獎!連我姐的琴都是跟她們學的。你剛才那番話,我哥他們就說不出來,境界不到。當然嘍,其他小樓裏也有個把拔尖的兒女,但是從整體上看,還是你們家的孩子像樣。你說,這和你父母的教導沒關係?有時候哇我真覺得怪,好像你們憋著一股勁,非要把我們比下去似的。”

許爾強笑了:“這些你們都看出來啦。嘿嘿嘿,我爸媽最擔心別人這麼說,怕叫流言傷著了。但是,我斷定他們心裏頭挺樂意聽這些話的……”

“你們究竟有什麼家教秘方?能泄露點嗎?”

“大概,因為我們天生膽怯。”

“你們膽怯?”劉亦冰叫道,“個個傲得跟小公雞似的,還膽怯!”

“那是硬撐出來的,就因為膽怯才故做清高。此外,跟性格內向、敏感、脆弱等等也有關係。你看出來沒,我們家子女相互關係極深厚,從來不吵架。我們家是個港灣,我們都怕外頭的風浪。你看其他小樓裏的孩子,有幾個能在家呆得住的?我們習慣了呆家裏。”

“跟你爸是我們俘虜有沒有關係?”劉亦冰被自己的話嚇一跳,既然說了,索性求個幹淨。“嗯?比如說:你們雖然得了天下,但你們沒文化。”

“這話是你爸說的嗎?”許爾強聲音發顫。

“絕對不是!”

“不像你的話呀!……”

“從一本書上看來的,一本大參考。埃及薩達特總統攆走蘇聯軍事代表團時說的話。他承認蘇聯人強大,但他從根上看不起他們。說他們打下了大半個歐洲,但沒文化,早晚會丟掉歐洲。”

“我看不到這些材料。”許爾強柔聲道。隨之就沉默了。

劉亦冰不禁伸手撫摸他的頭發,柔軟如絲。她暗自惆悵:唉,我比他大兩歲……

許爾強眼裏溢滿淚水,和那天看電影時一樣,兩眼成兩口小井。突然,他用力擁抱劉亦冰。劉亦冰臉漲得火球似的,怨艾著:“你幹嗎不去爬胡適林語堂家的門檻?”

許爾強胸腹發出一聲輕歎,動情地道:“你看,多好的月亮,斜斜地飄上來。”

他們舉首望天,不覺如癡如醉。劉亦冰想起一首台灣歌曲:天上一個月亮,水裏一個月亮。天上的月亮在水裏,水裏的月亮在天上……

……

劉亦冰告訴父親,她和許爾強“定了”。

劉達立刻垂下目光,沉聲道:“許小二什麼時候追求你的?”

“是我追求他。”劉亦冰不滿意父親的問法。

劉達眼望吳紫華,她默默搖頭,表示不知道此事。劉達哼一聲:“看我們這父母當的!”劉亦冰叫著說:“媽——”吳紫華慢慢說:“冰兒不會知道。她蘭柏艾太聰明了……”劉達說:“許淼焱傻麼?……”劉亦冰氣道:“你們說什麼呀,好像誰在搞陰謀似的。”她完全聽不懂父母在說什麼。這時,劉達和吳紫華一齊看著她,目光裏都有責備剛才她那句話的意思。劉達說:“冰兒,你是定了,才來通知我們一下的吧?”劉亦冰說:“爸,你這話講得我好難過。”她眼睛開始潮濕。劉達扭過頭,停了一會說:“讓我們考慮考慮再答複你,行嗎?哦,冰兒,爸也知道此事大局已定,我們糊塗!如今我們說什麼都太晚了。但我還是想考慮考慮再說話。”

那一瞬間,劉亦冰有個感覺:好像她突然之間不再是爸媽的女兒了,他們跟她說什麼話都要先“考慮考慮”再說,他們再不會跟她隨便說話了。劉亦冰出門,獨自傷感。

後來的幾天裏,姐妹兄弟都很熱鬧,商量著送她什麼禮物,別送重複嘍。爸與媽卻愁眉不展,他們少有地在草坪上並肩散步。似乎,冰兒的事使他們老夫婦倆更加恩愛了。劉亦冰隔窗瞧著爸媽的身影,暗想,到我老時,能像他們這樣就好了。

