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劉亦冰聽到季墨陽在電話裏說:“你答應過我,永遠不打電話……”頓時頭暈目眩。雖然她撥了他的電話號碼,但是她拿著話筒一聲沒吭呀,就這樣他也感受到她的氣息了!莫非越是傷痛者越是有靈,越是孤寂的人,那靈氣越大。劉亦冰曉得自己是一根紮在季墨陽心上的刺,碰碰便痛。所以他才那樣提防自己。如同一隻藏在林間的小獸能夠覺察到視野以外非常遙遠的天敵,沒別的原因,隻因為那是它的天敵。唉,她和季墨陽,也因為愛,而彼此成了天敵。她愛著他,但他不許她愛,就連無聲無息的愛也不許。因為無聲無息的東西比轟轟烈烈的東西更可怕。他是站在政治疆場上看待愛情的。
這一切,就因為他是個部長。特別是,他不甘心於僅僅是一個部長。他還要往上爬。當時,劉亦冰差點說:“我答應過你那麼多話,你怎麼隻記住這一句呢?……”季墨陽已經掛機了。她聽著耳機裏發出嘟嘟嘟的蜂鳴音,心上刮過一陣痛楚。她厭惡這聲音,她是醫生,整日浸泡在嘟嘟嘟的鳴響中,救護車、心髒起搏器、超聲波脈衝、病房警鈴、供血供氧裝置……統統在嘟嘟嘟敲擊著人,此起彼伏,永無止境。這種聲音一出現,她的感情立刻被剝盡,隻剩下理性和四肢在忙碌。於是,人也變成了一隻嘟嘟嘟的器皿。總要等救治完畢之後,她的感情活力才重歸體內。而她又恰恰是一個感情豐富的人,由於老是把心兒拿來拿去的,因此她經常很累很累。
這種累從外表上一點也看不出來,都在體內積著,非要等來場大病才一塊衝出泛濫。平日裏,她隻是笑不動而已。季墨陽竟然也這樣嘟嘟嘟,登時把她心摘去似的,逼人呆掉。她想打這個電話已經想了好多天,所以好多天以前就偷偷激動著了。她想聽他的聲音,想感受他的氣息,想把他的一部分偷到自己懷裏來……嗬,享受著這種想象,甚至比實現它還要快活。情人就是賊!難道不對麼?偷情的賊。小情人是小賊,大情人是大賊。
今天是季墨陽40歲生日,從這一天起,他將結束青年而開始中年。她隱約覺得,對男人來講,大多數婚外戀都發生在中年。這時,因為生命濃縮了而散發出生命的新味道。他們開始懷念以前拋棄掉的東西,發動第二次戀情。這一次,往往比青年時的那次來得更大。此外,一個中年男人,有時會感到自己比青年時具有更大魅力,向女士拋出結結實實的欲望。
他會麼?劉亦冰拿不準。
但是有一條劉亦冰可以肯定:季墨陽要麼不拿,要拿就會把自己全拿走。他這人貪著哪,從來瞧不起蠅頭小利和瑣屑情趣,要來就來大的。幾年前他同一個朋友喝酒,說過這麼一句話:“媽的我是一個君子,但我保留做小人的權利……”
這一切,也因為他是部長麼?
