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化,老年病,小小不然。”
夫人卻訓斥老頭:“有病就講有病,在劉司令麵前你慚愧什麼?我們老許呀,內風濕,靜脈炎,心髒也不好。退下來了麼,還沒個退休人的樣子,整天不是讀書就是看報。上個星期五,到步兵學院做報告,一說就是四小時,逞什麼能呢。此外呀,還愛幫人喊個冤告個狀的。劉司令你還不知道麼,那是把人家的委屈拿來自家受著!保健醫療方麵,也不如從前哪,想吃個什麼藥,先得找人磕頭。我們都理解,從位置上退下來了麼,有點差別也是正常的,要正確對待……”
老頭輕輕推她膀子,示意場地邊上的藤椅,讓她趕緊坐過去。劉達說:“打球。”
他走到場地另一邊,自顧脫衣服。他見到這夫人就煩,但又拿她沒辦法,不由得想起冰兒的話:許淼焱鑽進共產黨還可以理解,但他夫人最好還是留在國民黨那邊當太太,要不太委屈她了……想著,竊竊一笑,這夫人,叫冰兒對付最合適,我絕對不行。
許淼焱老頭又叫“許老”,是軍區前副參謀長,1955年授少將銜。若是再往前考究,便是前國民黨軍航空學院上校戰術教官。許淼焱三十年代留德留法,學習現代軍事。四十年代參加過滇緬空戰,很能打仗,擊落過兩架日本戰機。蔣夫人宋美齡曾親手在他胸前別上過一顆梅花勳章。那顆勳章,軍事博物館曾跟他要過,想留做資料。許夫人卻不給,說:“你們又來要啦,‘文革’期間你們就要過,當罪證。那時不行,現在還是不行!”橫得很。1949年秋天,劉達所在的部隊將許淼焱解放過來。當時,許淼焱胸前正別著那顆亮晶晶的勳章,中正劍插在一隻吃盡的罐頭盒裏,手握一把勃郎寧手槍,慢慢對準頭顱——要自殺!我軍的一個排長衝上前去,一把將他槍擰了下來。他嘶喊著:“不讓我開槍,那麼你開槍吧。我要見蔣夫人去,不成仁則無顏見她……”那種場合下,他依然字正腔圓地喊出了那個“則”字,全句與全身紋絲不亂。後來有人問他,當年你是不是愛上宋美齡了。他說:坦率說吧,我們那些少壯軍官沒一個不愛她的,也沒一個敢愛她的。說得既坦率又莫測高深。華東野戰軍首長喜歡他那份才幹,況且他履曆中又無甚血債,便讓他加入解放軍,為部隊儲存下一個空地戰術方麵的人才,留著解放台灣用。順帶著,也給我們那些土八路出身的指揮員講講軍事學術。於是,他成了解放軍的教官。
許淼焱雖然是敗軍之將,但講起如何打仗來,卻每每講得滿室生輝,叫我們的指揮員聽得服服帖帖,出了門才敢罵他“狗娘養的賣嘴皮”。最叫指揮員們難受的是,他們見了許淼焱得主動打敬禮。而他的回禮又和我們解放軍不一樣:挺胸,昂首,靠足,大臂帶動小臂,巴掌在身側畫一個美妙的幅度才叭地戳到額頭,神韻極佳。一看就知道,是從人家美式敬禮中化出來的。野戰軍首長又寵他,指揮員們隻有認命。大軍才進城,供給沒接上,旱煙抽光了而洋煙又買不起,指揮員鬧起煙癮來臉都綠了。有天野戰軍首長來講課,邊進邊吸哈德門,煙頭扔一地。下了課,幾個連營幹部上前搶煙頭,揉開末來用報紙卷著抽。這行徑叫許教官看見了,驚訝地說不出話,一跺腳,掉頭便走。他徑直跑到陳毅那裏,陳老總還剩一條哈德門,他上前撅下半截來,裹在棉襖裏,帶到教室散給他學員抽……這事鬧得比個戰功還大,他一下子進了老八路們的感情圈子,吃喝拉撒睡都混一堆了。