這天,劉達踱到劉亦冰房裏,說:“那件事,你媽和我都考慮過了。我們讚同你們的決定。我們隻有一個條件:你們結婚以後,不要住許家,搬出來自己住。獨立生活。”

劉亦冰沒想到事情這麼容易就解決了。咯咯笑道:“那當然啦,過自己的小日子嘛。不過,剛結婚時不會有房子。爸給總院下道命令,叫他們分套房子給我。”

“沒有房子也不要住許家!你們來家住,直住到有自己房子時為止。”劉達鄭重說。

劉亦冰答應了但沒有做到,因為許家不同意,非要兒媳住過去不可,蘭柏艾把新房布置得無可挑剔,劉亦冰也站在許家那邊幫著說話。劉達隻好又讓步了。僅僅一年,劉亦冰就和許爾強離異,她甚至沒來得及從許家搬出來獨立生活。許爾強去了美國,現在擁有兩個國家的國籍。劉亦冰仍然回到父母身邊,仍然在總院工作。和過去相比,她的身份隻有一點改變:由“未婚”變成“已婚”或“曾婚”,此外,她還得以一輩子來消化那一年的餘痛。她曾經問過爸媽,當時你們就料到今天了嗎?

劉達說沒有。說假如料到了,我們會更難受的。

哦,就是說:他們原本就難受。壓著罷了。

劉亦冰無數次回憶她和許爾強相愛的經過,想從中找出他的虛偽,以證明自己被欺騙了。她從最初那次通電話開始搜尋,一直到結婚為止。她讓自己保持公正,總沒有找到痕跡。但這不可能啊,假如他不虛偽,那她不就是個傻瓜嗎?假如他不虛偽,那婚後的一切豈不是噩夢!終於,她找到一點兒:自從她首次見麵時說了句“別老對不起對不起的……”之後,許爾強就再也沒說過“對不起”了,在婚前近兩年裏,他竟一次也沒說過!這表明,他一開始就把她放在心上了,否則,他不會因她一句嗔言而改掉痼習。但同時,他在她麵前又始終是淡淡的,清雅的,從不俯身相許的。仿佛有她無她都一樣……啊,他可真了不起。

劉亦冰終於發現他一絲虛偽。與虛偽同時被發現的,仍然是他的了不起。

……劉達仍然在奮力拚殺,喉嚨裏發出的氣息連劉亦冰這兒都聽見了,他擊出的球軟軟地飄過去,再被許淼焱猛擊回來。劉亦冰心疼,爸要輸了,她看出他不想輸,在他一生中任何輸贏都是很重要的事。現在,他竟輸給一個比他大10歲的老對頭。許老的身體真不錯,仿佛活到這把年紀才真正開始活。蘭柏艾在邊上如歌般歎著:“他們到底是男人嗬。冰兒我們女人就是不如男人活得自在,隻能跟著他們受罪。他們倒好,想幹啥就幹啥。”劉亦冰下意識地唔一聲,未置可否。過了一會,蘭柏艾又以相同節奏自語些什麼,劉亦冰似聽非聽,間或唔一聲而已。神情有如聽到一顆石子在地上滾動。

爸以前不知網球為何物,惟一的運動就是散散步,偶爾也打獵。談起球類,他隻會說,主席喜歡乒乓球,朱老總籃球也不錯……劉亦冰誘惑他打打網球,除了使他加強鍛煉外,也是借機讓他多接觸新事物。假如接觸了而不喜歡,則是另外一回事。許淼焱竟很快將這用心接過去,因他是個網球迷,在國民黨時就和美軍顧問打過。他把爸對網球的一點小喜歡弄得大大的,不久,軍區就建立了這個高質量網球館。坦率說,這跟劉達打過幾次網球頗有關係。而最後呢,常來此打球的卻並不是劉達,是許淼焱。還有呢,軍區大院誰人沒這種印象:許老是劉司令密友,他們老在一塊打球。這裏說的“打球”,意思可就豐富多了。

蘭柏艾突然揚首,朝場上朗聲叫道:“淼焱啊,你硬撐什麼呀,當心血壓!”