假如這小子沒當上官,他不找點感情補充才怪呐。男人總在失敗時拿愛情充饑,其他時候,比如被各種各樣的成功撐飽了的時候,便對女人不屑了,隻是樂於同她們周旋而已,床上床下的周旋。“部長”不僅是一個權位,更多時候還是一種限製。季墨陽還想往上爬,就得在原有的限製上再給自己添點限製。他太懂這一套了,煉丹兒似的煉自己。他落泊的時候,那眼裏還有點柔情,一到扔給他一個官兒,那雙眼立刻含蓄了,深不可測了,完全成為一雙通覽全局的眼睛。他已將大部分自己交給了部長,劉亦冰隻想要他剩下的那點兒自己。同時,劉亦冰總這麼看:他為了抵擋剩下的那點兒自己,才把大部分自己交給部長。
劉亦冰放下電話,暗想,我這輩子再也不會給他掛電話了,我沒那麼賤!這是最後一次,跟死似的,好歹就一次……她從公務員小屋裏出來,重新回到客廳。每當身邊充滿了人,她自己就好像已經消失。她走到二弟跟大眼那兒,幫他們整槍。
媽媽帶一個年輕幹部進入客廳,一說要看電視,她就挺同情那幹部,心想你們沒事朝我們家跑什麼?自找膩歪……漸漸地,聽出他是季墨陽部裏的人,心內一動,注意看他,發現他很英俊。這麼英俊的家夥不會白來,八成是二妹或小妹的對象。於是她又可惜他,那兩個妹妹找對象都找了快一個排,眼下還掛好幾個呐,周五周末地花插著會麵,被掛住的小子們居然也願意……後來,她聽出不對,這人是衝自己來的,全家都串通好了,隻瞞下她一個,就像她是病人。她暗中發笑,預備著人一走,就告訴家人:“別再酸唧唧的好吧,我自己的事自己來。你們老這樣,其實是把我和人家都踐踏了一回……”然後,聽她們如何否認,當然她們會堅決否認的,但從此以後她們不會那麼做了。妹妹的毛病就是錯了死不認賬,偷著糾正。
突然,她害怕了:也許他是季墨陽介紹來的人嗬。
一念至此登時呆了,隨之她整個人被這個念頭劈開。恨道,無論你幹什麼也不能這麼幹!你明知我喜歡你卻推別人來送死,這是人幹的事嗎?好像我是條狗咬住你不放,你拿塊骨頭把你自個從我口裏換下來。你不理我不算汙辱,但是幹這種事真算把我汙辱死了。你一旦小人起來,比誰都更小人。你惡起來真是惡絕了!……
劉亦冰聽著他們說話,眼睛望著窗外。白樺林裏,幾隻雞正在追逐,一片興奮地“咯咯咯”。那隻金黃色大種雞,氣勢洶洶地爬到母雞身上,毛翅那樣可怕地張開,簡直成了一堆匍匐亂動的雞毛撣子。她感到恐怖,感到惡心。這“雞”居然當她麵爬到另一隻雞背上,瘋成那樣。
“冰姐,你快來,我們抵擋不住啦……”小妹咯咯咯地瘋叫著,快活得像那隻雞。
劉亦冰恨得猛抓起獵槍,衝著窗外扣動扳機。哐!她被震得好舒服嗬……霰彈破窗而出,準確地將那兩隻疊在一塊的雞打成血肉一團。她直怔怔地看著它們,胸腹頓時亂翻。她丟下獵槍,走出客廳,路過他們身邊時,說了一句:“夠了麼?……”
當時,客廳裏人先是驚愕不止,然後都看劉達所在房間。誰也沒有注意到,窗外地麵上還躺著兩隻死雞。
劉亦冰茫然地、下意識地,一頭撞開劉達房門,闖了進去。劉達正全神貫注於電文,凝定在思考中,一動不動。不知怎地,一看見父親這樣子,她就感到一片安寧。她關上門,一言不發,縮進一隻巨大的沙發裏,像隻小蘑菇臥在沙發角兒。爸爸肯定聽到了槍響,仍然幹他自己的活兒,天塌地裂也亂不了他。在這個家裏,隻爸爸沒參與她們的預謀。在這個家,也隻有她能隨意出沒爸爸的辦公屋子。其他人都不行,連媽媽也要敲敲門才進來,這是她和父親之間的默契。
劉達瞟女兒一眼,不做聲,繼續批閱電文。那聲槍響他當然聽到了,槍響之後一片寂靜,說明沒人受傷。還說明那一槍把一屋子人都嚇住了,幾十年不打仗,槍響都怕。
劉達輕斥道:“看你那副樣子,不小了,還故做娃娃狀!”