他還跟著學了不少老八路的俚語粗話,講課講到半截猛不丁丟幾句出來,炸出一片效果,竟比老八路自己說還有味道。他還跟著他們啃生辣椒,紮綁腿,掰腕子,無事便混鬧。最招人歡喜的是,他能津津有味地講述宋美齡種種軼聞:老蔣如何向她求愛,她最漂亮的空軍副官是誰,美齡號專機上的廁所什麼樣兒,她是不是每天用牛奶洗澡,絲綢內衣從英國定製的……放牛娃出身的土八路們哪聽過這個哇,個個都聽呆了!然而一轉臉,他又能恢複嚴謹高深的教官麵目,提些極深邃的軍事題目叫他們回答,讓周圍人剛醒過神來便再呆掉一回。許淼焱這段業餘性質的軍事教學,完整地寫進了他的履曆,入檔備案,日後授銜竟管大用。國民黨給他上校,而共產黨給他少將。他感動極了。
但是很快,許淼焱也明白自己在軍內的真實地位並不高,上級關心他,同級忍讓他,下級幹脆瞧不起他,緣由都在於他是解放過來的。那個少將,不過是個政治軍銜罷了,掛給台灣那邊的人看——還不知他們看到看不到。所以,授了少將銜之後,他已經知道這輩子到頭了。果然也如他所料,直到他60歲退下來,仍是少將軍職。而且是一個從未當過師長團長以及任何正職指揮員的軍職。劉達當大軍區司令後,費許多周折給他下了道“調整”命令,終於讓他享受上了兵團級待遇。這意味著:專車、特護、一個警衛員、半個保姆、四分之一個秘書,還有許多如水銀瀉地般,無處不有的快意。他和別的兵團職老幹部不同,他沒料到自己竟也能掛上這個檔次,所以使用權益時格外小心,不該用的絕對不用,該用的也隻用個八成,那二成讓出去了。就是說,他隻求有份理解有個公道,這就足夠了,待遇不待遇的,不值什麼。
成為兵團職那天,許淼焱專門找劉達彙報了一次自己的激動心情,末了說:“日後呀,我的悼詞上隻要有這一句話就死而無憾了:許淼焱同誌跟他的名字一樣,火裏來水裏去,最終仍是黨的忠誠戰士。”
劉達笑道:“一方麵要感謝黨,一方麵是你的貢獻之所得,好好養老吧。”
許淼焱說:“黨也是一個個具體人組成的,比如主席,比如小平同誌,比如陳老總和葉帥,再比如你!沒有你們這些人,就沒有我許某的今天。”見劉達要製止他,他反而說得更堅定了,“領袖和老帥離我太遠,你可是一直在我身邊,是你看著我成長的,是你手把著手把我拉扯過來的,在政治上多次起過關鍵性作用。不管你承認不承認,我說的都是事實!我們共產黨人最講事實,不感謝你,我感謝誰?”他當時肯定沒考慮到,他比劉達大10歲。劉達絕不可能“看著他成長,手把手拉扯過來”。
許淼焱看上去一派教授風采,雪白頭發,紅潤麵頰,眼中精光內斂,迎風那麼一站,便飄然若仙。“文革”期間,眾多老幹部吃盡了苦,而他是“統戰對象”,便跟珍稀動物一般保護起來了,沒受什麼罪,隻受一場虛驚而已。雖然是“許老”,但一點也不顯老。他喜歡以一種沉吟的姿態說話,就是對公務員下指示——也像和你商量什麼事似的。此外,他還和其他老幹部截然不同。其他老幹部經常穿半截軍裝——或是上半身著軍服,或是下半截著軍褲,以為兩下裏一湊,就算是套便衣了。他可從來都是一身瀟灑、考究的西服,且善於將名貴服裝隨隨便便穿著。初見他的人都能驚異地拍大腿:呀,這老頭真漂亮!……確實,他看上去竟比年輕人還有魅力,人見人愛,到底是宋美齡親手別過勳章的人。
少不更事的機關幹部,瞧著許老這樣一個精彩標本,則不免又有一番暗歎:國民黨出來的人,就是有涵養,和共產黨出來的人不一樣!