許淼焱回頭道:“有數有數。”

蘭柏艾對劉亦冰解釋:“他要倒下了,還不是我倒黴,茶水湯藥都得我忙。”

許淼焱動作開始遲緩,幾個該接的球也沒接住。看上去真是累了。劉達趁勢追趕,接連放出幾個精彩球,終於拿下這一局。一算總分,他還贏了。許淼焱羨慕他:到底年輕10歲!……劉達不承認贏在年輕上,硬說自己的球技好。兩老頭且走且議,搖搖晃晃下場來。

蘭柏艾衣袖一抖,甩出條白綢手絹,迎上前去替劉達揩汗。劉達正要躲,蘭柏艾的手絹兒已經按在他額上了,她踮著腳兒,一隻雪白的手扳住他肩頭,極細膩地抹去他眉間汗珠。心疼地:“哎喲,看你都累成啥樣了……”劉達不知所措,閉住呼吸,忍受著她身上的香水味兒。劉亦冰在邊上看了,氣得麵色鐵青,竟木木地發怔。蘭柏艾替劉達揩完汗,才把那手絹兒塞到自己丈夫懷裏,卻並不替他揩。許淼焱也不覺得什麼,拿著那手絹沾沾額頭,算是揩過了汗。

倒是體育館工作人員看了不安,急忙用瓷碟子端來兩盤熱毛巾,毛巾都是灑過香水的,冒著騰騰熱氣,請首長們揩臉。劉達一把抓過毛巾,將臉上上下下重揩了一遍,朝碟子上一摔。工作人員接著送上茶和水果。再接著,司令部管理局副局長在一位處長陪同下也走了出來,副局長陪劉達略聊幾句,便請他們到內廳洗澡休息。處長報告說,健身房裏的電動按摩椅已經開上了,請兩位首長躺上去放鬆放鬆。那套裝備是從日本進口的,首長你還沒試過呐,也該了解一下它的功能狀況……副局長與處長看上去都很質樸,很小心,言語中也沒有一點逢迎的氣息。他倆雖然管劉達和許老都叫首長,但精神頭顯然全擱在劉達身上,不看許淼焱。劉達吃了一隻香蕉,小啜了幾口茶,看下表道:“來不及了,還有個會。老許,得罪嘍。”他這話有兩個意思:一是我今天把你贏了;二是我不能陪你了。他從處長手裏接過軍裝,準備告辭。

許淼焱愜意道:“我說老劉哇,遲退不如早退。退下來了才算解放自己。呃?”

副局長和處長聞言色變,緊張地看劉達。而蘭柏艾簡直是要吃了許淼焱似的瞪著他。

劉達說:“你是福將啊,我沒福氣。”擺擺手走了。副局長和處長送出一程。

蘭柏艾訓許淼焱:“你又惹禍,那話能隨便說嗎?”

“哪裏哪裏。有時候哇,人也得小小鋒芒一下,別叫人看扁了。軍區那麼多領導,誰敢像我這樣跟老劉隨便說話?”許淼焱慢慢剝一隻香蕉。

這倒也是,當著機關幹部麵開劉達一個玩笑,反而會讓機關幹部敬畏自己哩。

蘭柏艾看著劉亦冰挽著劉達走遠,細細笑道:“在機關大院裏,還這麼摟著走路,跟摟小老婆似的。嘻嘻嘻,也不怕招人罵。”

許淼焱歎道:“柏艾,你說話也太惡心了!唉,女人喲……”

劉亦冰隨父親一同走,警衛員遠遠地跟在他們後頭。待走入一條花徑,劉亦冰尖聲叫罵:“臭娘們演什麼戲,你怎麼不把她手打掉!這家人玩弄感情就跟玩弄那條小手絹一樣。”

劉達對女兒的失態一愣,白了她一眼。稍頃,沉聲道:“那婆姨一聲喊,許福將就開始讓我贏球了,真討嫌!說實話,這場球我輸給他的。但是他們弄得我比輸還氣人。”

“我也看出來了。”

“蘭柏艾她跟你講什麼?”