劉亦冰聽了這斥責反而很舒服,嬌哼一下。
劉達已將意思寫進批文,落到紙麵上的具體文字是:“避重就輕,消極抗命,我看他是故做天真狀!……”他正在一位省軍區副司令員的檢討報告上做批示,此語此意,再痛切不過。
劉亦冰在父親長籲一氣,投筆搓手時,道:“爸,你給我把那姓夏的家夥趕走!”
劉達看一眼女兒寒氣逼人的麵孔,一言不發地起身,遵命而去。出門時還順手帶上門,這動作表明,他很快會回來。
劉達走過女兒身邊,帶起一股男人的氣味。劉亦冰從父親的步態裏,再次感到父親像季墨陽。哦——不,墨陽像父親,他們倆竟是用一種姿態走路呐。雖然父親和墨陽是兩代人——男人,劉亦冰看他們,總覺得意態方麵那麼相像:站在窗前時的姿勢、憤怒時緊閉的口型、興奮時眼內竄動的目光,還有……氣味!都像。所以,她喜歡呆在父親身邊瞎想一氣,喜歡在默視父親的同時透過父親軀體直視墨陽,也就是將兩人捏做一團擱心裏含著,品味那極深的甜美,把他倆統統塞進自己隱私中去。劉亦冰學過醫學心理學,完全知道自己有濃濃的戀父心理,並且移情到季墨陽身上。要是她的身心不靠著他們之間的一個,她這些年簡直就無法度過。她懂點心理學,因此不擔心自己的精神狀態。相反,她非常珍惜心理隱私,牢牢守著它,既不告訴父親,也不告訴季墨陽。她總得有點兒自己。而一個人真想有點兒自己時,就得把自己釘在自己的隱私上。
在父親辦公屋裏,在四麵文件和地圖之中,劉亦冰反而能展開最大膽、最動情的想象,偷竊熱辣辣的情思。她蜷曲在沙發裏想:要是爸爸跟墨陽那樣年輕多好,我嫁給爸爸!或者想:要是墨陽跟爸爸一樣年老多好,我當他女兒……這時,她會像隻小白鼠般吱吱笑叫出聲。劉達聽見女兒笑聲,會抬頭看她一眼,目光非常溫存,兩人相視無言,片刻之後,各自回到自己境界中去。
劉亦冰印象很深,有一次,她和父親都沉默著,忽然窗外一聲老鴉叫,兩人驀然抬頭,不是看窗外,都是急匆匆看對方,像怕對方丟了似的。然後,爸爸笑一下,繼續工作了。
聽說,母女之間有一輩子說不完的話,而父女之間隻有目光……這話說得太好了!可惜,又是季墨陽說的。他有一個漂亮透頂的小女兒,他待她像待一隻氣泡兒。不碰,隻用目光托著它,用一個個的念頭親撫它。
14
劉亦冰在古林路的路口等候夏穀,那兒有一株巨大的樟樹,亭亭如傘蓋。樹身在院牆裏頭,樹冠卻伸到院牆外麵來了,香樟味兒飄開很遠。常惹得路人舉首歎羨:大院裏盡是好東西!以至於人們從香樟下經過時,步子都要慢些,且走且看。劉亦冰少女時曾有個夢幻,想在這香樟樹上搭個窩兒,她就住在上頭……她在樹下等候,感覺上就不是一個人,而是和一個朋友呆在一塊。
稍過片刻,她看見夏穀故做嚴肅地走出門崗,直到越過馬路中間,他才明顯地鬆了口氣,渾身靈活多了,因為那已是公眾場合。劉亦冰暗笑,這家夥不適應臥龍山大院裏的氣氛,他在她家的瀟灑勁頭,全是硬撐出來的。啊,那一定挺累。
劉亦冰喚他一聲,見他一震,連臉都紅了。她想:糟糕,這家夥不至於以為我看上他了,跑來黏糊他的吧?他要真這麼想了,我也無可奈何,本來我這副傻樣兒就像。反正他過一會就不會這麼想了,再說這全是叫季墨陽害的。
劉亦冰對夏穀有一種奇怪的感情,覺得他和自己命運相似,都是叫別人推上台的。因此,她和他麵對麵時,心裏又厭煩又憐憫。她到這兒攔截他,是想從他那裏了解點季墨陽的近況。他不是墨陽的部下嗎,既然推薦他做首長女婿,肯定深得墨陽信任,八成是他的心腹。她和夏穀邊走邊聊,幾番開口,說出去的都不是自己想說的話。而想說的話老吊在嗓子眼裏,因吐它不出便在體內亂踢她。