許老的夫人蘭柏艾,坐在場邊一圈半月形矮沙發裏,看丈夫同劉達打網球。實際上,她的“看”並非真看,是似看非看。她隻要置身於這種很高級的氣氛裏就足夠愜意了。她坐在那兒,默默地練一套叫做“養心術”的氣功,身心俱已交予天意,聽任一股氣韻在體內漫動,直至最後把自己洗換一遍。過程中,許老他們如有什麼坎坷,她立刻會睜眼加入進去,或嗔或笑,或敲擊他們,或搓揉他們,或像少婦那樣“哎喲”幾聲……無論發生何等嚴重的言語與事態,她都能拿捏得絲毫不差,到最後必定是一片歡喜。要是,劉達和許淼焱為一隻球引起的爭執太小,她還扔幾句妙語,將那坎坷弄大點,讓兩個老頭動真火,然後她才輕斥薄嗔,收攏氣氛,輕妙地化幹戈為玉帛。總之,她要弄得他們愉愉快快。都是打一輩子仗的人了,到老還身處百忙之中,她做女人的,該想法讓他們健康長壽。此外,作為首長夫人,老頭若不在了,她這夫人也就隻剩個殼殼了。別的不說,僅待遇上也要降兩級。文件上稱“遺孀”!這聽起來多駭人。
蘭柏艾年輕時是教會學校的女學生,卻不大信基督,信民主與自由。柏艾這名兒,也是從“博愛”中化出來的。抗戰前,她愛一個地下黨的青年幹部,幾乎跟到蘇區去。不幸,那戀人被藍衣社殺害了。後來,她相識了許淼焱,一下子便愛上這位國民黨的抗戰英雄,並很快地定情成婚。再後來,這位國民黨軍人竟又成為共產黨幹部,蘭柏艾始知命裏有天意,她愛來愛去,沒愛出共產黨的圈子,她到底是愛對了。她這輩子,早早地就嫁給共產黨了。
在軍區大院的夫人群落裏,蘭柏艾知道自己和其他首長夫人不一樣。她們大多數是“婦救會”出身,小半輩子浴血奮戰,長相粗糙不說了,看上去也比實際年齡大一打歲數。幾乎家家都有一兩個孩子散失在鄉村,至今找不回,痛苦使她們提前老了下去。所以,對於任何類型的殘酷,她們都適應得了。她們艱苦樸素,不畏任何政治風浪。假如暫時沒有風浪,她們則不畏懼任何貌似風平浪靜的東西……這些本錢,她統統沒有,因而她也就沒有血緣上的伴兒。很長一段時間裏,她自卑著,活得很小心,在一些人際縫隙裏找歡樂。她不能到丈夫的下級眷屬中去打牌——人家拿她當首長夫人看;也不能到丈夫上級眷屬中去走動——人家拿她當“統戰對象”看。在那些地方,她隻能進去一個身子,精神氣兒老給卡在外麵,那感覺就好像把自個折疊起來。她的時間多得用不完,才氣也差不多荒蕪掉了。無所事事中,她就把自己完全倒給丈夫和孩子。許家三個子女,個個俊逸超群,鋼琴與外語,60年代就十分嫻熟了。不像別的高幹子弟,要傻到80年代、思想解放之後才急火火地趕考場。再後來碰上“文革”,她雖然沒受罪,也自以為和其他首長夫人一樣受了大罪。苦難竟使人水乳交融,苦難竟使水變得跟血一樣濃,一下子把她和她們給拉平了。而蘭柏艾一旦和人拉平了,馬上就顯得遠比別人出色!她見多識廣,且見與識都還是最新鮮的;她能言善辯,卻又含才不露,經常是她說到你心坎上了,你才覺得自個心坎上果然有事,她要不說,你則隻有個空空蕩蕩的心坎。她懂一點北伐,懂一點樂理,懂一點“三大戰役”,還懂一點氣功與中草藥……好就好在她所懂的剛夠用,那麼聽上去就仿佛她胸中所藏的要比她說出來的多得多。