“講一個35歲的單身中校……除此以外,她還能講什麼呢。”

“討嫌。這等關心,唔,我看是嫁禍於人。”

劉亦冰不禁笑了。父親話裏包含的尖銳深刻含義她完全明白,蘭柏艾無非想表示一種胸懷:是你家冰兒把我們家爾強甩了,而我們許家一直待冰兒親人似的。你們冰兒看不上我們家,我們再給她找其他人家。隻因她嫁過我們一回,我們對她一輩子就有責任,我們不在意她對我們做過些什麼,我們隻管盼望大家都好……我們這胸懷也許你劉家不認賬,但是外界哪?大院哪?……天下那麼多雙眼睛!你劉家不能一手遮天吧。

劉亦冰把肩上的球拍套取下來,拎手裏,語氣不祥地:“爸,你真要他的東西?”

劉達停步,看著女兒麵容:“你替我把它砸了吧。”

“不!人家是給你的,我不砸。”劉亦冰將球拍遞給父親。

劉達接過來,朝石階上猛扣下去,嘣地,威爾遜跳起老高,竟不碎裂,果然是名牌。劉達被激怒了,揮臂又一記重扣,仍不碎裂。他長歎一聲,將拍子扔地上,扭頭望警衛員。小戰士見狀已經跑來,劉達示意地上的拍子:“砸了!”轉身離去。麵色冷漠如灰。

劉亦冰與父親並肩,把手臂慢慢插入父親臂彎,緊緊摟住,偎著他走。劉達說:“還好我沒有當著許福將麵砸,要不然,一下兩下砸不碎,人丟大啦。”

“當時他送你時,你就想砸嗎?”

“有一點那意思,但控製住了。”

身後傳來迸裂聲,兩人回頭看:警衛員果然身強力壯,幾下已將網球拍砸碎,威爾遜從皮套裏刺穿出來,殘骸落得滿地都是。警衛員蹲地上,將碎片一塊塊拾起來,地麵上一點痕跡不留。並將皮套和碎片,統統扔進垃圾箱裏去了。警衛員做這些事時,始終不問為什麼。

劉亦冰憐愛地:“這孩子心真細。”

劉達噗地笑了:“瞧你那口氣,你比他大多少?……哎,你看他辦事像誰?”

“像誰?”

“像季墨陽。”

劉亦冰心頭突突亂動,登時不語。隻聽父親仍在說:“墨陽當年也跟過我幾個月,後來老政委看上他,我就把墨陽讓給他當警衛了……”

劉亦冰打斷他:“爸,當年你們衝下金鞍鎮時,是誰把許淼焱自殺的槍奪下來的?是你,還是老政委?”

劉達怔片刻,謹慎地:“你幹嗎問這些?”

“沒什麼,我隻是瞎想,當年要是你們不奪他槍,天下不就沒這家人了嗎。”

“哈哈哈……冰兒,真沒想到,你對許家這麼恨。”劉達擔心地看她。

“不錯。我恨!”劉亦冰直認了。同時心想,誰叫你提到墨陽了呢?……

父女倆沉默地走著。過一會,劉亦冰咦了一聲:“爸,你還沒告訴我呢,到底是誰救了姓許的命?”此時,她已是用十分認真的口氣說話了。

劉達沉吟道:“不是我,也不是老政委。”

“那麼是誰?”