兩人相隨著走去,拿喋喋的話語掩飾情感上的生澀,彼此都已發現對方暗中緊張。且在正緊張得沒治的時候,驀地兩人相視一笑,真怪,這下子兩人都不緊張了。
劉亦冰想把手伸進夏穀腹中,掏出有關於墨陽的事,任何事都行。但她不能直接問,她克製著,幾年來她已經習慣於克製了,並且從克製中飽嚐人生百味。唉,任何事,隻要你別死按住它,它的味兒就濃鬱了許多。今天上午她爆發過一次,一槍把墨陽給斃嘍!現在,她有點懊悔自己的失態。因那一槍受傷者,與其說是墨陽,不如說是麵前的無辜夏穀。
夏穀邀請道:“到我宿舍坐坐吧。”
聽得出來,這是幹幹淨淨的邀請。劉亦冰不打算去,出於禮貌問他住在哪裏,好像是要留等下次再去似的。
“85號樓105單元……”
啊,那不是季墨陽以前的宿舍嗎?“去。”她下意識地挪動腳步,向那熟悉的地方走去。她忘了,在夏穀麵前她本不應該知道那幢樓的位置,可她竟然走到夏穀前頭去了。
小徑還是以前的小徑,走上去後才覺出它被人踩薄了踩舊了。兩旁的瘦草們依然想往路中間爬,想在路當中會合。但人們總是踩斷它們的念頭,所以它們永遠不可能會合。再朝前走,苗圃啊,假山啊,籬笆牆啊,都相互牽著站立起朝她擁來,她一下子被它們感動了,恍惚覺得自己有負於誰。幾年前與墨陽在此徜徉時,眼內隻有墨陽並無它們,而如今它們都在墨陽卻不在。可見草木有情而人是多麼地靠不住嗬。池塘邊上那幾株棕櫚,樹身依然深深地朝湖麵彎曲,像要撲到水中摟自己的身影。
當時她說:“那影兒在水底下拽它們呢。”
墨陽說:“看上去多像要投河自盡呀。”
真是的,這兩種意境融到一塊便再也分不開,愛得太狠就如同去赴死一樣。再往前走,細弱的小樟樹,扁柏,它們也朝湖水那裏探頭探腦,想把自個連根拔去似的。它們小小年紀,也這樣神往了。苦命的小可憐們。
墨陽從來不知道與女士同行時應該等候女士,他總是自顧甩大步子,把她丟到後頭。還有,他不願意和她偎著走路,怕人看見。即使沒人,這些草木們也像人,起碼像窩藏著人。直到她哎喲一聲,他才站下。她嗔道:“你逃個什麼勁啊,你?”他才挨近她……
當年情韻都散落在這裏,一點沒少,和草木一塊繁衍,堆得到處都是。
劉亦冰噗地想起父親。真奇怪,在這種地方想起了父親!這本不是父親的地方。
父親曾經跟她說過一壇老酒的故事。父親他們在貴州剿匪的時候,從匪巢中救出過一位前清舉人。這位舉人老爺為了謝他們,便從自家房基地底下挖出了一壇老酒。壇底鍥著釀酒的年月,距今已埋藏200多年了。舉人老爺敲去泥蓋頭,拔去塞子,撲地一聲,壇內轟響,一股異香從壇口溢出來,黃澄澄的氣霧飄搖在壇口上空,把周圍的空氣也帶動了。父親他們嗅到那味兒差點要暈眩,都撲上壇口朝裏看。而那老酒因年深日久,濃縮得隻剩三分之一壇,根本倒它不出來。舉人老爺拿過一雙事先準備好的竹筷,是剛從林中撅下兩截嫩竹。拿它探入壇內,挑起一團烏亮的酒膏兒,迎風一揚,在空中劃出二尺多長的一截酒絲,像珠絲藕絲那般柔軟明亮。風來了,眼見那酒絲經風一過,變成一根金絲閃閃發光。舉人老爺將這條金絲繞成鴿蛋大小的團兒——竟無一處斷裂,他再把這團兒擱進父親酒盅的清水裏,那水瞬即化做醇酒了。父親嚐一口,冰涼醇香之氣直衝入體內,一直抵達腳跟。稍頃,又在體內化做熱浪,從口鼻處直撲出來。舉人老爺道,這酒內浸了多少山參、鹿茸、熊膽……二百多年啦。
父親從不說他在剿匪時中槍差點死去,隻說:“那酒差點醉死我!”