在軍區大院,蘭柏艾是第一個在客廳當中掛孫中山像的人,她一掛,人們登時想起許老是國民黨的抗戰英雄,這資格可比好些軍區首長還老!她言語中也時常說到“總理如何如何”。其他夫人還以為她說“恩來同誌”呢,也跟著動感情。要過好一會才明白不是周恩來總理,是孫中山總理!她們才一腳踏空似的,給閃了一下。後來,孫中山像在中山陵風景區隨便賣,大的小的絲的銅的都有。此外,還有“天下為公”、“博愛”等等藍底白字的紀念章,一毛錢一個……她氣壞了:“是人不是人都掛一個,總理陵前能這麼放肆嗎?還敢賣!不講感情,隻講錢。”於是,她把客廳當中的孫中山拿下來,收藏到心裏去了,另換了一隻金碧輝煌的十字架掛上去,上麵釘著基督受難像。而且,每年都是先過聖誕,再過春節,完了還有複活節……人們又想起來:她原先是教會學校的,大半輩子一直在篤信宗教嗬,行善積德,聽說還不沾葷腥。而此時,又正是人們對政治不感興趣的時候,忙於出國與賺錢的時候,篤信宗教比那些死賺錢又要聖潔得多了。
半個世紀以來,蘭柏艾和許淼焱相濡以沫,恩愛全化在一堆。別的首長家時常吵架,他們從來沒有。如今老了,更加形影不離。蘭柏艾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小近20歲,麵容依然紅潤,身材依然玲瓏,兩人傍晚漫步小徑,誰瞧了都讚這一對璧人。
蘭柏艾收了氣功,脫口叫出一聲“哎喲!”她叫的正是地方,劉達剛使出一記漂亮的扣殺。她誇道:“老劉啊,我們淼焱說了,整個華東地區老幹部裏,沒你那麼地道的球感,我還不信。才看了,可是被你那記扣球動作嚇一跳。我不懂網球,可你那氣勢啊!……啊!……”她找不到合適的語言,臉上已漲滿驚歎。
劉達微喘,搖搖頭,以示聽見了她的話,卻不做回答。因為,許淼焱比分領先。他有些累。蘭柏艾又朝遠處“哎”了一聲,“冰兒,是你麼,快到姨這來坐!哎喲,想死我了。”蘭柏艾坐著沒動地方,但上半身已朝某處彎過去,兩臂長長地伸展開。這姿態擱她身上,就比別人起身相迎還要動人。
劉達望去,發現女兒劉亦冰正站在一叢冬青樹後頭,偷著朝這裏觀看。那冬青葉兒霧似的裹著她,她似乎已經站了許久,身體已經依偎在枝莖上了。
16
劉亦冰沉浸在自己的溫存心境中,那種柔柔的感覺如同一隻媚眼似的張開。她獨自偷偷看父親打球,原想看一會就離去,不料看看就癡在那兒了。在父親罔然無覺時偷看父親,別有一番情韻,別有一番愛意。有一刻兒,她就像看自己孩兒似的看父親(雖然她沒有生育),而自己成了母親。她看著看著,沒來由地深深感動……蘭柏艾一聲喊,像根針戳到媚眼上,戳破了她的美好心境。球場上那三個人,她惟獨沒看見蘭柏艾,偏偏給蘭柏艾捉住。那一瞬間,她覺得蘭柏艾把自己變成了賊。她逃不脫了。“到姨這來,快來喲!”她朝她走去,感覺是走向一隻籠子。她內心對她恨得要死,臉上無一絲流露,克製著自己,硬讓自己坐到蘭柏艾旁邊。當蘭柏艾伸手撫摸她時,她顫得像撫摸她的傷口,木然輕叫:“蘭姨……”
“哦,乖。姨想你……”蘭柏艾宛如摟著一個可憐的幼女。
兩年前,蘭柏艾會叫“到媽這來”。自從劉亦冰和許爾強離異之後,她就改稱姨了,改得十分自然。對待劉亦冰,她反而比以前更加親切。做兒子的對不起媳婦,她做母親的要替兒子補回來。她緊緊摟住劉亦冰的胳膊,溫存絮語,從旁邊看去,也像劉亦冰正緊緊摟著她的胳膊。