“真實情況是,我們衝進去時,許淼焱已經換上了夥夫的衣服,蹲地草窩裏。我過去,命令他站起來,他抖索著站起來了。我命令他把手放頭上,到外頭集中。他磨蹭半天手才離開褲腰,嘩拉一下子,金條全從褲腿裏掉出來,一直掉到腳背上。他嚇軟了,我這才知道他是個官,不是夥夫。乖乖,我從來沒見過金子,一塊足有麻將牌那麼大,真沉!褲襠裏怎能掛得住呢?原來他是想帶著金銀逃跑啊!……”

劉亦冰開始吃驚,後來幾乎笑岔了氣。跺足道:“那麼,那些傳說故事,自殺不成,叫我們戰士開槍殺他,不死則無顏見蔣夫人等等,都是胡編的!?”

劉達笑道:“你們隻知道流言可畏,哪裏還知道流言也可喜呐!那些話,當然是編的,原本連影都沒有的事。不過,我相信它不是許淼焱自己編的,我還健在嘛,他不至於那麼愚蠢。大概,是一些不了解曆史的後生們以訛傳訛,越說越圓了。許淼焱肯定也聽到過這些傳言,他所做的,隻是不辟謠罷了。這種謠傳,對他有益無害,多多益善嘛。還有一點我們也要注意:就是這流言誕生的時機問題。也就是前幾年吧,一股風吹來,浙江溪口給蔣母修墳啦,國民黨故舊返鄉省親啦,第三次國共合作啦……差不多也就在這時候,許淼焱得時勢捧場,一下子香起來了。40年前裹金條要跑的人,成了一條企圖殺身成仁的好漢。所以嗬,任何事都是有利有弊。對於許淼焱,我隻有兩個字的評價:福將!”

劉亦冰沉思不語,真沒想到曆史這樣有趣。她也沒有想到,父親能從一片流言中思考出那麼多東西,而且從來不說。即使對許淼焱那樣令人不堪的老底,父親也像遺忘似的保持平靜,聽任許淼焱從中收益。她對父親更敬重了。

劉達道:“冰兒,我跟你說了這些事之後,你對許家還有那麼多恨嗎?”

劉亦冰升出一股寒意,爸可真厲害!她斂然道:“現在沒有了……”

“絕對不要外傳!”

“放心吧,爸!下次和他家人在一塊時,我就輕鬆多了,我會微笑著跟他們說話,從容地和許家交往。真的。”現在,她深深地得知:他們曾經多麼醜陋,而自己比他們幹淨得多了勇敢得多了,這使她立刻心平氣和。她摟緊父親胳膊,嗅著父親身上的特有氣息,很舒服。“爸,許淼焱有一句話我還是蠻同意的。你退下來吧。”

“你又聽到什麼了?”

“有人說,你要調中央軍委工作。又有人說,你要到總參當總長。說得可細了,連中央什麼時候定的,幾月幾號開的會,副總長是哪幾個,從人頭到位置,他們都知道。我聽了,有點怕。”

“呃,怕什麼?”

“流言太多,總不是好事。”

“我們冰兒成熟了!”劉達滿意地說。

“爸,退吧。年紀也到了,當官當到你這個程度,應當沒有什麼遺憾了。”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我隻知道一點,那些流言都是莫須有。我和你媽結婚前,就有人說我攻城時被打死了,部隊都給我開了追悼會,沒想到我又回來了。再早一次,在江北蘇區,有人說我叛黨,項英差點把我給斃了。哈哈哈,我命大,既沒死在敵人手裏,也沒死在自己人手裏,很不容易哎。現在的官啊命啊,看開些說,我都是賺來的。”

劉亦冰動情地:“爸,你死以後,別進八寶山,咱們不跟他們擠。我要留著你的骨灰盒,一輩子和你在一起。除非……”她停片刻,心裏刀割似的閃過季墨陽,“除非我死在你前頭。”

劉達無言,女兒的話使他異常感動。同時,也使他異常擔心:她為何說得如此淒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