劉亦冰麵對著窩藏在此的湖泊,就像麵對父親說過的那壇老酒。
一進夏穀宿舍,劉亦冰就四處打量。啊,都變了,剩下的隻是不能變的,門窗、牆壁、窄小的過道,她呆呆地看。夏穀奉上了咖啡和喜多朗,為她能來到寒舍而興奮不止。她卻趕他離開,她想獨自呆在這裏,她受不了:在同一個男人私語時想著另外一個男人。當夏穀答應離開,並且什麼都不問時,她十分感動。
剩下她一個人了,現在她可以在此靜坐著釋放自己了,可以隨心所欲地想這想那,不擔心別人窺視。她看見牆上有一小塊紙屑痕跡,立刻認出,那是她貼上去的吉祥物:一隻小兔。貼它本是為了遮住牆上一處汙跡,使整麵牆活躍起來。那時,她還沒現在這樣愛他,隻喜歡同他隨便相處。小兔是自己的生肖屬相,不知道他後來猜到沒有。這麼多年過去了,牆上的她居然隻剩下這點痕跡,還不如什麼都不剩的好。更難受的是,由於撕掉了小兔,牆上那片汙跡卻跳了出來,它隻不過是給遮蓋了幾年,卻從來沒有消失。現在看上去,小兔留下的紙屑反倒成了汙跡……她在這裏坐了很久,沒碰任何東西。《飛天》以無限廣闊的悲愴浸沒了她,她思緒如水,也浸入到《飛天》裏去了。碎碎地想著,一個日本浪人,隻身跑到中國來,跑到誰也不去的大西北荒漠,整年整年地在那裏流浪,傾聽著流沙、風嘯和駝鈴的聲響,傾聽著大風刮過遠古雕像的聲響,傾聽地下草根與骸骨相互摩擦的聲響,傾聽逐漸崛起的世界屋脊的聲響……終於他聽到了天籟!從此他不再創作什麼了,他終生隻在轉述所聽到的音響。於是,她汲取到了一個安慰。
客廳裏的洋酒,精裝名著,半裸的影星掛曆,塑料瓶花……她認出許多熟悉的瑣屑情趣。但是,這往往也就是普通的善良人家,他們靠奮鬥加逢迎博得今天,實在是不易。雖然她看不起這家主人,可是拿她和這家主人相比,很難說誰過得更好。人家平庸著但人家幸福著,她不平庸但她破碎不堪。於是,她又失去了剛得到的那個安慰,心緒混亂了。
她看到茶幾上有電話,心一動,抓起話筒給一個朋友撥號。那位朋友在電台工作。電話通了。她抖擻精神,用在人前常用的那種快活語氣道:“小宋,我就知道你在。我是亦冰。”電話裏傳來驚喜叫聲,誇張得可愛。“啊喲……亦冰呀,想死我了!老不來電話,忙出國還是忙離婚哪?眼下呀,三個月不照麵的人,不是出國了就是離婚了,跑不出這兩檔事去……”劉亦冰驚異她朋友猜得這般準確,說:“真叫你講對了。我又出國了,又離婚了。累得我跟朋友打招呼的勁都沒有。”宋朋友又哇地驚叫,然後將聲音降低至耳語程度,意味著她要長談了。劉亦冰趕緊切斷她的熱情,說:“聽眾點歌節目還在嗎?我要點支歌。”“有有,你撥433589,或者……”“那兩個號碼永遠占線,我想讓你幫忙。”宋朋友吱吱笑著:“亦冰你犯什麼病哪,小女人才點那些歌呐。怎麼連你也要擠進她們堆裏?”劉亦冰道:“行啦行啦,你幫忙不幫吧?”宋朋友讓她別掛機,她將馬上幫她插入點歌台。