劉亦冰朝場上一看,爸怎麼使用那樣花哨的拍子呀?球鞋也白得太死氣了,運動衫也沒殺進腰裏……劉亦冰突然間看什麼都不顧眼,包括爸!蘭柏艾摟著她胳膊摟得那麼緊,那麼纏綿。她極慢極慢地抽出胳膊,不讓蘭柏艾覺察。直到完全將胳膊收歸己有,才舒服多了。隻片刻,蘭柏艾又一把捉住她胳膊,並且按到自己肥嘟嘟的胸前,朝球場上努嘴:“看到沒?你爸拿的是威爾遜!從英國買回來的美國貨。冰兒你看哪,那拍子多襯他,人一下子就年輕了好多不是?……”
劉亦冰暗暗感謝她隻提“拍子”沒提“許爾強”,說明她心裏正捏著分寸。劉亦冰沒看場上,她側眼看蘭柏艾,發現她的眼睛簡直太像她兒子許爾強了,興奮時則更像。
蘭柏艾悄聲道:“有朋友了吧?上次8號樓那口子還和我說呢,三局有個小夥不錯,35歲中校,沒結婚,心思全用在事業上。我說不可能吧,如今還會有35歲的中校單身漢?一了解,真有!姓張,北京人,軍委海軍副司令的養子。說是養子,其實跟親生的差不多!身高一米八二,會兩國外語……”
“蘭姨,麻煩你放開我胳膊好嗎?”劉亦冰正視她。
蘭柏艾臉一下子刷白,冷冷地看她,把手抽回去,不說話了。過一會,她臉上又恢複親切表情。旁人看她倆,會以為是一對母女在愜意地欣賞網球,因為心心相印才沉默不語。劉達和許淼焱兩個老頭,在女兒及夫人的目光注視下,一著一著打得更起勁了。
劉亦冰忽然擔心,她發現父親表現異常:他的臉色從來沒有這麼陰狠,步態闊大而過分,每一記擊球,都似將自己扔了出去,同時低低地哼一聲。他已不是在打球,而是不引人覺察地、偷偷地拚命了。這種情況,隻在父親內心憤怒時才出現。他正在恨什麼?……
五年了,許多事情都已變質。
“唉!”劉亦冰暗歎,我們一家人到今天都不會做人。
17
劉亦冰從軍醫大學畢業歸來,分配在軍區總院內三科。有一天,記不清為了什麼事,大概是通知許老來做年度體檢吧,劉亦冰給許家掛了電話,接電話的是個男子。劉亦冰從耳機裏聽見,對方屋裏正開著收音機,一家外台以西方播音員的說話速度播送新聞。當時劉亦冰正在嘈雜的值班室裏,所以聽到這聲音頗覺親切。不禁間接電話的男子:“外語速度那麼快,你也能聽懂?”那男子似乎怔一會,才明白她說的是收音機,忙道:“對不起,”關掉收音機後,在電話裏說,“隻是想造成外語環境,吵著你聽不清電話了吧?對不起。”他在一句話裏夾雜了兩個“對不起”,這使劉亦冰好笑,她斷然道:“我問你聽得懂還是聽不懂外語!”那時,她並沒有從高幹子女特有的任性與傲氣中擺脫出來,況且,她還瞧不起死啃外語的呆子。也許她的語氣使對方受到汙辱,耳機裏沉默片刻,那男子開始以英語複敘剛才的新聞,速度竟比收音機裏還快些。最後他用漢語問:“你聽得懂還是聽不懂?”哢地掛掉電話……
劉亦冰不知道那男子是誰,反正她一天心裏不痛快。她學過4年外語,但在他的速度下隻勉強能聽出幾句。他所複敘的新聞中有一句話,翻譯成漢語便是:“該報發言人評價,當你跟傻瓜認真時,就比傻瓜還要傻。但是傻瓜往往迫使別人同他認真……”他順手擷取了來,一語雙關擲給她,真妙,真狠。
然而夜裏她又想起此話,發現味道還不盡於此。誰是傻瓜呢?他還是她?開始是她跟他認真,後來則是他跟她認真。所以兩人都是傻瓜,那一句話把雙方都挖苦到了,充滿嘲諷與自嘲。她暗中笑個不停,心中反複玩味著那不知名的男子。後來,把想象也擱進去了,竟然塑造起他的形象來。天明之後,她又將這一切忘個幹淨。
每星期四是首長看電影的日子,劉亦冰隨父親來到軍區梅嶺賓館頂樓多功能大廳,觀看兩部內部片。作為首長家屬,她也享有若幹特權,而看內部片,是她逮住不放的特權之一,這能使她獲得比尋常百姓更多的見識,是拿錢買不到的快活。
多功能大廳的入口處放了雙崗,這場合下的值勤衛兵總是警衛營裏最棒的小夥,他們站得罕見的精神。軍區文化部的一位副部長守在電梯口,忙不迭地向首長們打招呼,並交待一位幹事引進入座。遇見最重要的首長,也就是軍區黨委中的七大常委:司令員、政委,一個副司令和一個副政委、參謀長、主任、後勤部長,他則親自引路,或是陪進場,或是陪進休息室。待他們坐好,他再回到電梯口那裏去守著。
多功能大廳的前半部分,擺著十數排軟沙發。首長和夫人一般都坐在沙發上,子女們則自覺地在後半場軟椅裏找位置,誰和誰是朋友,就湊一堆去了。因此,後半場永遠是唧唧喳喳的。警衛員、秘書、駕駛員,以及一些機靈的機關幹部,此刻還都在賓館角落內轉悠。按理說他們沒有在此看電影的資格,但隻要大廳燈一關,他們都能摸進去。所以,每次看電影,開場前,場內很鬆散,而終場時總是人滿為患。為了使首長盡快離去,賓館4部電梯在終場前10分鍾全部停用,專門保障首長。一旦電影終場,4部電梯從頂層直達底層大廳。駕駛員們則從樓梯口飛也似的跑下去了,一口氣能跑十幾層樓梯。待首長們步出底層大廳,所有的車輛都已發動,按順序停靠在遮蔽式車道上,隨著一片咚咚的車門關閉聲,那些轎車保持一定的距離開走,車燈把方圓幾裏照得通亮。在賓館大門外的T形路口,一位增設的調整哨已經佇立了4個小時。這時,他雙手舉起紅綠旗,紋絲不動地保持造型,讓車流通過。盡管大道上除首長車隊以外並無其他車輛,無需調整交通,他仍然忠於職守。首長轎車經這位哨兵時,大都會低鳴一下雙音喇叭,以示敬意。此情此景,也頗為動人。
看電影這一天,首長們往往到得很齊,在職的與離職的都來。許多人在一周當中,也隻這天能彼此見見,交流情況,密切感情。由於家眷們都在,感情迂回的幅度能更大些,周旋的餘地也更廣闊。這種場合,電影已不是重要的東西,而借這個電影場子,立體地、多層麵地、伸縮自如地交流感情,才是最重要的內容。假如某位首長因病或因公務離開太久,那麼他返城後必定會在第一個星期四晚上來到這裏。賓館多功能大廳,久已是軍區高層領導活動中心。機關幹部們簡稱之“十樓”。假如有人說“十樓來電話”,或“叫某部長速去十樓”,或“此事十樓已經定了”……都意味著是首長“指示”,誰都不會再把這話看成是什麼賓館的語言了。
劉亦冰進入廳內,從許多首長子女中,一眼就叼出他來。盡管她不認識他,但他一頭撞在她感覺上了。劉亦冰笑盈盈朝他走去,邊走邊下意識地撫弄鬢發,“哎!”她說。
那男子詫異地看她,不語。眼內又有“對不起”似的神情,因為認不出她是誰。
“你是許老家的吧?”劉亦冰問。她用的是“圈子”裏的口頭語。
男子點頭承認。問:“對不起,你是?”