……門外響起重濁的腳步聲,聽起來是一個胖子,在台階下麵跺了跺腳,到門邊又跺了跺腳。這幾腳把劉亦冰跺得好緊張,急忙看自己是否把客廳踩髒了。接著鎖頭扭動,門開了,一位中年幹部進來,並不太胖但厚敦敦的,臉上是機關人特有的白淨。劉亦冰趕緊笑著站起身,他盯著劉亦冰,眼睛睜老大,驚道:“咦,你不是那個劉劉劉……”
劉亦冰趕緊點頭,證明自己是劉劉劉。她熟悉他這種語調,他們並不知道她叫劉什麼,但是都知道她是劉達的女兒。劉亦冰沒向他介紹自己名字,她叫什麼並不重要。“打攪你了,夏穀是我的朋友,讓我在這兒等他。你是羅子建嗎?”
羅子建為她能脫口叫出自己名字而大喜,痛快地喊:“啊喲,小劉你是小夏穀的朋友,怎麼我都不知道!啊喲,快坐快坐。小劉我見過你幾次,我跟首長也很熟悉。”
“我已經坐好久了。現在該走啦。”
“小夏簡直昏頭昏腦,怎麼能這樣待客呐,回頭我罵他。你坐……”
夏穀陪劉亦冰走向食堂,臉上是辦公事的表情,兩人之間的間隔裏還可再塞進一個人來。劉亦冰看到陸續而至的機關幹部,盼望著能碰到季墨陽。果然,他出現了,邁著父親那樣的步態朝這裏走來,隻有把走路當享受的人才會有這種步子。劉亦冰決定一言不發,看他如何反應,跟不跟自己打招呼。此外,她還要看看他如何掩蓋驚愕,看看他挺拔的鼻梁,看看他帽簷下閃爍的目光……總之,她要拿自己的心狠狠地撞他一下!
季墨陽突然轉彎,在斜徑上消失了。她的所有欲望都落空了。她心中怒喊著:
“你逃什麼勁啊?你!”
夏穀不解:“你們不是認識嗎?”
“當然認識。”
“那他沒看見我們……”
“當然沒看見!”
機關大喇叭正在播放經濟台的“聽眾點歌”節目。劉亦冰平生第一次從擴音喇叭中聽到自己的聲音,那聲音因緊張而發抖,她覺得不像是自己的聲音。
“我有一個朋友,今天是他的40歲生日。我想為今天所有年滿40歲的人獻上一支歌,祝賀他們的生日。從今天開始他們將步入中年,我祝願他們開始新的生活……”
夏穀聽出大喇叭中是劉亦冰的聲音,斜眼看她一下。她麵如冰霜。
劉亦冰點的歌開始播放了。歌名竟是《我知道你在說謊》:
我知道你在說謊
因為你不安的眼光
我知道你在說謊
因為你莫名的緊張
我記得你說過的每句話
也一直痛苦地改變自己……
15
劉達吱的一聲扯開拉鏈,從黑皮套中抽出一把網球拍。
那隻網球拍抓在手裏,感覺上就如同抓著了一輪帶把的月亮。它渾身上下閃閃發光,沉默地溢動著高貴氣勢。它還像花蓓蕾似的放出一股又清嫩、又香甜的味兒,惹得劉達輕抽鼻端,不錯,是有股新鮮味道,這扣子簡直是剛從花園裏摘來的嘛。而且,它輕靈結實,手感極棒!抓上了就恨不能即刻揮它劈開去。劉達左手一鬆,黑皮套落到地上,那套兒頓時跟個小手絹似的縮成一團。劉達不認識皮套外麵的外文字母,但他認出這套子可是真皮,並且是真正的麂皮,所以它才能柔軟到這種程度。他不知道這網球拍值多少錢,隻暗暗估計:光是這隻裝球拍的皮套,怕就要值他兩月工資。
劉達左掌輕輕拍打著網球拍,朝球場對麵的一個老頭說:“我這輩子還沒見過這麼好的拍子。老許,你真舍得給我?”
老頭一直在既擔心又得意地注視劉達。擔心——是怕他不識貨;得意——是欣賞他驚愕表情。此時聞言哈哈大笑:“劉達呀劉達,再好的東西還不就是個東西麼?既然是東西,生來就是給人用的嘛。你留下,我隻一個願望,咱倆都健康長壽。你看主席和小平同誌,在咱們這年紀多好的身體。遊泳!”
劉達笑道:“怎麼謝法?我怕我謝你不起喲!”
“我兒子都給你家了,還講這些。”老頭頓一頓,仰首大笑,“可惜叫你家冰兒踢出來了。不管這些啦,兒女是兒女,我們是我們。”
劉達點頭讚許。脫口問:“小二子還在美國吧,混得怎麼樣?”
“不打工了,房子和汽車都有了,房子是帶遊泳池的。一邊讀書,一邊順帶開個小公司。此外,也不過春節了,過聖誕。”老頭的口吻似乎很不滿意。
“嗬,沒聽說讀書和開公司能兼著幹的。”
“能啊,在美國什麼不能?那地方隻有不能幹的人,沒有不能幹的事。”
“結婚了?”
老頭以論證態度道:“女人肯定有,但是沒結婚。”
劉達舉起拍子說:“這東西是小二送的吧?”
“是呀,在倫敦買的。大拍麵‘威爾遜’,世界名牌。聽說,裏根給戈爾巴喬夫送過一對,我聽了不信!這東西不成了國家級禮品了嗎?管它。反正拍子是好,連不打球的人也歡喜收藏它一兩支。我拿到它,第一個就想到你。”
劉達把玩著,喟然歎道:“還是當年那句話,美械裝備就是好。”悲喜不明的樣子。
一位中年夫人朝網球場走來,隔著一段路,便清朗朗地嚷:“威爾遜是世界名牌,老劉你可不能隨便送人噢。什麼北京來人哪,軍委來人哪,總部首長哪,老戰友哪……你心軟,人家讚上一句你就叫人家拿去了。其實他們懂什麼呀?還不就看上你東西了。他們想要,你叫他們跟我們老許來要!老許再跟我來要哇。我哩,倒有幾句話擱在東西上,要拿叫他們一並拿走……”她說話不疾不緩,但一句牽著一句出來,宛如一個浪頭頂著一個浪頭,那股聲韻使人感覺她早年是歌唱家,如今歲數大了,嗓子還在。尤其是,對自己嗓子的信任還在。半道上,她被塑膠場地上的一塊什麼東西硌了一下,才住口站下。她朝地上望著,場地上平坦如水,並無任何物件,她隻是感覺自己被硌了一下,要不然,她還會如歌般說下去。
劉達客客氣氣地向她招呼,隻兩個字:“來啦。”
老頭連聲道:“忘了忘了。”迎上前,從夫人手裏拿過一隻棕色藥瓶,倒出幾粒金黃色膠囊,小心翼翼地托在手上,仔細看了看,再一仰脖子吞下去,連水都不要。劉達看看他紅潤麵孔,疑心道:“老許,身體不行?”