“我們通過電話。”
男子仍然想不起來。劉亦冰不高興。雖然她也忘記過人家,但不願意人家忘記她。她低聲提醒:“傻瓜。雙料傻瓜……”
男子立即伸出手,低聲笑了:“那天,真對不起。我叫許爾強。”
劉亦冰和他握了手,道:“你能不能別老對不起對不起的!……我叫劉亦冰。”
許爾強臉紅了,目光可是極迅速地朝劉達方向瞟了一下,劉達此刻正處於廳內人群中心。劉亦冰從許爾強眼中看出:他已經知道自己是誰家女兒了。
他們先是站在那兒聊著,接著廳內燈光漸暗,他們誰也沒有邀請誰,不約而同地在兩張空椅上坐下,一齊看電影。那晚的影片是原版片,由一位蹩腳的情報部參謀做同聲翻譯,錯漏之處極多,老頭們照樣看得認真。許爾強小聲地給劉亦冰介紹劇情,翻譯對話,連人物語氣也模擬出來。很快,旁邊人朝這湊身子聽。許爾強怕“造成影響”,就不再開口。劉亦冰遇有看不懂處,便碰他一下,他就再譯給她聽。之後形成默契:每次劉亦冰碰他了,他就譯幾句,不碰就不譯。他們的交流既有耳語成分,身體又若即若離。而身體的接觸比竊竊私語更易使人親昵。他們就在全然無意識中親昵起來。
那晚的影片中有一段場景:
北非某處大沙漠裏,每年雨季到來,這裏都形成湖泊,草木在一夜中蔥蘢而出,無數鳥類到這裏排卵,覓食,哺育雛兒。這一年,雨季遲到了,而鳥兒仍然在此聚集。沙漠裏竟然臥著一眼望不到邊的水鳥——鵜鶘,在大鵜鶘身下,則是剛剛睜眼的小鵜鶘。烈日炙烤它們,發出此起彼伏的痛苦嘶鳴。每天夜裏,烏雲都在天空聚集,而太陽一出現就雲消霧散。成年鵜鶘完全能夠飛走,但它們舍不得自己的雛兒,它們張開翅膀覆蓋著雛兒那半透明的軀體,寧死不去。而隻要雌的不飛,雄的也不離開。它們老老少少的,統統陷臥在大沙漠上,日複一日……終於有一刻,一隻鵜鶘從已經死去的雛兒身邊站起來,尖鳴一聲,獨自飛上天空。頓時,大沙漠混亂了,所有的成年鵜鶘都跟隨它飛上天空,呼呼地撲打翅膀,像一大片滾動的雲,朝遠方的水源飛去。它們為死亡所迫,在最後一瞬間統統背叛了自己的雛兒,去逃生了。
沙漠裏還剩數千小鵜鶘,它們朝天空哀哀地叫著,再趔趄著靠攏,最後又擠成一堆。這時,有一隻小鵜鶘獨自走出群體,歪歪倒倒地向父母們飛離的方向走去,其餘小鵜鶘們都在朝它哀叫,但沒有一隻跟隨它前去。直到它在天邊消失,還是沒有。
鏡頭暗轉,再亮時,大沙漠上已布滿鵜鶘們的骸骨,細小細小的,像一片撒落的火柴稈兒。鏡頭移向極遠處,在一座沙丘邊,有那隻最勇敢的小鵜鶘的骸骨。它獨自遠去,也獨自死去!……雨季終於來了,大水衝卷鵜鶘們的骸骨,眨眼間就無影無蹤。
劉亦冰發現許爾強身體挪遠了,臉上竟然滾動淚水,卻一絲聲息也不出。她深深地感動——為鵜鶘們,也為他。她沒想到他這麼容易動感情。她輕輕說:“走吧!”
許爾強不做聲,劉亦冰以為他沒聽見。過了好久,才聽見他平靜地說:“好。”原來,在這段沉默中他一直在設法使自己平靜,他不願意讓劉亦冰看出他哭過。他們兩人並肩走出大廳,劉亦冰甚至忘了同家人打招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